论中国新文学与美国文学的渊源

2021-02-01 20:12吕周聚
关键词:惠特曼新文学白话

吕周聚

在20世纪上半叶,美国文学是一匹异军突起的黑马,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对中国新文学的诞生与发展也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通过两种方式来得以实现:一是通过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的切身体验及国内翻译介绍美国文学直接接受美国文学的影响①据统计,中国新文学史上计有300余位作家,其中150多位曾在海外留学,这其中有30多位曾到美国留学。,二是通过其他国家的文学(如日本文学、英国文学、法国文学、俄罗斯文学等)间接受到美国文学的影响。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美国是中国新文学的一个重要发源地,胡适在美国提倡新文学革命,这成了中国新文学革命的导火索。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中国现代最早的小说、诗歌作品皆诞生于美国,而中国最早的现代戏剧作品《黑奴吁天录》虽诞生于日本,却改编自美国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且带有浓郁的“汤姆演出”意味。

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文学开始被翻译介绍到中国来。①美国作家爱德华·贝拉米的长篇小说《回头看:2000—1887》(Looking Backward,2000—1887,连载于1891年12月(光绪十七年)至1892年4月(光绪十八年)的《万国公报》,名曰《回头看纪略》,标注“析津来稿”。1901年林纾翻译的《黑奴吁天录》出版,这是第一部由中国人译成中文的美国小说。中国翻译界对19世纪以来的美国作家作品尤为重视,对20世纪上半叶的部分作家作品的翻译则几乎与美国文坛的出版同步,20世纪30年代辛克莱·路易斯、尤金·奥尼尔、赛珍珠等三位作家先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美国文学在世界文坛上声名鹊起,直接引发了中国文坛对美国文学的大量译介。无论是美国的本土文化,还是被翻译介绍到中国来的美国文学,都以不同的方式参与了中国新文学的建构,为新文学的诞生提供了丰富的文化营养,并为新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中国新文学由此而形成了一脉新的传统。那么,中国新文学主要接受了哪些美国文学因素的影响?美国文学如何成为中国新文学的构成要素?美国文学对中国新文学的发展有什么样的价值与意义?

胡适在1917年的《新青年》上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一文,由此揭开了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序幕。胡适提出了以白话代替文言、以白话文学代替文言文学、以白话文学为正宗的主张,对以格律诗为代表的传统文学进行了颠覆与反叛。那么,胡适对中国传统文学反叛、颠覆的底气来自何处?这与美国文学之间是否有内在关联?通过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二者之间的密切联系。

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文学虽然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它在世界文坛上仍未引起足够的重视。美国早在1776年宣布独立,摆脱了英国的殖民统治,那么美国文学是否随之获得了独立的地位?20世纪初的美国学者对此持两种对立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由于美国曾是英国的殖民地,因此美国文学是英国文学在美国的延续发展,是英国文学的一个海外分支;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在1776年美国独立革命之后,美国文学也开始渐渐摆脱欧洲文学传统,逐步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后一种观点与美国文学发展的现实相吻合,渐渐得到学界的认同。美国文学摆脱英国文学的束缚之后,力求建构自己的“新传统”,那些因为“美国味”太重而未受重视的作家,如麦尔维尔、爱默生、惠特曼、爱伦·坡、霍桑、梭罗等,成为美国20世纪文学新谱系里的经典作家,成为美国文学史的重要构成部分。

20世纪初的中国尚处于半封闭状态,中国作家对美国了解甚少,即使是那些比较开明的中国作家对美国文学的认识也比较有限,他们大多受美国、英国文学家的观点的影响,对美国文学冷眼相看。曾虚白是当时著名的报业家、作家、翻译家,曾为世界书局ABC丛书撰写了《美国文学ABC》一书,专门介绍美国文学,但他对美国文学的评价并不高。他认为,美国文学多年来一直被视为英国文学的一个“支派”,美国文学是幼稚的,没有成熟的,“美国人的文学作品是理想的、甜蜜的、纤巧的、组织完善的,然而,它们没有抓住人生的力量。他们的诗人,除了少数的一二人以外,是浅薄的只发着月亮般的光芒,只在技巧上求全。他们成功的小说家既不多,又是软弱,戏曲家,还没有产生”②曾虚白:《美国文学ABC》,世界书局1929年版,第7页。。曾虚白对美国文学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欧美文坛的影响,而这种观点在当时国内文坛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与此同时,以赵家璧为代表的部分作家打破了这种偏见,对美国文学产生了浓厚兴趣,并给予了高度评价。在他看来,“美国文学直到十九世纪末叶,才逐渐摆脱维多利亚时代风尚和殖民主义的精神枷锁,以独特的民族风格和文学语言,崛起在新大陆的土地上。这种土生土长的以各种不同文学形式、从各个方面反映美国社会生活的现实主义文学,以及这以前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文学,对我国读者认识美国的历史、社会风貌和人民思想都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其中大多数是健康的,进步的;当然不包括那些大量流行的通俗小说在内。但在当时的中国文艺界,特别在专搞外国文学者的圈子里,美国文学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①赵家璧:《出版〈美国文学丛书〉的前前后后——回忆一套标志中美文化交流的丛书》,《读书》1980年第10期。。以赵家璧为代表的部分作家、学者以敏锐的眼光发现了美国文学的独特价值,看到了20世纪初的中国新文学与美国文学之间的相通之处——中国新文学要从上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文学中摆脱束缚,寻求新的发展道路;美国文学要挣脱英国文学传统的束缚,寻求独立发展的空间。美国文学已经成功地摆脱了英国文学传统的束缚而获得独立,这对尚处在摸索期的中国新文学作家产生了莫大的启迪,自然成为中国新文学学习的榜样。

美国文学在20世纪初进入一个自觉的时代,从1900—1916年被称为美国文化的“野性呼唤”(The Call of the Wild)时期,在文学、音乐、绘画、诗歌等领域出现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叛运动。反叛运动以英国文学作为反叛对象,寻求美国文学的独立。庞德是美国意象派诗歌的重要人物,也是反叛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他宣称:“从1910年以来在英语诗歌领域里经历的所有发展变化几乎都是由美国人引起的。事实上,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把它称作英国诗歌,而且现在也没有什么理由让我们再想到英国了。”②埃默里·埃里奥特主编:《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朱通伯等译,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年版,第842页。庞德的言论虽然看起来颇为自负,但他表明了美国诗人的这种强烈的反叛意识,同时也说明了美国诗歌在20世纪世界诗坛上所产生的重要影响。1912年受美国女权主义运动影响的哈里特·孟罗创办了一个重要的刊物——《诗刊·诗的杂志》(Poetry:A Magazine of Verse),大力倡导新诗,“诗是感到压力或反叛的最后的文化媒介之一。直到1912年,一些不满的年轻诗人聚集在芝加哥和纽约的格林威治村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创作诗歌。在他们眼中,过去都已经死亡,诗的生命力在于自发(spontaneity)、自我表现(self-expression)和创新(innovation)”③Nash Roderick,The Call of the Wild(1900—1916),New York:George Braziller,Inc.1970,p.141.。到1917年,亨利·路易斯·门肯出版《美国语言》,“《美国语言》第一次系统地分析美国英语与英国英语的差异,奠定了美国语言学研究的基础。门肯并不否定英语,而是为美国英语正名,肯定了马克·吐温等著名作家将美国人民日常用语引入文学作品的合法性,从而否定一些老学者对美国英语的否定,为美国现代文学进一步使用本土语言铺平了道路”④杨仁敬:《20世纪美国文学史》,青岛出版社2000年版,第170页。。美国文学的反叛运动使美国文学获得了独立,自此,它具有了充分的自信,以特立独行的姿态出现在世界文坛上,并成为世界文坛的领跑者。

中国新文学在20世纪初开始萌芽,此阶段的中美两国文学呈现出诸多相同之处:美国文学要摆脱英国文学的束缚,获得自己独立自主的权力与地位;中国的新文学先驱者不满于传统文学,试图摆脱传统文学的束缚。胡适于1910年到美国留学,这一时期美国文坛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文学反叛运动,胡适对欧美文坛出现的各种新思潮充满兴趣,自然会受到其影响与启迪。在1915年前后,胡适开始与梅光迪等人讨论文学革命的问题,并于1917年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提出文学改良的“八事”,拉开了中国新文学革命的序幕。可以说,胡适文学革命的想法是在美国孕育出来的,而孕育这一想法的文化土壤正是美国的文学反叛运动。由此我们不难发现,胡适对中国传统文学、文言的颠覆、解构的灵感正来自美国文学的反叛基因,反叛成为此期中美文学的共同特征。

自然,美国文学的反叛独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准备过程。1783年9月美国独立战争结束,美国脱离英国的殖民统治,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自此,美国文学开始渐渐偏离英国文学发展的轨道,探索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到19世纪中叶,美国文学的独立意识愈来愈强烈,这在沃尔特·惠特曼身上得到了突出的表现。惠特曼是美国文学史上具有强烈反叛精神的诗人,其诗歌散文对20世纪初的美国文学反叛运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被当时欧洲文化界、美国文化界尊为“美国的代表诗人”,“虽然学者们有时所称的‘自由诗革命’发生在20世纪早期,由那些有影响的诗人如埃兹拉·庞德、玛蕾安·摩尔、H.D.(Hilda Doolittle)、威廉·卡·威廉斯等人所推动,但第一个重要的自由诗人应是沃尔特·惠特曼。在他的自传体系列诗诗集《草叶集》中,他使用了高度不规则的诗行。他宣布伟大的解放,放弃规则的格律形式,探索重复和复沓的旋律,扔掉那些偏僻的词汇,这令那些思想保守的读?者陷入发狂的境地。惠特曼的诗是自由的,这种自由诗受到后来诗歌的模仿”。①Brikerts Sven P,Literature:the Evolving.Canon,Massachusetts:Allyn and Bacon,1993,p.550.那么,惠特曼的反叛精神对中国作家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在中国新文学中有何体现?

从时间上看,胡适应该是中国现代作家中最早直接接触惠特曼诗歌的人,他在美国留学期间对美国的新思潮、新诗非常感兴趣,惠特曼应该进入其阅读关注的视野,但胡适在其文章中并没有涉及到惠特曼,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从胡适的文章中发现惠特曼的影子,他提倡以白话代替文言、以自由诗代替格律诗,无论是在诗学观念还是在创作实践上都与惠特曼如出一辙,体现出一种强烈的反叛精神。可以说,胡适带有反叛精神的文学革命理论为中国新文学播下了反叛的基因,这是新文学与旧文学的一个本质区别。

从现在掌握的材料来看,中国作家对惠特曼的接受是通过日本媒介来进行的。日本文坛在1892年惠特曼去世时就开始关注其《草叶集》,夏目漱石在此年的《哲学研究》上发表《文坛上平民主义的代表者〈瓦尔特·惠特曼〉——关于Walt Whitman的诗》,并对其给予高度评价。此后,许多作家开始介绍惠特曼及其《草叶集》,但他们的关注点有所不同,如有岛武郎关注惠特曼的叛逆精神,白鸟省吾则关注惠特曼的民主主义思想。1919年值惠特曼诞辰一百周年之际,日本文坛出现了惠特曼研究的热潮,白鸟省吾、加藤一夫、富田群花等组织“惠特曼纪念会”,有岛武郎周游各地作关于惠特曼的系列演讲,这对当时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产生了很大影响,吸引了他们关注的目光。郭沫若购买了一本有岛武郎的《叛逆集》,内有一篇《草之叶——关于惠特曼的考察》,并由此开始接触到惠特曼。有岛武郎曾留学美国,对惠特曼颇有研究,他用“叛逆”来概括评价惠特曼,这对郭沫若也产生了重要影响,“而尤其是惠特曼的那种把一切的旧套摆脱干净了的诗风和五四时代的暴飊突进的精神十分合拍,我是彻底地为他那雄浑的豪放的宏朗的调子所动荡了。在他的影响之下,应着白华的鞭策,我便做出了《立在地球边上怒号》、《地球,我的母亲》、《匪徒颂》、《晨安》、《凤凰涅槃》、《天狗》、《心灯》、《炉中煤》、《巨炮的教训》等那些男性的粗暴的诗来”②郭沫若:《我的作诗的经过》,《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16页。。在他眼中,惠特曼是反抗王道堂皇诗风的“文艺革命的匪徒”(《匪徒颂》)。这样,惠特曼不仅改变了郭沫若的诗风,而且改变了他的思想,“叛逆”成为《女神》的一个重要思想主题,也成为五四时代精神的重要构成部分。

田汉于1916到1922年在日本留学,通过民众派诗人白鸟省吾接触到惠特曼。田汉将惠特曼的自由诗与中国的复兴联系到一起,在他看来,惠特曼的“不定形不押韵”可以表现新世界、新观念和新事物,他梳理了欧洲近代文艺思潮发展的脉络——从拟古主义(Classism)时代到传奇主义(Romanticism)时代到写实主义(Realism)时代再到取象主义(Symbolism,今译“象征主义”)时代,高度肯定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威乃侬(今译魏尔伦)对过重音律的“高踏派”(今译高蹈派)的反叛,“破弃从来一切的规约与诗形,自辟新领土,倡所谓‘不定形的诗’,‘Vers amorphes’,‘自由诗’‘Vers Libre’,于是乎天下从风,现代的新诗人都高唱‘诗的解放’‘Poetic Emancipation’胜利”。法国自由诗虽是由意大利输入,但“自由诗的新运动”的源头却来自惠特曼,“因为他们法兰西这些人都很受惠特曼‘那种不押韵的、解放的、律吕的散文’‘unr-hymed,loose,rhymic prose’的影响,不独法国,就是德国的Holz,Schlaf,Paul Ernst诸诗人,都是惠特曼的崇拜者、模仿者、神化者哩!”③田汉:《平民诗人惠特曼的百年祭》,《少年中国》第1卷第1期,1919年7月15日。由此来看,20世纪二三十年代深受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影响的李金发、戴望舒等人的诗歌也在一定程度上间接地受到了惠特曼诗歌的影响,他们以胡适、郭沫若的散文化新诗为反叛对象,为中国新诗发展探索出一条新的路径,反叛、创新是其基本特质。

惠特曼的自由诗理念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刘延陵对惠特曼给予高度评价,并大胆断言:“惠特曼不但是美国新诗的始祖,并且可称为世界的新诗之开创之人;而且不但启发世界的新诗,就是一切艺术的新的潮流也无不受他的影响。”④刘延陵:《美国的新诗运动》,《诗》第1卷第2号,1922年2月15日。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世界范围内出现了以反叛、创新为旨归的现代主义艺术潮流,这种新潮流与惠特曼的新诗之间具有密切的关系。林语堂看到了惠特曼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反叛精神对美国文学发展的影响,“美国艺术之破产,文学之幼稚,思想之迟滞,文学平民化之结果,‘拉拉拜’诗歌之盛行,文明小说之俗不可耐,反抗领袖之稀少,都要使‘少年美国’深觉不满于旧文学,而发生反抗之大潮流。于是乎有崇拜Whitman,Mencken,Spingarn等的一班大学学生,与十九世纪文化宣告决裂,另走他们解放的路”①林语堂:《批评家与美国少年·译者赘言》,《林语堂名著全集》第27卷,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91页。。惠特曼给美国文学开辟出一条独立发展的新路径,这条路径与“少年美国”是相匹配的。而“少年美国”与“少年中国”之间具有一种对应的逻辑关系,惠特曼无疑会给从传统文学中寻求独立的中国现代作家以极大的启发。由此可见,中国作家对惠特曼的诗歌艺术固然有浓厚兴趣,但对其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独立、反叛的“美国精神”尤为重视。

到20世纪30年代,中国作家对美国文学的认识越来越全面深入,对美国文学的评价也越来越高。1934年,《现代》刊出“现代美国文学专号”,在许多民族的现代文学中首先对历史最短的美国文学进行较为系统全面的介绍,发现了美国文学中所蕴含的“现代”性因素,“首先,我们看到,在各民族的现代文学中,除了苏联之外,便只有美国是可以十足的被称为‘现代’的。……被英国的传统所纠缠住的美国是已经过去了;现在的美国,是在供给着到二十世纪还可能发展出一个独立的民族文学来的例子了。这例子,对于我们的这个割断了一切过去的传统,而在独立创造中的新文学,应该是怎样有力的一个鼓励啊!”②施蛰存:《现代·美国文学专号·导言》,《现代》第5卷第6期,1934年10月1日。“现代”是与“传统”相对的概念,是对传统的否定与反叛,施蛰存将美国文学的“现代性”与其“民族性”“独立性”“创造性”联系在一起,并提出了美国文学的“现代”与中国新文学的“现代”之间的关系,将美国文学的“新传统”视为中国文学的“新传统”,美国文学对中国新文学的影响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美国文学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摆脱英国文学传统的束缚而获得独立的存在,在美国文学中形成了一种独立、反叛的传统,这对迫切要摆脱传统文学束缚而获得独立存在的中国新文学产生了莫大的启迪,成为中国新文学作家学习借鉴的榜样和中国新文学中非常重要的美国因素,对中国新文学的诞生发展产生了积极而重要的影响,中国新文学因此而与传统文学区别开来,具有了独立的文学特质。从此,中国新文学不仅独立于中国传统文学,而且也独立于美国文学。

留学生文学是中国新文学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留学生文学与其所在国家的社会、文化、文学密切相关,因此留日、留苏、留美、留欧文学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特点。中国的新文学革命为何由胡适首先提出来?中国的新文学运动为何会产生于美国?通过分析可以发现,胡适所提倡的新文学革命与美国的自由主义文化语境密切相关。

美国是一个崇尚自由的国度,美国文学之所以能够取得巨大成就,与其所推崇的自由精神是密切相关的。“自由”是指个体摆脱外在的束缚,按照个人的主观意志来选择行动,并为个人行动的结果承担责任。对作家而言,创作自由是保证作家创作个性的基本前提,是文学创作繁荣发展的重要条件,“在现代美国的文坛中,我们看到各种倾向的理论,各种倾向的作品都同时并存着;他们一方面是自由的辩难,另一方面又各自由的发展着。他们之中任何一种都没有得到统治的势力,而企图把文坛包办了去,他们也任何一种都没有用政治的或社会的势力来压制敌对或不同的倾向。美国的文学,如前所述,是由于它的创造精神而可能发展的,而它的创造精神却又以自由的精神为其最主要的条件。在我们看到美国现代文坛上的那种活泼的青春气象的时候,饮水思源,我们便不得不把作为一切发展之基础的自由主义精神特别提供出来”①施蛰存:《现代·美国文学专号·导言》,《现代》第5卷第6期,1934年10月1日。。在施蛰存看来,自由是创造的前提,自由主义精神是美国文学繁荣发达的根本原因,他从美国文学中受到启发,找到了中国新文学建设所必需的条件——自由。这种“不学人的,创造的,自由的精神”是美国文学的精髓,也是中国新文学所必须具备的因素。

回溯历史我们可以发现,中国新文学革命之所以萌生于美国,与美国的自由主义文化语境有着密切关系。胡适与梅光迪、任叔永等人在美国留学期间相识,都接受了美国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在日常的学习中秉持自由主义的理念。在关于文学革命问题的争论中,他们始终处于一种平等、自由的状态。在讨论过程中胡适是少数派,梅光迪等人是多数派,他们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就有争议的问题进行深入的讨论,正是在这种自由讨论之中形成了各自系统的观点,并为之后形成的”新青年派“与”学衡派“奠定了基础。胡适多年后回忆当年提倡文学革命时写道:“我回想起来,若没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讨论,若没有那一日一邮片,三日一长涵的朋友切磋的乐趣,我自己的文学主张决不会经过那几层大变化,决不会渐渐结晶成一个有系统的方案,决不会慢慢的寻出一条光明的大路来。”②胡适:《逼上梁山》,《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14页。从这一角度来说,美国的自由主义文化语境成了催生中国新文学革命的温床。1917年后,随着胡适、梅光迪等人先后回到国内,文学革命论争的阵地由美国转移到了国内,环境的变化导致新文学论争中的自由主义精神渐渐减少。胡适文学革命的观点得到陈独秀、钱玄同等人的支持,胡适由少数派变成了多数派。陈独秀比胡适的态度更加激进,表现出一种专断的姿态,“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③陈独秀:《陈独秀答书》,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1—32页。。陈独秀的这种专断的态度加快了文学革命的历史进程,文学革命在短期内完成了其历史使命。那么同为新青年阵营的胡适对陈独秀的这种观点持何态度?作为同一阵营中的同志,胡适的态度表现出矛盾性与复杂性:他一方面赞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另一方面又对其观点持保留态度,“适前著‘文学改良刍议’之私意不过欲引起国中人士之讨论,征集其意见,以收切磋研究之益耳。……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吾辈已张革命之旗,虽不容退缩,然亦决不敢以吾辈所主张者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④胡适:《寄陈独秀》,《胡适全集》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6页。。由此可以窥见胡适与陈独秀在文学革命主张上的不同之处:自由主义思想在胡适的内心已根深蒂固,回国之后他也并没有放弃自由主义思想,只不过美国式的自由主义思想移植到中国的文化土壤之后面临着水土不服的生存困境,在不同程度上已发生了变异;陈独秀宣称“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不容他人之匡正”,这意味着文学革命自由论争语境的消失。《新青年》上不发表梅光迪等人的反驳文章,其他追逐新潮的杂志也不给梅光迪等人提供发表文章的机会,梅光迪等人的观点在国内没有市场,他们处于“失声”的状态,最后只好创办《学衡》作为自己发表言论的阵地。此后“学衡派”与“新青年派”之间虽然也发生过论争,但他们之间的论争已经不是一种自由、平等的论争,从鲁迅的《估“学衡”》中可以看出“新青年派”对“学衡派”的不屑。五四文学革命虽然是胡适、梅光迪等在美国留学时期论争的继续,但它已在许多方面发生了变化,原先的自由、平等讨论的氛围没有了,梅光迪等人的观点作为落后、反动的观点受到激烈的批判,越来越多的人将新文学与旧文学、白话与文言对立起来,并以前者来代替后者,新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关系、白话与文言的关系等复杂的问题被简单化处理,新文学革命中的许多问题没有得到妥善解决,这给新文学未来的发展留下了许多后遗症,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新文学的发展。

日本大正时代(1912—1926年)民主主义运动风起云涌,美国诗人惠特曼对日本的民主主义运动产生了重要影响。田汉于1916年来到日本,对风气正盛的民主主义运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通过日本民众派诗人白鸟省吾的评论集《民主的文艺的先驱》而接触到惠特曼。白鸟省吾将惠特曼视为民主文艺的先驱,吸收惠特曼诗歌中的民主思想,为民众大声疾呼。这样,惠特曼诗歌中自由平等的民主精神通过白鸟省吾与田汉产生了共鸣。在田汉眼中,惠特曼是一个平民诗人,“他是他的民族的精神之道破者,他是他的民族的将来的预言者,他替他的民族、他的民族性结晶的自由平等Americanism吐冲天的意气,他的杰作的《草叶》的说文,就是这冲天的意气之象征”①田汉:《平民诗人惠特曼的百年祭》,《少年中国》第1卷第1期,1919年7月15日。。田汉将惠特曼视为美国国家、民族的代表,看到了其诗中所体现出来的自由、平等、民主的“美国精神”,并对这种“美国精神”产生了浓厚兴趣。田汉明确提出要以惠特曼诗歌所唱颂的“美国精神”做我们的“借镜”:“我们因为我们的‘中国精神’(Chu-Hwaism)——就是平和平等自由博爱的精神——还没有十分发生,就要纪念惠特曼,把他所高歌的美国精神(Americanism)做我们的借镜。”②田汉:《平民诗人惠特曼的百年祭》,《少年中国》第1卷第1期,1919年7月15日。田汉将“美国精神”作为“中国精神”的借镜,由此我们不难发现“美国精神”与“中国精神”之间的内在联系,“平和平等自由博爱”的确在五四文学中得到了体现,成为五四时代精神的重要构成部分。郭沫若在《晨安》中向华盛顿、林肯和惠特曼致意,华盛顿、林肯、惠特曼是自由、平等的美国精神的象征,郭沫若将他们视为自己心中的偶像,通过他们来表达自己对自由、平等的追求。我们应该看到,郭沫若《女神》中所呈现出来的自由奔放的五四时代的狂飙突进精神固然与德国的狂飙突进运动相关,但与惠特曼诗歌中所体现出来的“美国精神”也具有密切关系。可以说,自新文学诞生之日起,“自由”“平等”就成为其内在的精神追求,自由独立的人格与自由的文体语言形式相辅相成,新文学中涌现出来的自由诗、随想录、杂文、散文等主要文体形式无不体现出中国现代作家对“自由”的执着追求,“自由”精神已成为中国新文学的灵魂。

胡适于1917年夏天从哥伦比亚大学博士毕业后回国担任北京大学教授,很快成为中国新文学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他将美国的自由精神带到了中国,并将其发扬光大。基于当时中国儒家思想对“自由”“个性”的压抑与禁锢,胡适提出了“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主张:认为“社会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摧残个人的个性,不使他自由发展”,因此“发展个人的个性必须要有两个条件。第一,须使个人有自由意志。第二,须使个人承担干系,负责任”;自由不是绝对的自由,而是受到一定的限制,这种限制就是主动承担自由发展所带来的责任与义务,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如不如此,决不能造出自己独立的人格。社会国家没有自由独立的人格,如同酒里没有酒曲,面包里少了酵,人身上少了脑筋:那种社会国家决没有改良进步的希望”。③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第4卷第6号,1918年6月15日。在胡适看来,“自由意志”不仅是个人独立人格的核心,而且是社会国家独立发展进步的核心。随着社会影响和地位的变化,胡适对自由主义思想的主张已经超出了文学的界限,他开始关心讨论政治话题,并呼吁知识分子关心政治,探讨改革中国的社会政治,为此,他与蔡元培等人联名发表了《我们的政治主张》一文,对“‘好政府’的至少涵义”进行了界定,其中的第二款就是“充分容纳个人的自由,爱护个性的发展”。④蔡元培、胡适等:《我们的政治主张》,《努力周报》1922年5月14日。他已将个人自由、个性发展视为立国之本。与那种将国家自由与个人自由对立起来的主张不同,胡适将个人自由与国家自由、个人人格与国家人格统一起来,“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⑤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新月》1930年第3卷第4期。如果每个人都有了自由,那么国家便有了自由;如果每个人都有了独立的人格,那么整个国家也便有了独立的人格。从个人自由入手来改造中国的国民性,进而来改变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这是胡适自由主义思想的基本逻辑。

胡适的这种自由主义思想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胡适成为自由主义阵营的领袖。20世纪30年代自由主义文学得到了进一步发展,自由主义与激进主义之间发生数次论争,论争的实质便是美国自由主义思想与左翼激进主义思想之间的冲突。到20世纪40年代,随着中国社会政治环境的变化,自由主义思想日渐式微,自由主义文学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胡适提倡用白话代替文言,这成为中国新文学革命的一个重要理论,也成为中国新文学诞生的重要标志,成为衡量文学新旧的一个重要标准。那么,胡适的这一理论主张是如何提出来的?胡适关于白话代替文言的理论主张是否受到了美国文学的影响?

实际上,早在胡适提倡白话代替文言之前,白话与文言之争就已成为中国知识界关心讨论的热点问题。晚清时期,一部分有思想的文化先驱者意识到言文分离的严重性,提倡文字改革,在全国范围内创办了《演义白话报》《中国白话报》等一百余种“白话报”,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白话文运动,裘廷梁在其《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中提出了“崇白话、废文言”的主张,白话成为维新之本。这场白话文运动在同一时期的文学创作中也得到了呼应,黄遵宪、梁启超等人提倡“诗界革命”,黄遵宪在其《杂感》诗中提倡“我手写我口”,明确地提出“言文合一”的主张。“言文合一”的白话文运动首先是一种启蒙运动,其目的是要让广大的平民百姓掌握语言文字工具,让他们通过阅读来学习新的文化知识,并由此改变他们的思想和精神,体现出一种启蒙精神和平民精神。那么,当时的这场白话文运动对胡适有何影响?胡适既是这场白话文运动的亲历者,也是白话文运动的参与者,这为他以后提倡白话文革命奠定了基础。他在1906年就在《竞业旬报》上发表白话文章,1910年到美国留学后仍关注国内的白话文运动,并与梅光迪等人讨论文言与白话问题。到美国留学之后,胡适的阅读视野更加开阔,对西方文坛上出现的口语与书面语的论争尤为关注,并从中受到重要启发。胡适主张文字有死活,要用白话做文章,其在《文学改良刍议》提出的“八事”之一即“不避俗语俗字”。他反对言文背驰,主张言文合一,通过梳理中外文学的发展演变,发现了中国文学史上所存在的白话文学,同时也看到了欧洲文学语言的变化,“欧洲中古时,各国皆有俚语,而以拉丁文为文言,凡著作书籍皆用之,如吾国之以文言著书也。其后意大利有但丁(Dante)诸文豪,始以其国俚语著作。诸国踵兴,国语亦代起。……故今日欧洲诸国之文学,在当日应为俚语。迨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有活文学而后有言文合一之国语也”①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8页。。胡适从欧洲文学语言的演变中受到启发,由此得出结论:“然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此‘断言’用自作者言之,赞成此说者今日未必甚多也)。”②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8页。由此可见,欧洲诸国以俚语代替文言(拉丁文)、以活文学代替死文学的成功实践经验给胡适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参照系,成为其提倡白话代替文言的一个重要的理论依据。胡适在这里只提到了以意大利为代表的欧洲诸国的语言革命和文学革命,并未提及近在咫尺的美国文坛。那么,当时的美国文坛情况如何?美国文坛的语言革命、文学革命是否对胡适、对中国的新文学革命产生了影响?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文坛正处于一个动荡变革时期,年轻的美国文学正试图摆脱英国文学的束缚,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这首先表现在其语言形式的变革上。长期以来,美国的许多作家以模仿英国文学为能事,在语言形式上亦步亦趋,而那些以美国俚语写作的作家则受到歧视。到19世纪中叶,以惠特曼为代表的美国作家的语言意识觉醒了,惠特曼、狄金森、爱默生等人都开始思考关注“口语入诗”的问题,追求诗歌语言的生活化与口语化,主张用美国人的日常生活语言来进行写作,“语言不是学者、辞典编辑家的抽象的构造,而是产生于源远流长的劳动、需要、联系、欢乐、感情和鉴赏,基础广阔,处于下层,接近实地。最后把它定下来的是同实地最密切的人民大众,它与实际的陆地与海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它在过去和现在都渗透一切”③惠特曼:《俚语在美国》,胡家峦主编:《惠特曼经典散文选》,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65—267页。。平民百姓是语言的发明创造者,语言来自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和劳动的现实需要,语言的原始形态是民间口语、俚语,民间口语、俚语是书面语言的来源,“俚语则是一种不守规范的原始成分,隐藏在所有的字句下面,也隐藏在一切诗歌的背后,并且证明在用语中永远是粗鄙的,也是用语中的新教徒主义”①惠特曼:《俚语在美国》,胡家峦主编:《惠特曼经典散文选》,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63页。。原始的俚语与充满野性的美国大地、充满生命活力的美国人的生活融为一体,呈现出美国西部牛仔、渔民、矿工的千姿百态的生活面貌,这是美国文学的生命魅力之所在。惠特曼用美国的俚语来抒写美国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及其思想情感,其作品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语言形式上都有别于英国文学,成为一种地地道道的平民文学、美国文学,其《草叶集》成为美国文学独立的一个重要标志,并对后来者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及至《草叶集》被翻译介绍到中国来之后,惠特曼的诗歌对中国的新诗发展乃至中国新文学的发展皆产生了重要影响。到20世纪美国新诗运动时期,绝大部分诗人已充分认识到诗歌“惯用语”和日常语言的差异,以意象派掌门人自居的洛威尔曾正式颁布过意象派诗歌的六条基本原理,而其六条基本原理之首款即为“运用日常会话的语言”②彼德·琼斯编:《意象派诗选》,裘小龙译,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158页。。美国诗人罗伯特·邓肯在《H.D.的书》中评论说:“意象派诗人摈弃了十九世纪专门的‘诗词语言’,追求普通日常语言的句法和韵律,其动力来源于但丁在他的《论俗语》中对这些日常语言的应用……”③彼德·琼斯编:《意象派诗选·原编者导论》,裘小龙译,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26页。由此可以发现,提倡俚语、口语入诗,在当时美国文坛上已成为一种共识。胡适的文学革命主张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意象派诗歌理论的影响,其所提倡的文学革命主要是语言层面的革命,《文学改良刍议》中的“八事”有五项与语言密切相关,他提出的以白话(日常语言)代替文言、以白话文学为中国文学之正宗的主张与美国文坛的语言变革如出一辙。

白话(日常语言)与平民文学之间具有一定的对应关系,白话的出现与平民文学的流行成为新文学的一大景观,这种景观的出现与美国文学的影响密不可分。从英国文学传统中独立出来的美国文学带有平民文学的特质,惠特曼是美国平民文学的代表。受日本民众运动的影响,在日本留学的田汉开始关注妇女问题和劳工问题,写成《诗人与劳动问题》④田汉:《诗人与劳动问题》,《少年中国》1920年第1卷第8、9期。,将诗歌与平民文学联系起来。在他看来,惠特曼是一个富有生命活力的平民诗人,是中国新文学的催生剂,“我们少年中国勃兴的时候,少年中国的解放文学自由诗亦同时勃兴,溯源探本,也是受了惠特曼的影响。我们要达民众艺术,所以要纪念这个平民诗人”⑤田汉:《平民诗人惠特曼的百年祭》,《少年中国》第1卷第1期,1919年7月15日。。田汉认为中国要提倡民众艺术,必须向惠特曼学习。六逸写文章介绍惠特曼,也是将其作为平民诗人来介绍的,“其时他的环境,不外渔农的人,皆是平民的生活,所以他后来的诗情,友爱,亲密,都是由这个时代培养出来的”⑥六逸:《平民诗人惠特曼》,《文学旬刊》1922年第28期。。尽管胡适在其《文学改良刍议》中并没有明确提出平民文学的主张,但他所提倡的白话文学实际上就是一种平民文学。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革命论》来呼应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提倡文学革命的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瞭的通俗的社会文学。”⑦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6期。陈独秀在胡适的基础上进一步阐释文学革命,用大量篇幅来批判“贵族文学”,大力提倡“国民文学”(平民文学)。因此,在新文学初期,白话文学、新文学与平民文学之间存在着密切关系,平民文学是新文学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胡适对白话诗人无视自然流利的民歌感到遗憾,主张诗人们从俗歌中学习借鉴其有益成分。⑧胡适:《北京的平民文学》,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422页。周作人也写文章提倡平民文学,在他看来,贵族文学多用古文,平民文学多用白话,但他看到了白话的复杂性与变化性,“白话固然适宜于‘人生艺术派’的文学,也未尝不可做‘纯艺术派’的文学。纯艺术派以造成纯粹艺术品为艺术唯一之目的,古文的雕章琢句,自然是最相近,但白话也未尝不可雕琢,造成一种部分的修饰的享乐的游戏的文学。那便是虽用白话也仍然是贵族的文学”。因此,白话不能作为衡量作品是否是平民文学的唯一标准,“所以平民文学应该着重与贵族文学相反的地方,是内容充实,就是普遍与真挚两件事。第一,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记普遍的思想与事情。我们不必记英雄豪杰的事业,才子佳人的幸福,只应记载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成败。……第二,平民文学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①周作人:《平民文学》,《每周评论》第5期,1919年1月19日。。周作人强调不能仅仅以白话作为衡量平民文学的标准,而应该将白话语言与平民生活统一起来,这样的文学才是真正的平民文学。他对白话与平民文学之间关系的分析是非常有道理的,很有预见性地指出了未来新文学发展中必然会出现的问题。以白话为媒介的新文学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果然呈现出不同的路向,有的坚持为艺术而艺术的纯艺术追求,有的坚持平民文学的路线,这充分证明了周作人的预见性。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发现,美国的文学独立首先表现在其语言形式上,美国俚语、口语成为美国文学独立于英国文学的一个重要标志。美国文学语言形式的变革对胡适的文学革命理论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他坚信文学革命首先是文学工具即语言的革命,因此他首先从语言的角度切入来提倡文学革命。中国的新文学革命在开始主要是一场用白话代替文言的形式主义革命,从这一角度来说,中国的新文学革命与美国的文学独立运动之间具有诸多相同之处。尽管胡适当年在其留学日记中只提到其文学革命理论主张与意象派的“五不”理论之间具有相通之处,并未提及他所受到的惠特曼、意象派诗人的影响,但实际上惠特曼、意象派诗人对中国新诗、中国新文学皆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中国的新诗运动与美国的新诗运动在日常语言和自由文体上的追求呈现出一致性,美国新诗成为中国新诗学习与借鉴的榜样。

中国文学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皆有复古主义思潮出现,到了近代,这种复古主义思潮愈加强大,它以模仿古人为宗旨,跟在古人的后面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一步,极大地压抑了作家的个性,束缚了作家的创新意识。而美国文学中所具有的敢于探险、勇于创新的精神,正是中国文学所缺少的,对中国新文学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胡适是中国新文学的首倡者,被誉为“开风气者”,在他身上表现出一种大胆创新、勇于探索的精神。那么,他的这种大胆创新、勇于探索的精神来自何处?他为何敢于用白话来作诗?为何给其诗集取名《尝试集》?对于这些问题,胡适自己曾做过明确的回答:“我的决心试验白话诗,一半是朋友们一年多讨论的结果,一半也是我受的实验主义的哲学的影响。……我的白话诗的实地试验,不过是我的实验主义的一种应用。所以我的白话诗还没有写得几首,我的诗集已有了名字了,就叫做《尝试集》。”②胡适:《逼上梁山》,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14—215页。胡适在哥伦比亚大学师从杜威先生攻读哲学博士学位,而杜威正是美国实验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胡适接受了杜威的实验主义哲学思想,并将之作为一种科学方法而加以推广应用,进行“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他的白话文学革命论是实验主义哲学的一次成功的实验,而《尝试集》则是其实地实验的直接结果。胡适从实验主义哲学中获得了一种实验的精神,由此出发,他对中国的复古主义思想进行大胆质疑,反陆放翁的“尝试成功自古无”的诗句而用之,提出了“自古成功在尝试”的观点。③胡适:《〈尝试歌〉及序》,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49页。胡适的这种“尝试”精神来源于杜威的实验主义哲学,它在本质上是与中国传统的复古思想相悖的。

胡适提倡用白话作诗,遭到梅光迪等人的质疑反对,他发誓三年之内专作白话诗词,希望通过实地试验来看可否用白话来作诗,并给自己的诗集取名《尝试集》,“尝试者,即吾所谓实地实验也。试验之效果,今尚不可知,本不当遽以之问世。所以不惮为足下言之者,以自信此尝试主义,颇有一试之价值,亦望足下以此意告国中之有志于文学革命者,请大家齐来尝试尝试耳”④胡适:《寄陈独秀》,《胡适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6页。。对胡适而言,用白话作诗只是一种大胆的假设,究竟是否可行他自己心里也没有数。胡适当年单枪匹马地在文言诗国里尝试用白话作诗,没有结伴同行的同志,后面的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但他不惧失败,表现出一种勇往直前的探索精神。在他看来,即便这种探索失败了,也是有意义的,可以告诉人们此路不通,不要在此方面再花费时间与精力。

胡适尝试用白话作诗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而是经历了许多的挫折,“《去国集》里的《耶稣诞节歌》和《久雪后大风作歌》都带有试验意味。后来做《自杀篇》,完全用分段作法,试验的态度更明显了”①胡适:《〈尝试集〉自序》,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71页。。胡适的探索实验也并非都成功,其作品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大多不能称为经典之作,其中甚至不乏失败之作。但胡适通过大胆探索、实验给中国诗歌发展找到了一条新的路径,告诉人们用白话也可以作诗,其《尝试集》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新诗集。胡适对自己的“实验”颇为满意:“我觉得我的《尝试集》至少有一件事可以供献给大家的。这一件可供献的事就是这本诗所代表的‘实验的精神’。我们这一班人的文学革命论所以同别人不同,全在这一点试验的态度。”②胡适:《〈尝试集〉自序》,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81页。这种“实验的精神”不仅是《尝试集》的灵魂,而且也成为中国新诗乃至中国新文学的灵魂,成为中国新文学的一脉传统,成为新文学之所以“新”的根本之所在。此后,新诗、小说、戏剧、散文无不表现出一种大胆探索创新的精神,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呈现出日新月异的面貌。

美国人推崇“冒险”精神,这无论是在当年乘坐“五月花”号来到北美的清教徒身上,还是在后来的西部牛仔身上,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没有冒险就没有获得”成为美国人的座右铭,也是美国精神的重要构成部分。美国人推崇个人奋斗,肯定个人价值,张扬个性,而冒险、个性、实验是三位一体的,这在惠特曼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惠特曼大胆用日常口语入诗,宣称自己的全部创作都是“语言实验”(a language experiment),其“语言实验”的重要方法就是以他所熟悉的渔夫、车夫、农夫、伐木工人、牛仔等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语言来创作诗歌,将原来被排除在诗歌之外的俚语、口语、俗语、外来语等迎入诗歌的殿堂,最终创作出一种全新的诗歌文体形式——融日常口语与自由形式于一体的自由诗。这种自由体诗歌对美国诗歌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新诗运动所造成的最显著的形式上的后果是自由诗之确立地位。至今日为止,美国现代诗歌依然绝大部分是自由诗,除了三、四十年代艾略特、新批评势力占统治地位的一段时期外,很少有诗人写传统的格律诗。实际上在新诗运动兴起时,在一般读者看来,新诗是自由诗的同义语”③赵毅衡:《远游的诗神——中国古典诗歌对美国新诗运动的影响》,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03页。。惠特曼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这种创造实验精神对中国作家具有启发意义,他所创立的这种新的诗歌文体形式对中国新诗的生成和发展也产生了重要影响,“诗体的大解放就是把从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一切打破: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方才可有真正白话诗,方才可以表现白话的文学可能性”④胡适:《〈尝试集〉自序》,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81页。。胡适所大力提倡的诗体解放,实际上就是惠特曼的自由体诗歌,这也可以从梅光迪对胡适的批判中找到佐证:“所谓白话诗者,纯拾自由诗(Verslibre)及美国近年来形象主义(Imagism)之唾余,而自由诗与形象主义,亦堕落之两支,乃倡之数典忘祖,自矜创造,亦太欺国人矣。”⑤梅光迪:《评提倡新文化者》,《梅光迪文录》,台湾联合出版中心1968年版,第2页。梅光迪是胡适的老乡和诤友,对胡适的思想来路非常熟悉,从他的这段话中我们不难发现胡适的白话诗与美国的自由诗和意象派诗歌之间的内在联系。

20世纪上半叶,中国现代小说创作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这与美国小说的影响密不可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出现了多部关于小说作法的理论著作,而这些理论著作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美国小说理论的影响。在20世纪20年代,中国翻译出版了两部美国小说理论著作,即美国戏剧小说批评家汉米尔顿所著的《小说法程》(Material andMethodofFiction)和美国小说理论批评家佩里的《小说的研究》(A Studyof ProseFiction)。这两部小说理论是在总结美国小说创作的基础上形成的,涉及到小说目的、性质、布局、人物、情节、环境、文体、风格等诸多方面,对推动中国现代小说观念的转型及创作皆发挥了重要作用,诚如陈平原所言:“小说要素三分法、叙事角度理论以及短篇小说特点,可以说是这几十年来中国小说理论界比较关注的三大问题。而这三个问题的提出,又都跟《小说艺术指南》和《小说的研究》密切相关,这就不得不令人对这两部早已过时的著作刮目相看了。”①陈平原:《重提两部早该遗忘的小说论——读〈小说法程〉、〈小说的研究〉》,《陈平原小说史论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20页。美国小说家的探索创新精神在中国现代小说创作中得到了体现,鲁迅、陈炜谟、陈翔鹤、施蛰存等人借鉴运用爱伦·坡的心理现实主义手法进行创作,在郁达夫、卞之琳、汪曾祺的小说中也不难发现亨利·詹姆斯的影子,在穆时英等人的新感觉派小说中不难发现多斯·帕索斯、海明威等人所具有的现代主义特质。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探索创新精神,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出现了一批文体家,出现了一批令人耳目一新的经典作品。

中国现代戏剧与美国戏剧之间具有复杂的渊源关系,美国的戏剧对中国现代戏剧的萌生与发展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通过在美国留学学习戏剧专业的学生来沟通完成,后来他们将美国的戏剧理论、创作等翻译介绍到中国来,使得愈来愈多的中国作家接触到美国戏剧,并在戏剧创作、演出中学习借鉴美国的戏剧理论及舞台实践经验。1908年教育家张伯苓到美国参观渔业博览会,顺便考察美国的教育,回国后大力提倡戏剧教育,开中国北方戏剧活动的先河。张彭春1910年到哥伦比亚大学留学,1916年回到天津主持南开新剧团,引入美国话剧的表导演体制,建立正规的编导制度,中国现代戏剧开始摆脱文明戏的弊端,渐渐走上正轨。此后,洪深、赵太侔、余上沅、熊佛西等先后到美国留学,在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学习戏剧专业,将美国新兴的现代戏剧介绍到了中国,中国现代“话剧”的命名、剧本制度的确立、导演在戏剧演出活动中重要地位的确立、现代舞台布景技术的广泛运用等无不体现出美国戏剧的因素,中国的爱美剧运动及小剧场演出与美国方兴未艾的小剧场运动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曹禺、谷剑尘等人的戏剧创作中不难发现美国戏剧之父奥尼尔的影子,《雷雨》《原野》等富有表现主义特征的经典作品与《琼斯皇》等作品之间存在着复杂的渊源关系。

实验主义、推崇冒险、张扬个性,这是美国精神的重要构成部分,正是有了这种精神,19世纪以来的美国文学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和举世瞩目的成绩。以胡适为代表的中国作家从美国文学中“盗来”了这种精神。这种精神不仅使现代作家摆脱了中国传统文学的束缚,而且摆脱了美国文学、欧洲文学的束缚,表现出一种大胆探索、勇于创新的精神,正是在这种精神的指导下,中国新文学走出了一条自己的道路。

综上所述,在20世纪初,中国新文学与美国文学处于大致相同的历史背景之下,摆脱传统的束缚,寻求独立,成为它们共同的特点。从时间上来说,美国的文学独立运动要早于中国的新文学运动,且已取得了成功,因此,美国文学自然成为中国新文学学习借鉴的榜样。当然,这种学习借鉴不是仅学其皮毛,而是要学习其精神。施蛰存总结出美国文学的“精神”之所在:“我们是更迫切的希望能够从这样的说明指示出一个新文化的建设所必须的条件来。自然,我们断断乎不是要自己亦步亦趋的去学美国,反之,我们所要学的,却是那种不学人的,创造的,自由的精神。这种精神固然不妨因环境不同而变易其姿态,但它的本质的重要,却是无论在任何民族都没有两样的。”②施蛰存:《现代·美国文学专号·导言》,《现代》第5卷第6期,1934年10月1日。美国作家所推崇的反叛与独立、个性与自由、日常口语与平民文学、实验与探索,不仅是美国文学的内核,也是世界范围内现代文学的共同特质。这些美国文学因素通过直接和间接影响两种方式被输入到中国新文学之中,赋予中国新文学以生命活力,中国新文学由此而获得了独立,形成了一脉既不同于中国传统文学又不同于美国文学的新传统,成为世界文学大家庭的重要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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