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是我在加拿大的同事,英国工程师。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胖得跟河马似的,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也无法掩盖住骨子里的傲慢。沉默寡言,一张阴云密布的脸,小心翼翼地跟人保持距离。
周五下班后,我们单身狗都会去公司对面的意大利酒吧喝几杯,但从来见不到威廉,似乎也没有人愿意叫上他。要不是后来我过生日,恐怕同事一辈子也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有人说过吗?每个英国人的内心都是一座城堡。
那天周五正好是我生日,混到四十岁还是单身狗,加上零下20度的严寒,心情大大地不好。我们公司好歹也是世界知名公司,把谁拖出来不是光鲜挺拔的骏马,除了河马威廉。可是过了恨嫁的年纪,连约会的冲动都没有了。下班前人事部好友保罗群发了一封邮件“今天是Maggie生日,去酒吧庆祝一下”,没想到威廉也跟着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威廉喝酒,几杯下肚,这条英国冷鱼突然变成热带麻雀,滔滔不绝跟我说他的故事,而且特别冷幽默。全世界人都知道想要从英国佬嘴里榨出隐私犹如拔牙,可眼前的威廉主动往外倒,难道他想泡我?他当时46岁,一直单身。我问他why,他的回答很奇葩:“我想知道自己父亲是谁。”
28岁之前他住在英国南部小镇,一直以为那个吃完晚饭就赶自己上床睡觉的男人是自己父亲,听到邻居小伙伴在窗外踢球,心里那个恨哪……直到抬着这个男人棺木的时候,他还理所当然以为自己是长子,和弟弟该抬棺木前面的两角。可是母亲面无表情地让他们抬后面两角,却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中年壮汉抬前面两角。他和弟弟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情,母亲说他们是父亲的长子和次子。弟弟愤怒地大叫大嚷,摔开抬棺木的手,棺木轰然倒地,葬礼现场炸了锅……威廉气势汹汹地揪住一米八的弟弟暴打,兄弟俩扭打厮杀开来,墓园一片混乱。
威廉忽然明白这个父亲是继父,而弟弟是同母异父,那两个神秘壮汉是继父与第一个妻子的孩子。那自己的父亲是谁呢?母亲却紧闭双唇,只反复说肚子里怀着他和继父结婚的。葬礼乱糟糟地草草结束。威廉和母亲吵得不可开交,可母亲始终铁青着脸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威廉的世界坍塌了,他去问同住这个小镇的舅舅舅妈,可他们也是铁青着脸一字不说。三个月后,绝望的威廉独自移民加拿大,再也不回英国了。他的母亲,这个硬气的女人,宁可见不到他也不告诉他生父是谁。
这次喝酒后,我和威廉成了朋友,他似乎没有其他任何朋友,业余生活就是宅在家看书看足球。他似乎很愿意和我泡酒吧,但我始终找不到感觉。
有段时间,威廉突然消失了一周,人事部说他休假了。那一周我总有点坐立不安,直到他回来上班一起喝酒。原来,他弟弟在温哥华破产了。威廉先飞过去温哥华,花了市价两倍的高价买了他弟弟的旧车,然后每天开12小时,开了四天才把车开回蒙特利尔,再交几千加币的汽车跨省换牌费。我笑威廉太疯狂太白痴了,他说只是想帮他弟弟,让他不感觉被施舍。
威廉虽然十几年不回英国见他母亲,但每周六晚上8点整,他都会跟老太太通10分钟电话,永远是周六晚上8点整,永远是10分钟。
有一天他情绪很低落,说估计这辈子都休想知道父亲是谁了,决定找个女朋友结婚。我问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女人,他说要跟我一样是中国女人,要有一份好工作,要一辈子自己养活自己,不能靠他养。我说:“去你妈的,一边儿凉快去吧!”幸好说的是中文,然后立即改口用英文说:“祝你好运。”他问我想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我说要007那样的身材和帅气。
一个月后,威廉瘦了20磅,两个月后再瘦30磅,八个月后再瘦70磅,完全换了一个人。全公司的人都关心起他来,以为他得了绝症。300磅的河马先生现在只有180磅,这背后的坚毅令所有认识他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突然心疼起他来,之后……我们谈恋爱了。
我43岁的生日是在威廉租的房子里过的,谁知道那竟然是我们感情的滑铁卢。
那天,我们请了几个同事来生日派对。人事部同事保罗送给我一个巨大的宠物笼子,里面是一对可爱的荷兰鼠夫妇和它们的两个小宝宝。我喜欢极了,威廉却冲过来脸色大变,提着笼子对保罗咆哮:“你他妈的让它们滚出我家!我不要看见它们!”
保罗尴尬极了,脸红着望着我不知所措。所有客人目瞪口呆,客厅鸦雀无声,我觉得无地自容,眼泪刷地涌出来。保罗把笼子拎出门外的时候,我想这个生日没法过了。谁知道保罗进屋后,威廉马上跟啥事都没发生一样,请保罗喝啤酒还说说笑笑。老外直来直去对事不对人的作风我是了解的,但威廉如此这般也太不可理喻了。尽管他后来解释自己对鼠类极度恐惧,我还是跟他分手了。
我和他还是同事和朋友,只是周五下班酒吧里没有威廉了。
第二年夏天,我参加了威廉的婚礼。果然他娶了个中国女人,但女人没有工作,还带着一个10岁的瘦男孩。婚礼上见到了威廉的母亲,跟英国伊丽莎白女王长得神似,十分高贵矜持。我暗想老太太不至于把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吧,那未免太狠心了。
随着威廉的双胞胎儿子的出生,我渐渐没有太多机会跟威廉聊天了,这个秘密也沉于水底,仿佛被人遗忘。
突然有一天,威廉辞职了,要带着妻儿去美国读神学院。这个消息让所有同事错愕不已,只有我知道,这一定和那个秘密有关。威廉临行前跟我道别,说他现在的心愿就是神学院毕业后能当牧师,虽然52岁的人重新改行有些困难。我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衷心祝愿他能够从困扰他几十年的秘密里解放出来。
又过了四年,威廉如愿在加拿大东部一个边远小城当了牧师。我们通过几次电话,感觉他开朗了很多,亲和了很多。上帝也许让威廉忘记了那个秘密,我想。
没想到,上个月威廉突然给我发短信说,他在机场,马上飞英國,母亲去世了。他说心里十分难过,不是难过自己再也无法知道那个秘密,而是难过母亲终身藏着这个秘密不容易。她心里老有一块阳光照不到的硬伤,没有人能帮助她,她何必如此呢?
威廉从英国回来快一个月了,却没有跟我联系。我正担心着,他的短信就来了:“母亲留给我一封信,说我的生父是查尔斯牧师。我小时候每周日跟母亲去镇上教堂做礼拜都见到他,是他亲手给我做的出生洗(基督教仪式),他亲自主持了母亲和继父的婚礼以及继父的葬礼。查尔斯牧师是十年前去世的,就埋在小镇教堂边上的墓园里,离我继父的墓不远。按我母亲的遗嘱,她没有与继父合墓,而是在这个墓园最远处单独埋葬。感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