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傍晚,我和桔子站在一棵柚子树下,数着树上的柚子。西边灿烂的霞光,把树叶深处深绿色的柚子,映衬出一层绿白色的光。
她眼神好,嘴里数得飞快。我脑子好,也没落后她多少。她一边数一边用右手食指指给我看,证明她嘴里的每一个柚子都有着来路可查的证据。
我从来都不指给她看,因为我嘴里的大部分柚子都来自虚构和想象:我发明了一种办法,就是选取一个角度,数出单位体积里的柚子,然后再根据它所占整棵柚子树树冠的比例,乘以对应的倍数——她欺负我眼神不好,我就欺负欺负她数学还没学到这一节,反正最后到底谁对,是没有标准答案的。如果她数得比我多,她自会提供证据,告诉我哪里哪里还藏着几个柚子,我就说看到啦看到啦你对你对。如果我数得比她多,她就会反反复复数,直到抵达并超越我的数字才罢休。
后来她发现了我的秘密,气愤极了:“妈妈你使诈!你没有老老实实数!单位体积里的柚子不能推算到整棵柚子树,因为朝阳的柚子多背阴的柚子少!你的不算!”
我吐吐舌头。心里说这又不是我第一次使诈。
我使诈都是她逼的。一棵柚子树下站上好久,她没颈椎病我有颈椎病,不使诈还能咋整?
上一次我妹来我家,为了减肥她特地一路从她家走到我家,原以为到了我家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没想到还没落座就被桔子抓起来参加跳绳比赛。当然,我也无法幸免被抓了壮丁。
为了把跳绳比赛搞得有意思,桔子设计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比赛规则,我觉得这也是为了考验我和我妹是不是老年痴呆。结果我们姐妹俩被虐得生不如死,几个回合后我俩一起哗变,游戏苟延残喘了几个回合后,桔子还要继续,我们已经招架不住了……
回想我教桔子在高高的树上寻找柚子,教她如何手脚并用对付一根绳子,一切还新鲜得恍如昨日,不知不觉里,她已经在眼力和体力上开始吊打我。
我严重怀疑,一场更残酷的智力吊打也在扑面而来的路上。
对待这最后的阵地,我是要垂死挣扎拼死守护,还是拱手相让随遇而安,我还没有想好。
孩子每天都在生长,就像柚子树每天都在生长。
六月的这个傍晚,我和桔子站在一棵柚子树下,像阿甘一样傻乎乎地仰着脖子朝上看的时候,我娘和几个娭毑经过身边。桔子兴高采烈地冲上去汇报:“外婆啊,这棵树有56个柚子,旁边那棵只有26个!”
“这么多柚子啊,我们到时搞一个做柚子糖!”我娘说着,跟随娭毑们走了。我真是服了她,看啥都可以联系上吃的。
我娘是个谜一样的存在。她被季节划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夏天和秋天是她的活跃期,如同一只冬眠的动物忽然醒来,她每天很早起床,和她的娭毑朋友去逛菜市场和超市,到小区花园里走几圈,下午是一场很少缺席的牌局,傍晚也会和娭毑们到楼下散步。虽然有几次出门时忘记了关门,总的来说这时的她耳聪目明神清气爽,这时跟她斗嘴需要动脑子,否则很难占到便宜。
她的冬天和春天则是另一个样子,慵懒昏沉,就像一只沉睡不醒的老猫,几乎每天都坐在我家的烤火桌旁打瞌睡,电视里一天到晚放着她喜欢的戏剧或者是三打哈,那是她昏昏入睡时最喜欢的背景音乐。下午的牌局时断时续,她的呼吸因为气候的寒冷变得粗重和清晰,这个时候的她是迟钝的、萎靡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去年冬天,她不知怎么来了劲,不打瞌睡了,要我帮她到小区搞柚子。我们小区有上十棵柚子树,这些树里只有一棵的柚子是甜的,其他又酸又苦,这棵甜柚子早就被反应快的人一锅端了,连块柚子皮也没留下。我说我搞不到,柚子太高了,我又不会飞。她说你不晓得用杆子敲啊,她们都用杆子敲,一次敲个十个八个。
原来她的娭毑朋友们正在流行制作柚子糖,楼下邻居刘娭毑专门给她传授了祖传秘方,她蠢蠢欲动,急需柚子皮练手。小区的酸苦柚子皮,据说加入非常多的白糖后,并不影响风味。
我其实是想敲那么一杆子的,那些柚子,每年都看着它们挂在高高的树上,早就有敲它们一杆子的欲望,但是我这个人脸皮薄,下不了那个手。毕竟,这是小区里的柚子,是大家的柚子,敲起来手会抖心会慌。
最后我到水果店买了一堆柚子交差。我家从此一天到晚飘荡着柚子糖的甜香,我和桔子,则一天到晚生活在柚子过剩的白色恐怖之下——我娘每天剥三个柚子,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一个,她把柚子皮拿走,剩下的柚子肉就逼着我们吃掉。桔子第一个跳起来反抗,说她要减肥,逼她吃柚子就是害她考不上舞校,我马上呼应,说我呼出的气打出的屁都是柚子味的,再吃下去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柚子了。
我娘突然不逼我们了。某天,她兴高采烈拎着几个柚子进门,得意洋洋对桔子说:“你娘那个蠢宝,连个不花钱的柚子都搞不到。还是你外婆厉害,我就搞到了!”
我问怎么搞到的,她说:“简单得要死,我给了一楼保姆一袋柚子糖,她抄起他们家长竹竿帮我敲了好几个,还说以后想要柚子就随时找她!”
“保安不管吗?”
“如果那个保姆不帮忙,我就准备找保安,那几个小伙子都吃过我做的柚子糖,他们还夸我做得好呢!”
我决定不再过问柚子的事。我娘要搞点小破坏,就由她去吧。能够搞破坏,也是活力在线的证明。反正小区的柚子,除了少部分给孩子们游戏时当球踢,大部分最后都会落到地上,在多雨的春天霉成一摊讨厌的黑泥。我娘做成柚子糖,到处送,也是让这些柚子涅槃再生,就随她去吧。
那些柚子,那些柚子糖,把我娘从冬日的昏沉中搭救出来。她到底买了多少斤糖?到底做了多少次柚子糖?我和桔子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段时间里,每个来我家的人,每个在我们楼层出没的人,每个她可能遇见的人,包括楼长、水电工、保洁员、快递员、电梯修理员……都被她送过柚子糖。
幾乎半个冬天,她孜孜不倦就做一件事:搞柚子、做柚子糖、送柚子糖……如今我在小区里混,只剩下一个称呼:这是做柚子糖的向娭毑的女儿。几年前我在陈家湖,混到最后也只剩下一个称呼:这是做蒿子粑粑的向娭毑的女儿。那一年她心血来潮,做了好多个蒿子粑粑逢人就送,送到至今还有人记得她的蒿子粑粑……
以我娘孱弱的身体,她乐呵呵地活到现在,大约是万物搭救的结果吧。是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植物和希望、是更迭的季节带来变化多端的食物,是劳作的习惯分享的基因,共同在搭救她。这些微末小事带来的快乐,把她从越来越暗的晚年里拽将出来,能够清明一天,就清明一天。
人们辛劳一生,栽种庄稼、养育儿女、囤积财富,是惯性驱使,也隐含期待:睡意昏沉时,有什么能够将我们唤醒。
朋友和儿女、自然和万物、习惯和心性,都是对抗昏沉的武器。就像身边的女孩,她想和我长久地厮守,所以时不时逼迫我去跳绳。
去看看柚子树吧,认真数一数那些藏在绿色云里的小柚子。如果,天还没黑;如果,娃还没大。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汤馨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