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谦
(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教学部,安徽 芜湖 241002)
捷克裔法籍作家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是当代世界文坛中的一位重要作家,他的小说作品被翻译成40 多种语言出版,在读者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一直以来,昆德拉都是我国学界关于外国作家研究领域中的一个热点。在国内研究者发表的2 000 余篇论文中,叙事学是一个重要的研究视阈。不少学者以昆德拉的小说为研究对象,分析了其中的创伤叙事、伦理叙事、空间叙事、荒诞叙事、爱情叙事、身体叙事和叙事技法。1965年完稿的《玩笑》(Joke)是昆德拉“捷克周期”创作的第一部小说,梳理故事情节发现,其中存在着多股藏匿于显性叙事情节背后的叙事暗流。因为“隐性进程”是叙事学中一个新兴的理论,故该视阈目前尚无研究者涉猎。依托申丹教授的“隐性进程”理论,对小说文本进行深入分析,结果显示:在《玩笑》中,“隐性进程”是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叙事手段,它与显性叙事情节之间的关系可以分为互为补充和相互颠覆两种类型。笔者相信,对《玩笑》中的“隐性进程”进行研究,可以对人物形象有一个全面的认知,这对于理解小说创作的内涵大有裨益。
作为文学批评中的一种重要视阈,叙事学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焦点领域。进入到21世纪,国内外叙事学研究的维度不断扩展,“元叙事”“非自然叙事”等新兴理论相继出现。在这样的背景下,北京大学申丹教授在《外国文学评论》2012年第2 期发表了《叙事动力被忽略的另一面——以<苍蝇>中的“隐性进程为例”》[1]一文中,首次提出了“隐性进程”这一崭新的叙事学概念,以此定义藏匿于显性叙事情节背后的叙事暗流。随后,经过两年多的探索研究,申丹以“隐性进程”研究为主题撰写的英文专著Style and Rhetoric of Short Narrative Fiction:Covert Progressions Behind Overt Plots[2]于2014年由正式出版,全书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以数篇美国经典短篇小说为例,分析其中“隐性进程”的表现形式与反讽艺术。首先,申丹分析了埃德加·艾伦·坡(Edgar Allen Poe)《泄密的心》(The Tell-Tale Heart)中的不可靠叙事和暗藏着的反讽艺术。接下来,她以斯蒂芬·克莱恩(Stephen Crane)的《战争插曲》(An Episode of War)为研究对象,分析了其中的文体与非显性反讽。该部分最后,申丹重点剖析了凯特·肖邦(Kate Chopin)《黛西蕾的婴孩》(Desiree’s Baby)中的隐性神话学意蕴。论著的第二部分以英国女性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的三篇短篇小说《启示录》 (Revelations)《唱歌课》 (T he Singing Lesson)和《苍蝇》(The Fly)为切入点,详尽地分析了“隐性进程”在不同文本中的不同表现形式。专著中,通过比较分析,申丹将新创的“隐性进程”与之前学者提出的“隐性情节”“第二故事”“隐匿叙事”等叙事学概念进行了区分。与此同时,申丹教授指出,在多数文本中,“隐性进程”具有反讽的特征,但它有别于“言语反讽”“戏剧反讽”和“情景反讽”。对显性情节发展与隐性进程关系的分析与研究,是“隐性进程”理论最核心的组成部分。通过对一系列短篇小说文本的细致分析,申丹教授得出结论:在部分小说中,存在着与“显性叙事情节”并行发展着的“隐性进程”,这一叙事暗流对于全面理解作家的创作意图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然而,由于批判传统的束缚、对作者的定见、作者的障眼法等因素的影响,作品中的“隐性进程”通常容易被读者忽略。该专著一经出版,随即引发了西方学界的广泛关注,《Language and Literature》《Journal of Literary Semantics》《Style》等A&HCI来源期刊都先后刊登了该作的书评文章。随后,申丹陆续在国内顶尖期刊上发表了多篇高水平论文,旨在推动国内学界对于“隐性进程”理论的关注。当然,“隐性进程”理论尚处于发展的初始阶段,目前依然存在一些有待解决的问题。如该理论比较适合短篇小说的解读,然而并非所有小说中都存在“隐性进程”。此外,在部分长篇小说中,存在着多股隐性叙事的暗流,它们与显性叙事情节的关系错综复杂,有待进一步归纳研究。即便如此,“隐形进程”理论是当代叙事学研究领域中的一次重大突破,它拓展了叙事学发展的维度,也为文学领域的研究开辟了新的视阈。
除了对小说中显性叙事的精心设计外,昆德拉也十分关注“隐性进程”的设置,以此来展现人物形象的多面性,这一点在其处女作《玩笑》中展现的淋漓尽致。梳理小说情节发现,“隐性进程”是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叙事手段。申丹指出:“情节发展和隐性进程之间的关系可以分为两大类:相互补充和相互颠覆。”[3]85在建构人物形象时,该作中的“隐性进程”与显性情节之间的关系恰好可以分为上述两种类型。
在《玩笑》中,“隐性进程”有时是对人物性格特征形成原因的补充说明。如在显性叙事情节中,露茜是一个寡言少语、性格内向的姑娘。透过“隐性进程”,我们了解到了她幼年时的经历:母亲改嫁后,继父喜欢酗酒,醉酒后经常对露茜拳脚相加。一次,继父怀疑她偷钱,当众侮辱她的人格。亲生母亲非但不站在她一边,还和继父一起对她进行殴打。因为无法忍受家人的虐待,露茜和几个男性玩伴离家出走,不料竟被他们轮奸。由此可见,小说中的“隐性进程”向读者解释了露茜性格形成的原因,也加深了读者对于她孤僻性格的理解。又如,在显性叙事情节中,主人公路德维克个性偏执、心胸狭隘、自私自利,对朋友冷漠,对故乡没有情感。尽管已经时隔多年,他依然不能从过往的创伤经历中走出来,满脑子都是复仇的计划。在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过程中,“隐性进程”与显性叙事也属于一种相互补充的关系。通过“隐性进程”,我们了解了路德维克早年的生活经历。在他十三岁时,父亲被德国人抓进了集中营,从此和母亲相依为命。迫于生活的压力,路德维克几近辍学,幸好姑姑嫁给了一个有钱的企业家。在他们的资助下,路德维克才能继续学业。然而,不知感恩的他从未真心感激过姑姑一家,反而对他们持有一种敌对的情绪。“他对他们的感情有点像是水对着火。”[4]168此外,透过路德维克对待母亲态度这一“隐性进程”,我们也可以管窥他自私冷漠的本性。在读大学时,他原本打算暑假回家看望母亲,之后却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友玛凯塔没有回家。在劳教改造期间,只有母亲惦记着他。当时,他偶尔会收到几封来信,全部是母亲寄的。然而,路德维克却很少思念母亲。在他看来:“一个家如果仅仅是父母之家,就不是一条维系的线,它只是一个往昔。”[4]65后来,为了寻找音信全无的露茜,路德维克溜出了营地,结果被军事法庭判决去服十八个月的劳役。正是在此期间,老母亲去世了,不孝的路德维克因此没能去给她送葬。透过“隐性进程”,读者看到了一个自私冷漠的路德维克,也对他偏执性格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在展现人物形象时,小说中的“隐性进程”有时会与显性情节相互映衬,由此加深读者对于人物性格特征的认知。小说中,考茨卡在显性叙事中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情感骗子。初次在农场遇见美丽的露茜后,他便心生歹意。随后,他有意接近她,虚情假意地开导她,充当她的精神导师。受甜言蜜语的蒙骗,涉世未深的露茜向他敞开心扉,讲述了自己不幸的人生遭遇。在这过程中,单纯的露茜爱上了考茨卡并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他。然而,在占有了露茜的身体之后,因为害怕承担责任和公众道德的谴责,无耻的考茨卡选择了离开农场,去建筑工地上工作。被抛弃后,露茜变得自暴自弃,随意嫁给了一个粗暴的男人。下面,让我们把视角转向考茨卡的家庭生活,这一“隐性进程”补充说明了他的薄情寡义和不负责任。他在布拉格有妻子和儿子,但他很少回家。妻子是一个贤妻良母,但他嫌弃妻子,“难以忍受她的声音、她的相貌,还有家里那座钟一成不变的滴答声。”[4]294尽管不愿与她一起生活,但他始终找不到提出离婚的理由。为了躲避妻子,他居然主动放弃了大学职教之职,抛下妻子和年仅五岁的孩子,去一个偏僻的国营农场工作,从而遇到了逃亡至此的露茜。由此可见,与显性叙事互为补充的“隐性进程”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重要的作用,应该引起学界的重视。
在《玩笑》中,有些“隐性进程”揭示出了与显性情节迥然不同的人物性格。如从显性情节出发,《玩笑》中的埃莱娜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弱势女性,她在爱情中始终处于附属地位,最终被丈夫和玩弄情感的路德维克抛弃。但透过小说中的“隐性叙事”,我们却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埃莱娜形象。小说中,她抛下十二岁的女儿兹德娜,去外地与情人路德维克约会。兹德娜也毫不在意母亲的离开,她不喜欢和埃莱娜待在一起,而是喜欢父亲巴维尔。工作中,埃莱娜觉察到一位名为金德拉的同事暗恋她。尽管看不上对方,埃莱娜却假意与他保持一种暧昧关系,然后从戏耍他的行为中获得乐趣。此外,她不顾有夫之妇的身份,依然和多名男性交往,还美其名曰是在“强烈的失落感中拼命追求爱情。”[4]26透过小说中的隐性叙事,读者看到了一个不负责任、水性杨花的埃莱娜,从而对她的形象有了新的认知。小说中,为了表彰雅洛斯拉夫为人民艺术所做的贡献,人民委员会选定了他的儿子符拉第米尔来扮演国王的角色。在雅洛斯拉夫十五岁时,他也曾被选为众王马队的国王。当时,这一活动激起了市民们的爱国热情,雅洛斯拉夫也对这份荣誉特别看重。令他失望的是,儿子对民族艺术丝毫不感兴趣,拿各种理由搪塞他,不愿扮演国王角色。在他的一再逼迫下,儿子才勉强答应。活动当天,儿子并没有扮演国王的角色,而是骑摩托车去参加拉力赛了。因为妻子充当了“帮凶”,雅洛斯拉夫大发雷霆,摔碎柜子架上的餐具和椅子。在这一过程中,妻子芙拉丝塔始终背对着丈夫,头也不回。在小说的显性情节中,雅洛斯拉夫是一个充满正能量的人物形象,儿子和妻子对他阳奉阴违,导致他陷入到了疯癫的状态之中。然而,如果读者关注到了小说中的“隐性进程”,我们则可以看到一个对家庭缺乏责任感的男性形象。为了追求自己的事业,雅洛斯拉夫平时对儿子缺少关心,忽视他的成长经历。在家中,一切事务都由妻子芙拉丝塔打理。值得一提的是,雅洛斯拉夫和妻子的爱情故事开始于她在排练舞蹈时的受伤事件。在送她去医院的途中,雅洛斯拉夫从她弱小的身躯上看到了自己钟爱的民歌中可怜丫头的形象。由此可见,雅洛斯拉夫对芙拉丝塔的情感实际上是源自对民族艺术的渴求,而并非男女之爱。正因如此,他在婚后不愿把重心放在家庭,导致了妻子对他的怨恨。“隐性进程”颠覆了雅洛斯拉夫的正面形象,也解释了为什么妻儿对他表面上恭敬,背地里无视。综上所述,“隐性进程虽然是独立于情节的表意系统,但却能够与情节发展并驾齐驱,在互为补充与颠覆的对立统一中使得情节与话语之间的交往成为了新的阐释潜能。”[5]141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昆德拉精心设置了显性和隐性两种叙事轨迹,“看到这明暗相映的双重叙事进程之后,人物形象由扁平单一变得圆形多面。”[6]17
在翻译成中文出版的10 余部昆德拉小说中,《玩笑》的研究热度一直居于前列。根据中国知网数据库的检索,截至2021年1月22日,国内以该作为研究主题发表的论文共计39 篇。“隐性进程”理论的建构,为作品的解读提供了新的视角。通过对“隐性进程”的分析,我们管窥到了人物形象的多面性,也加深了对昆德拉叙事艺术的理解。当然,除了人物塑造外,“隐性进程”有时对小说主题的呈现也有重要意义。“叙事的‘隐性进程’具有较强的隐蔽性和间接性,关注语言细节的文本分析有利于发掘出相关语言选择在这一表意轨道上暗暗表达的主题意义。”[7]463这一点,有待在后续的研究中继续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