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鲁嘉茜
在探讨女性地位时,费尔史东(Firestone)将女性特殊的第二性征以及由此延伸出的生育能力看作女性受压迫的根源,女人的塑造被建立在伦理的诫命之上,被要求成为一位妻子,而后是一位母亲。伴随着女性话语权的争夺,在女性电影的“话语”运作机制中,存在着一种“叛离性”的女性话语。“叛离性”女性话语是指女性叙述人在男权中心文化的“语言体系”和“话语”机制之内,通过借用、改造和寻求一种带有女性情怀的编码方式来使用既成“语词”,从而实现与男性话语区别开来的叙述策略①。
本文选取四部日韩女性题材电影中的女性角色为样本,分析相对具有代表性的日韩女性题材电影如何通过女性情怀编码,书写成“叛离性”的女性话语,呈现对女性世界的新认识,挖掘新的女性价值理念,并从社会文化角度对电影中的女性情怀编码过程进行辨析,对女性形象和女性的自审评价进行观照。
研究者奚从清汇总了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关于角色的两种观点,将角色概念定义为“一定社会关系所决定的个体的特定地位、社会对个体的期待以及个体所扮演的行为模式的综合表现”②。在女性题材电影中,女性角色及电影女性书写的背后就暗藏着对女性地位、社会对女性期待的阐释。
罗伯特·帕克(Robert Parker)从自我与角色的角度扩展了角色理论。他认为,人们形成什么样的自我概念取决于他们所从事的职业,取决于他在社会群体中所扮演的角色,同样取决于社会赋予这些角色的地位和普遍认识③。罗伯特·帕克的角色理论将社会更深层地引入到了概念之中,在理论中描绘了社会与个人的关系,提出了角色作为个体与社会连接的思想。职业选择反映女性角色的部分自我概念,社会(影像社会映射真实社会)从职业入手认识女性角色,女性的自我意识无法从社会中轻易剥离,并通过角色职业形成结构关系。由此可见,女性角色的职业除了反映女性气质,也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社会投射目光下的女性意识。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松子弟弟在借钱给松子后表示:“你是女人,多少都能赚点钱的吧?陪酒女郎也好,什么都行。”他代表了一种蔑视女性的男性社会话语,认为女性可以选择通过从事一些不正当的职业赚钱。而松子以她的女性立场做出了直接回击,象征了女性拥有自己的独立职业选择以及职业类型趋向。《撒玛利亚女孩》的双女主人公倚隽和洁蓉除了学生身份,还有援助交际这一隐藏职业。在二人眼中,对这一职业的选择并不意味着“社会屈从”和“堕落”,而是为了自我追求(购买欧洲旅行的机票)做出的主动选择。
电影中的女性角色职业往往并非固定,除了单个的职业选择,在原始职业追求、职业流向中也蕴含了女性意识。《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的松子、《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的七海以及《诚实国度的爱丽丝》的郑秀南,三个主人公的初始职业追求都符合社会认知中最适合女性选择的职业:教师与会计。原始职业追求反映了女性在社会生存中对自己的初步认知,教师与会计这两个职业具有相对的稳定性,都属于具有社会认同的女性职业选择。
从职业流向方面来看,松子从教师到“浴池女郎”的转变与郑秀南从会计到帮厨再到清洁工的职业身份转变,都是一种以金钱收入为导向的职业选择转向。松子用“浴池女郎”的高收入代替自己的作家男友维持生计;郑秀南的职业流向受到社会需求与自我需求的双重控制:随着电脑的普及,用算盘的“低端会计”惨遭社会淘汰。清洁工属于体力消耗大但回报高的职业,郑秀南选择从事这一职业是为了以高收入为瘫痪的丈夫支付医疗费。这样的设置虽然不能直接作用于电影对女性意识的皈依,但却提供了以女性情怀讲述女性话语的出路。以金钱收入为导向的职业转向中,女性角色的牺牲精神以及为所爱勇敢付出的女性情怀被彰显,强调了女性对独立自我价值追求的话语本质。
本文列举的四部日韩女性题材电影通过对女性角色个体生命价值的呈现,展现出了对女性世界更为宽泛的认识,实现了女性视角下新价值理念的挖掘。这种新的价值理念即女性个体的付出是对自我价值的追求,而并非迎合男性审美标准或是依附于男权社会价值观;角色对个体生命情感的抒发不以牺牲女性特质为必要前提,而是表现为富含女性情感倾向的个体生命价值追求。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中,松子一生对爱渴望,一次又一次的“死亡”被“重生”所拯救。主人公的个体生命价值被不断强化为一种带有象征性质的极致情怀追求——“为爱而生”。影片中阿笙女朋友有这样的台词:“人的价值,不在于得到什么,而在于付出什么。”同样具有女性身份的阿笙女友与松子产生了思想上的互谋,主角与附属角色之间经由阿笙联系起来,重复强调了这一具有女性情怀的“叛离”话语与女性心理的真实映射:女性的付出不是为了任何的“他者”,而是在对自我价值的绝对追求,是相对“他者”而言女性自我的独立价值,包含女性气质的情感倾向。
这与《撒玛利亚的女孩》的两位女主角倚隽和洁蓉的个体生命价值追求不谋而合。倚隽和洁蓉把自己幻想成撒玛利亚般为了神而献身的人:为攒够欧洲旅行的机票,洁蓉出卖身体换取钱财;为证明洁蓉的干净美好,帮助洁蓉实现灵魂救赎,倚隽用自身行动去“还债”,将钱交还给洁蓉的客人们,找回了自己原本的信仰,为使他人信服洁蓉与她的共同信仰而献身。这标志着女性角色对自身身体的认知充满了富含奉献意识的女性情怀,用身体去获得个体价值的实现。此时的女性身体不作为性别陪衬或欲望元素,而是女性角色具有独立个性的价值选择。洁蓉愤然跳窗结束生命的行为,从生命选择的角度渲染了女性对自我价值的绝对追求,去掉了女性原有的“殉情”式标签,使女性角色“殉”于自我选择而非任一他者。
而在《诚实国度的爱丽丝》中,郑秀南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追求移植到了其对丈夫角色的态度上。从丈夫失聪到遭遇不测失去手指进而失去工作能力,直至最后上吊自杀成为植物人,郑秀南一直以维持丈夫的生命为自身的生命价值追求。在郑秀南眼中,丈夫的存在意味着家庭的幸福与完整,她拼命守护的不是相对妻子而言的丈夫身份的存在,而是情感价值观引导的“自我完整”。为了“自我完整”,郑秀南选择犯下一系列杀人罪行,清除一切阻碍自己前行的障碍,最终达成个体生命价值的相对完整,展现出了女性情怀主导下的女性真实内心世界。
《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里,性格相反的七海与真白对自我价值的认知也处于两个极端:七海面对生活总是持一种温柔的态度,面对婆婆精心设下的圈套、丈夫的无端指责以及来自越来越重的生存压力,七海选择默默承受并始终对生活抱有积极幻想;真白则选择每日酗酒度日,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使其与七海产生了巨大反差。但二人共同生活后却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七海受真白影响,性格变得更加果敢和张扬,而真白在认识七海之后看世界的角度也发生的变化,变得更加在乎陪伴与分享。两位主人公的固有姿态和发展走向的差异凸显了不同类型女性个体在个人价值追求过程中的成长踪迹,强调了女性个体生命价值的独立品格及其在女性世界中的存在价值。
癌症晚期的真白选择了病态的“陪伴死亡”这种死亡方式。她通过安室使七海成为“愿意和她一起死的人”,最后却意外地在自己的生命尽头选择保留七海的生命完整。这是真白为自己的死亡所做出的主动、积极的选择,受女性情怀加持,充满女性气质的怜悯表达为整个自杀行为增添了许多梦幻色彩。无论是真白与七海身穿白纱合影对“婚姻”的女性想象的完整,抑或是在鱼缸围绕的“天国”中的相拥而眠实现了女性角色对“梦幻死亡”的心理倾向,都是在表现富于女性情怀的情感倾向。对女性情怀的编码,最终完成了女性意识充沛的女性形象建构。
影片通过对立人物的设置,即主要女性角色与其他角色的对立来实现女性情怀的意蕴构成,由女性角色对对立人物的“他人认同”,逐渐发展为“自我认同”,自我确立于角色间的显性互冲中,确立于“他我”与主要女性角色的隐性对立之中。
《诚实国度的爱丽丝》的女主角郑秀南与她的丈夫圭正构成了一对对立人物。丈夫圭正的初登场就只出现在郑秀南与同事对峙的后景中,第二次登场时圭正的单人镜头是由身体处缓慢摇移至脸部。在后面的许多场景中都可以发现,圭正几乎没有单人正面特写镜头,总是作为女主角的陪衬出现,这种身份模糊化的处理同女主角形成了明显对立。除了圭正这个角色,影片前半部分郑秀南自述中出现的数名男性角色都使用了同类处理方式,通过模糊面部和部分身体露出降低对立人物存在感以呈现女性支配的话语。
《撒玛利亚女孩》中的一组对立人物倚隽、洁蓉同时具有女性身份。由于洁蓉的死亡,二人原有的对立关系被打破,人物产生了置换,倚隽同洁蓉产生情感同化。“撒马利亚”角色由倚隽继承,倚隽开始模仿洁蓉原先的样子换上裙装,散下长发,成为洁蓉的替身。情感的位移与角色置换标志着女性与自我的握手言和,一方的蜕变伴随着另一方的陨落,人物的反差创造出了更为真实的情感流动和疼痛感知。影片中有这样一个场景:洁蓉去世后,倚隽第一次与嫖客约会约在了洁蓉生前与嫖客交易的房间里。在那个洁蓉跳楼的窗口,倚隽产生了幻觉,她看见了微笑着的洁蓉在楼下向她招手。这个场景是另一个场景的复刻,只不过原先在楼下招手的人是倚隽而不是洁蓉。该片通过类似场景中角色位置的置换,在对立人物中连接起了具有共情性的女性情怀。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中出现了两组对立人物,分别是松子与妹妹悦子、松子与好友泽村惠。表面上看是由与松子交往的男性角色划分松子的人生节点,而松子的不同人生阶段实际是非常受悦子、泽村惠这两名女性角色而影响的。悦子和妹妹松子一个更自我,另一个更包容博爱。正是在二人的对立中,松子丧失了个人在家庭中的自我价值,转而到男性他者身上找寻。影片结尾松子回家与妹妹相见的梦幻场景不仅完成了松子与妹妹的和解,其实也是松子同自身的和解,二人完成了价值观的置换。泽村惠则是松子身边的一个隐形对比人物,她既是松子人生的旁观者,也是松子人生的部分参与者。结尾处松子寻找名片的情节是唯一一次松子没有求助于男人,而选择抓住泽村惠这根稻草。松子与泽村惠的对立隐匿在纷繁的男女关系之中,成为一种类似观看与被观看的对立关联。
七海与真白在《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中的对立始于两人的性格反差。真白去世后,七海同化为真白,摆脱了往日的拘谨羞涩,在与真白妈妈喝酒的场景中充分进行了情感宣泄。二人身穿白纱躺在床上时画面被两等分,画轴在此刻消失。对视的七海与真白互为镜像,在彼此的视线里观照自身。
电影用女性化的叙事与言说加强女性情怀在电影中的渗透,通过女性日常生活的描绘、心理情感的刻画和对女性社会人生的思考唤醒观众对女性情怀的主动想象,建构了女性意识充沛的女性形象。
《诚实国度的爱丽丝》采用了分章节的叙事结构——“心理治疗”“和你一起”“新婚旅行”。自传式的章节命名隐藏了女性支配话语,在形式上充盈着浪漫主义的女性情怀。第一个章节的内容主要是郑秀南向心理咨询师的“求解”过程,也是相对完整的一段女性独白。人物碎碎念式的自述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女性在面临人生重要选择时内心的真实呈现,也为后面角色境遇的转变做了铺垫。这一段落的叙事选取的都是女性视角下值得珍藏的瞬间,故意忽视了一些重要细节以凸显女性情感为主线的人生描绘。
角色对话的日常性在影片中被作为内容或主题观念的隐藏语词来加以使用,《撒玛利亚女孩》便以女性化的日常对话来构建女性情怀。倚隽和洁蓉的日常对话选择在具有女性生活质感的场景中完成,如盥洗室、女生公共浴室这类女性私密空间。生活化的场景与对话配合看似平凡的表面下情感涌动,两位少女成为整个叙事场域的绝对中心,洁蓉与倚隽价值观的互斥与目标追求的互通、女高中生的单纯美好潜藏在影片对日常生活的描绘之中。
电影的色彩元素常常被作为《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的主要研究对象,影片强烈的色彩风格为电影本身增加了更多的趣味性和可探索性。其实色彩在这部电影中也作为女性化言说的一部分暗藏着丰富的女性情怀。影片整体的色彩鲜艳且明目,符合女性世界惯有的色彩感知;同时,色彩基调的交叉使用也是女性情感起伏的言说方式:当松子处于恋爱的幸福中时总是采用欢快的色彩基调,松子遭受背叛或分手时则会采用抑郁悲伤的色彩基调。色彩不以场景或导演风格需求为转移,完全以女性情感为主调进行设计。
《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中,在现实生活中只会说“抱歉”的七海在网络世界中的暗角吐露苦恼,网络上的“坎帕内拉”(七海在planet的登录名)和现实中的皆川七海共同构成了一个立体的女性形象。七海在网络上抒发真实情感的行为止于与真白的相识,真白唤醒了七海在现实世界中表达真我的自然渴求。电影运用两个世界的分解与组合,使女性情感的丰富层次自然形成。在此过程中,女性角色也逐渐成长为情感与精神表达的自由主体。
注释:
①何嵩昱.寻求缺失的话语——新时期女性电影叙事研究[D].贵阳:贵州师范大学,2006:19.
②朱影.西方女性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6.
③[美]罗伯特·E.帕克.社会[M].纽约:自由出版社,1995:285-2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