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关系的书写与改塑

2021-01-29 19:57刘晓航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许广平纪念导师

刘晓航

(山东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100)

鉴于材料和既往研究,建国后,许广平对鲁迅形象的改塑已是不争的事实。不过,现有研究多围绕许广平对鲁迅个人形象的塑造展开,而对鲁迅与青年关系着眼较少。比如王彬彬的文章《许广平在改写鲁迅中的作用与苦衷》,将许广平对鲁迅形象的改写置于时代背景下考察,主要以建国初期和“文革”初期许广平纪念鲁迅的文章为切入点,考察鲁迅与主流话语的关系,及许广平对冯雪峰与鲁迅关系的改塑;袁盛勇的《绝对忠诚和服从的“小兵”——许广平、冯雪峰对鲁迅形象的塑造》一文,从许广平对鲁迅“永远的‘小兵’”的形象塑造出发,考察了许在建国初、1959年和“文革”初的有关鲁迅的言说;此外,王尧、王慧君从建国后许广平纪念鲁迅的《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鲁迅回忆录》三部回忆著作出发,考察许广平对鲁迅形象的生活化与政治化建构。但此文的问题在于,论者在对1951年、1954年、1961年三个时间段出版的三部文集进行考察时,没有注意到,或说没有着重提及1951年与1954年出版的纪念文集所收多为建国之前的文章,只有1961年出版的《鲁迅回忆录》中的文字才全部是建国后所作。因此,此文的考察与结论,容易使读者误认为许广平的三部回忆录对鲁迅形象的建构都是在建国后的历史环境中完成的。其实,论者所看出的许广平在《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中对鲁迅的生活化书写和《鲁迅回忆录》中的革命化书写的区别,正缘于三部文集中文章写作时迥然相异的历史背景和言说语境。①

虽然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主题的书写,也是对鲁迅形象塑造的一部分,但借由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关系的书写,可以帮助我们从一个历史细部窥探鲁迅形象及其与青年关系的变动,丰富和细化对鲁迅形象当代衍变的认知。因而,鉴于以往研究的相对空白,和在许广平建构鲁迅形象研究中时间线索的模糊,本文以许广平有关“鲁迅与青年”的主题书写入手,结合同时期相关主题的报刊文章、书籍,将其置于时代背景之下,对许广平“鲁迅与青年”主题的书写及对两者关系的改塑进行历时性的梳理,以探究许广平笔下鲁迅与青年关系的变迁,及其隐含的时代因素。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之后一系列纪念文字见诸报端。其中,缘于许广平的特殊身份,她的回忆文章刊载尤为密集,从1936年11月到次年3月,许广平陆续写出《鲁迅夫子》(《中流》1936年11月5日)、《片段的记述》(《中流》1936年11月5日)、《最后的一天》(《作家》1936年11月5日)、《许广平谈鲁迅的印象》(《立报》1936年11月29日)、《我怕》(《热风》1937年1月1日)、《元旦忆感》(《中流》1937年1月15日)、《母亲》(《工作与学习丛刊之二:原野》1937年3月25日)等悼念文章。而在这些鲁迅逝世之初的纪念文字中,最突出的特点是她回忆鲁迅时的日常化书写。

如《片段的记述》就记录了鲁迅在五月八日、十日、十一日的几则生活片段,将鲁迅“平常举动和谈话”“摘写出来”[1];《最后一天》与之相似,详细记述鲁迅在十七日之后的生活历程;而在谈鲁迅的印象时,许广平也侧重言其生活化的一面:“他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又老又呆板’,正相反,鲁迅是有着孩童那种天真的情绪的”[2];《我怕》中许广平更是以掠入眼帘的屋中陈设为线索,忆及鲁迅的昔日光影,想起了“日常他的生活的大部分所在”[3];《元旦忆感》也从以往元旦鲁迅会做的工作入手追忆鲁迅。此外,一年后的《周年祭》中,许广平更是以向鲁迅倾诉的第一、二人称交互视角表达自己追念亡人的悲恸之情。这样的书写,在其后的鲁迅纪念文章中得以延续,如《鲁迅先生与海婴》《鲁迅先生与家庭》《鲁迅先生的日常生活》《鲁迅先生的娱乐》《鲁迅先生的香烟》《鲁迅的生活之一》《鲁迅的生活之二》等文章。因而,在最初悼念鲁迅的文章中,许广平更多是站在私人立场进行言说,表露的更多是亡夫后的哀毁之情。应当说,从私人生活出发,描写、追悼鲁迅,既是许广平身为妻子的特殊优势,也是她表达个体情感的应然路径。

在这种背景下,许广平最初论及“鲁迅与青年”的文章,也明显带有日常性的特点。②1938年10月16日,许广平分别在《文艺阵地》和《少年读物》杂志发表了《鲁迅和青年们》《青年人与鲁迅》,这是许最早以“鲁迅与青年”为主题的回忆文字。前一篇文章,既写自己在女师大初见鲁迅时的印象,及鲁迅对学生的关爱态度,又主写鲁迅与青年交往的故事。其中,写鲁迅印象、日常生活习惯,以及鲁迅与青年交往的细节等都道前人所未道,显示出许广平的私人性。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文中着重写鲁迅对青年的无私奉献,虽然其间也写到鲁迅与女师大青年、厦门青年、未名社、冯雪峰等的友好交往,但从第十一节到二十四节,都在主写鲁迅与青年的龃龉:对高长虹、向培良、“义子”、王方仁、崔真吾、张友松、李小峰与北新书局、韩侍桁、杨骚、徐诗荃与鲁迅交往的描绘,大多是在写青年对鲁迅的辜负或折损。许广平以此写出鲁迅对青年的以德报怨式的关爱,所谓“不因一人做了贼就疑心一切人”[4],其实也流露出对青年浪费鲁迅精力的哀怨之意,这抒发的主要还是许广平作为妻子悼亡时的私己情感。《青年人与鲁迅》因为面向少年读者,所以许广平笔下的鲁迅更加生活化,侧重写鲁迅的少年生活,爱看图画,翻译童话,提倡青年人学科学,喜欢孩子,养刺猬,爱吃糖,对学生的关爱等层面,在向少年受众靠拢的同时,点染出一个富有童心童趣、喜爱孩子、关爱青年的日常化的鲁迅形象。

缘于这种私人化、日常化的笔致,许广平在定位鲁迅与青年关系时多将鲁迅视为青年的朋友:比如在《少年读物》杂志发表的文章中,她就说鲁迅是因为“内心寂寞”才“要和青年在一起”[5],将鲁迅与青年描述为相互需要、依存的关系。在《鲁迅和青年们》中写鲁迅和冯雪峰交往时也写到:“这时候见到的先生,在青年跟前,不是以导师出现,正像一位很要好,意气极相投的挚友一般”。[6]不过,这只是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关系书写的一个侧面,其生活化、日常化的笔调,书写出的依然是鲁迅关爱青年的公众形象。同时,鲁迅的巨大声誉和公共影响,都不可能使其仅以青年朋友的形象出现。可资参照的是,1936年伧夫主编《悼鲁迅》一书,收录了鲁迅逝世之初的纪念文字,在这些篇章中,除了将鲁迅视为文坛巨星和革命斗士,也有将鲁迅径直称作青年导师的,如曹聚仁的文章便以《哀文学青年导师鲁迅先生》为题,黎烈文在《文坛巨星的殒落》中,也称鲁迅为“伟大的导师”[7]。其实,就当时的报刊悼念文章而言,将鲁迅称为青年导师的不在少数。笔者以1936年为时间范围,在中国近代报纸数字文献全库中检索到将鲁迅称作青年导师的悼念文章共计20篇。因此,可以说,在鲁迅逝世之初,“青年导师”就已成为悼念鲁迅中的重要提法。

在鲁迅的公共声誉和当时的纪念话语影响下,许广平也不可能仅从私己情感出发书写鲁迅与青年关系。早在纪念之初的献词《鲁迅夫子》中许广平就号召:“希望我们的大众,/锲而不舍,跟着你的足迹!”[8]这就将鲁迅塑造为一个大众引领者的形象,《元旦忆感》中则强调鲁迅的战斗式工作态度,引导青年向鲁迅学习,在《鲁迅与青年们》最后的“多几个呆子”一节,叙及鲁迅“在唯利是图的社会里,多几个呆子是好的”的期望后,也是在号召青年学习鲁迅继续去“做”的精神[9],这些都溢出了私人化和生活化的边界,而有了公共性。在1938年11月1日上海《众生》杂志发表的《鲁迅先生二周年祭——对上海青年团体演讲词》中,由于抗日战争的时代背景,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关系的书写更具有教育和引导意味,她在简要追述鲁迅同恶势力战斗的历程后,便号召青年们用奋斗获得战斗的胜利:“从先生的一生,他告诉我们应该要从刻苦艰难奋斗,才能得到前途的解放,惟有奋斗才能生存。现在我国是正在艰苦抗战了……只有不屈不挠的苦斗,才有民族复兴的曙光……”[10],也正是在这种引导青年的话语中,许广平将鲁迅的青年导师形象阐述地更加显豁:“在先生一生的苦斗,我们知道他是一个民族的战士,青年的导师,他没有屈服,没有妥协,始终是不屈不挠同着恶势力苦斗的战士”。[11]需要指明的是,因为正值抗战时期,许广平将鲁迅塑造为导师形象正是在引导青年参与民族解放斗争,也正是在这种层面上,这样的讲述有了更为切近的现实蕴意。在这篇文章之前,许广平就陆续写了《纪念鲁迅与抗日战争》(《救亡日报》1937年10月19日)、《给上海青年的一封公开信:给上海的青年朋友》(《译报周刊》1938年10月10日)、《纪念还不是时候》(《文艺》1938年10月25日)等文章宣传抗日。因此,许广平此时将鲁迅视为青年的导师,可能既有当时普遍风习的影响,也缘于抗日宣传的现实需要。

总体来看,在许广平最初写作的“鲁迅与青年”主题文章中,私人性和公共性是相互交织的,而在鲁迅与青年的关系上,许广平则将鲁迅定位为青年的朋友和导师。这样的书写风格和对两者关系的定位,一直延续到共和国成立之初。

1949年后,由于毛泽东对鲁迅的崇高评价和时代需要,鲁迅形象中纯然的个体部分逐渐消退,公共性和主流化逐步凸显。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主题的书写也随之变化。此间,在“鲁迅与青年”主题上,许广平陆续写出《鲁迅和青年》(《中国青年》1950年10月20日)、《鲁迅和青年——在团中央的讲话》(《中国青年报》1956年9月25-26日),此外,《和小朋友们谈鲁迅——在北京北海少年之家举行的鲁迅纪念会上的讲话》(《辅导员》1956年10月12日)、《“五四”与鲁迅》(《中国青年报》1959年4月30日)及1959年写作的《鲁迅回忆录》等也涉及到了青年话题。在这些文章中,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的解读更加向主流话语靠拢,形成了与之前书写有明显差异的另一阶段,从宏观层面看,这一变化主要呈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将鲁迅与青年的关系与主流话语进行勾连读解。比如,将鲁迅接近、关爱青年解读为知识分子与大众的结合,她说:“鲁迅所处的时代,那些知识分子,不少是具有士大夫优越感的……幸而鲁迅……是他们的‘逆子贰臣’……而与青年们、劳苦大众同在一起,共同休戚喜怒”。[12]这样就将鲁迅与青年的关系与当时关注的知识分子改造与融入大众的问题联系起来。又如,将鲁迅在一九二七年后对青年态度的转变解读为“鲁迅由小资产阶级思想”向“无产阶级思想”跃进的表现[13],同时又说,鲁迅因为看到了“惟新兴的无产阶级才有将来”“自己掌握了马列主义的武器”,才摆脱了前期指导青年的顾虑犹疑,感到“有办法来领导群众进行革命斗争了”[14],由此许广平就将鲁迅青年观的转变置于无产阶级革命的谱系之内。

其次,是根据时代风气的变化,对鲁迅与青年的关系进行有选择的书写。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将以往鲁迅与青年关系中的不和谐部分进行剔除。在1949年后“鲁迅与青年”主题文章中,以往许广平对青年与鲁迅的矛盾,即青年对鲁迅的欺骗、辜负等史实的书写很少出现,文章内容主要为鲁迅对青年无保留的爱护、指导与帮助,由此将鲁迅塑造为一个关心青年的完美形象。③另外,在文章中,许广平还往往着重提及鲁迅与青年共产党员如柔石、白莽等人的交往。同时,伴随形势的变化,许广平对鲁迅与一些青年的关系也进行了及时调整,其中最为明显的是对鲁迅与冯雪峰关系的改写。在1938年的《鲁迅和青年们》中的“二十九,一位朋友”一节专述鲁迅与冯雪峰的交往,在这一节中,许广平将冯雪峰视为“一个赋有正义感的青年”[15],而在冯雪峰因“胡风事件”受批判,继而划作右派后,许广平对冯雪峰的态度就作了调改,在1959年的《鲁迅回忆录》中,许广平特别提及冯雪峰在《回忆鲁迅》中所说的鲁迅认为“左联”在借用其地位和名誉的观点,并加以驳斥:“这是严重的歪曲,是他自己极端个人主义的反映,于鲁迅无损”。[16]由此将冯与鲁迅的亲密关系进行了剥离。

再次,是对以往的“鲁迅与青年”主题书写进行修改。在建国后,许广平往往对重新刊印的旧作进行删改、润色,其中就有与该主题相关的文章。总体来看,除了对词句进行更为通俗、大众化的修改,以及删除特定语境导致的不易为时人理解的内容外,最值得注意的是对文章中不利于鲁迅时代形象塑造的内容的删改。举例而言,在1938年写的《鲁迅和青年们》中,许广平将周作人在女师大教书的事迹放在鲁迅之前,进行讲述,其意图是在描绘兄弟二人对青年学生的教育与关爱。但1949年后,周作人的失节,使这段描写有了灰暗的色彩,因此,收入1951年出版的《欣慰的纪念》中的《鲁迅和青年们》就将初版本中的“三,岂明先生”一节加以移除。

最后,在号召青年向鲁迅学习时,强调新中国的现实语境。新中国成立后,鲁迅纪念文章中普遍强调鲁迅生存的时代与当下的差异性。比如,1949年,郭沫若在纪念鲁迅逝世十三周年时写的《继续发扬韧性的战斗精神》中说:“鲁迅先生生前所渴望着的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解放,在今天都在逐步实现的途中,这是可以向一代的巨人告慰的”,之后才号召向鲁迅学习:“当然我们的工作还正在开始,我们还当继续发扬韧性的战斗精神……将建设工作发展到最高阶段”[17],将鲁迅的批评与现实的历史状况区分,在强调社会新/旧区别的基础上,号召向鲁迅学习,这是当时鲁迅纪念文章中的共有逻辑。许广平亦不例外。早在建国伊始,许广平纪念鲁迅十三周年时,就说:“今天纪念鲁迅与过去不同,中国人民解放了,鲁迅也解放了。今后可自由地深入去研究鲁迅”。[18]稍后,在《在欣慰下纪念》一文中,许强调:“在这一个簇新的国都来纪念那毕生从事文学革命,以文学这武器进行政治斗争的这位鲁迅先生的逝世十三周年,是感觉无比的欣慰的”。[19]在谈论青年向鲁迅学习时,也与之相似,在《鲁迅与青年》中,她说:“今天的青年们是幸运的,这是时代给予我们的幸运”[20]。《和小朋友们谈鲁迅》中,则言:“现在鲁迅的预言已经实现……大家应当更勇敢地前进,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而努力!”[21]。在这当中,时代的更新成为号召向鲁迅学习的基本“定义域”。

同时,强调现实语境,还表现为号召青年向鲁迅学习的内容的变化。在抗战时期许广平引导青年学习鲁迅的奋斗精神,为民族解放战争而努力;在建国初期,1950年的《鲁迅和青年》中则强调学习鲁迅“改革奋斗三十年”的精神,“埋头苦干”,建设新中国[22];在1956年的《鲁迅和青年——团中央的讲话》中,“我们应该怎样纪念鲁迅”一节,则侧重阐发鲁迅“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战斗精神”和“顽强地学习的精神”。其中,“战斗精神”有了新的社会环境的赋义,号召青年要“毫不留情地与反动、落后势力进行斗争”[23]。在《和小朋友们谈鲁迅》中也强调鲁迅对待敌人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打落水狗”的精神。[24]这种新的“战斗精神”,明显是对鲁迅话语的革命化和政治化的解读。

当然,在从日常化到逐渐政治化书写的过程中,鲁迅与青年的关系的定位也在进行不断的变化,这其实最典型地反映了许广平“鲁迅与青年”主题书写的衍变,以及她对鲁迅与青年关系的重新塑造。

1950年10月20日第49期《中国青年》杂志上刊出《鲁迅和青年》一文,这是建国后,许广平首次以鲁迅与青年为题,谈论鲁迅与青年的关系。在这篇文章中,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关系的定位发生了明显变化。她开篇就说:“人民爱说鲁迅是青年的导师,依我看:说他是青年的朋友更适合些。热情地、自发地、尽可能地为青年们服务,是他无上的愉快”。[25]由青年的导师到青年的朋友,并非回到了鲁迅逝世之初日常化书写中对鲁迅与青年关系的“朋友”定位,更重要且值得关注的是后一句中的“为青年们服务”。许广平还借用“俯首甘为孺子牛”一诗阐述鲁迅对青年的帮助,这里,对此诗的理解,许广平显然受到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解读的影响,将诗句视作鲁迅为大众服务的隐喻。而在1938年写的《青年人与鲁迅》中,许广平谈及此句时还仅是写鲁迅与周海婴的故事。与之相似,周建人在1949年《中国青年》第23期上写的《鲁迅为青年服务一斑》中,追述鲁迅为青年改稿的事迹,也着重将鲁迅塑造为一个为青年服务的形象,并说鲁迅“甘心为青年做牛”,服务大众。[26]

由青年的导师到青年的服务者,许广平(也包括周建人)对鲁迅与青年关系的定位,显然是对鲁迅地位的“降格”。这样的言说变化,早在建国初期的纪念鲁迅周年大会上就表现出来,在这次纪念会上,许广平“再三强调鲁迅从文学革命走上实际革命,是接受中共领导的”[27],之后,《在欣慰下纪念》中的表达也颇为相似:“鲁迅当时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通过“左联”,“全心全意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又说,“有了正确的领导之后,鲁迅的一切工作,不再是他自己个人的独自表现,而是在全中国人民都共同一致的大合奏里了”[28],这是着重将鲁迅放置到与大众平等的位置上。在1959年写的《鲁迅回忆录》中,许广平更是把鲁迅塑造为“党的一名小兵”[29]。《在欣慰下纪念》因为与《鲁迅与青年》发表时间相近,更能透露出其间许广平的内心斟酌,该篇末尾在强调新中国建立的伟大成果后,谈及今后的鲁迅研究时说:“展开批评、学习,使文学遗产、斗争经验可以获得适当的评价,以从事吸收或扬弃了”。[30]强调对鲁迅的批评与扬弃,其实已经将鲁迅从青年导师的高位拉下,变为需要批评的“平民”了。

许广平对鲁迅作为青年服务者角色的重新定位,是在试图避开国家意识形态与鲁迅过高的社会形象之间的文化冲突,并将略显突兀的个人话语组织到国家公共话语中,由此显示出她在新的社会语境下解读鲁迅时的试探性。正如王彬彬所说:鲁迅与“毛泽东并肩的状态令许广平深感不安”,因此,“极力把鲁迅描绘成毛泽东思想上的学生和行动上的追随者”。[31]既然鲁迅是一位需要批评和被领导的历史人物,那么,鲁迅作为青年的朋友,尤其是服务者,就比导师形象更为适宜。

不过,伴随着建国后历次鲁迅诞辰的国家纪念④,和刊发的一系列悼念和向鲁迅学习的文章,鲁迅作为一个文化偶像与权威的形象在新的政治语境中逐渐凝定。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关系的定位,也不必再如建国之初那般过于审慎。在1959年的《鲁迅回忆录》中,许广平对鲁迅人生经历作了革命化的改写,将鲁迅一生视为“为革命文化事业而奋斗”的一生。具体到鲁迅与青年的关系,在描述“五四”前后的鲁迅时,许广平说:“以李大钊、鲁迅为首以及与他们具有同样见解的不甘屈服的人们,通过《新青年》和青年们组成一条看不见边际的无形战线,奔向革命,投向光明”[32]。在女师大风潮部分,许广平说:“但是革命的洪流,是一堵墙壁挡不了的”,“鲁迅……号召青年拿出革命者的大无畏精神”。[33]这样,鲁迅教导青年的启蒙者形象在许广平的笔下就转变为革命青年的引导者。相对于建国初鲁迅的“服务者”形象,这样的定位显然更昂扬一些。不过,她同时将鲁迅解读为“在党所领导的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将其塑造为一个“听取将令的革命军的马前卒”和“光荣的革命战士”[34]。由此可见,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对鲁迅革命化的改写,仍然延续着建国之初对鲁迅定位的低位姿态。

随着形势的发展,到了1966年,许广平在文章中将鲁迅视为了文化战线上的“哨兵”“最勇敢的战士”和“伟大的旗手”,并说“愿意努力学习鲁迅的榜样”“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作不调和的斗争”。[35]这样,鲁迅就在新的话语赋义下,成为号召青年学习,继而进行社会斗争的革命榜样。1968年,许广平逝世,她对鲁迅与青年关系的书写告一段落。不过,此后,以“鲁迅与青年”和“学习鲁迅”为题的文章和书籍大量印行,依旧在继续塑造鲁迅的革命榜样形象,如佟家恒、叶柏泉、沈祖培著的《鲁迅与青年》最后一节即“永不负你的教育”,将鲁迅视为“青年的良师益友”和“光辉榜样”[36]。艾菲著的《鲁迅与青年》中将鲁迅视作“革命青年的引路人、保卫者和良师益友”[37]。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关系塑造的延续。

综上而言,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关系的书写,总体呈现出由日常化到公共性逐步加强的衍变趋势,而其笔下鲁迅与青年关系的定位,从标志性的时间节点看,也发生了从青年的朋友与导师到青年的服务者,及最后青年的革命榜样的衍变。很显然,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关系的书写及其改塑,虽然有在时代风气下,作为鲁迅亲属的个人化考量,比如将鲁迅视作青年服务者的主动降位,但更多的其实是因时代需要和主流言说压力而做出的话语调适。

在鲁迅逝世后,出版了大量以“鲁迅与青年”为主题的文章,在建国前主要以报刊文章为主;建国后,则以书籍与报刊文章并重。举例而言,如建国后《中国青年》和《中国青年报》上刊载的大量有关鲁迅与青年,和号召鲁迅向青年学习的文章,以及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废名著作《跟青年谈鲁迅》及温济泽的《鲁迅和他教导青年的话》,而在文革期间的著作,除了上文所提及的书籍,还有如高丘的《和青年朋友谈鲁迅》、史中培改编,丁荣魁等绘画的《鲁迅和青年的故事》等。当然,除了直接以“鲁迅和青年”为题的涉及“鲁迅与青年”主题的文章就更为繁杂。此外,以鲁迅与青年为话题的绘画、木刻、电影等也大量存在。可以看出,在鲁迅身后,“鲁迅与青年”主题也衍生出了一个庞大的话语场,鲁迅与青年的关系也在不断增殖和重构。也因此,本文关于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关系书写的考察,虽然缘于许广平的特殊身份,而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但整体来看,仍然只是鲁迅与青年关系时代衍变中的一个侧面和缩影。

注释:

①这三篇文章,参见:王彬彬.许广平在改写鲁迅中的作用与苦衷[J].文艺争鸣,2001(1);袁盛勇.绝对忠诚和服从的“小兵”——许广平、冯雪峰对鲁迅形象的塑造[J].文艺争鸣,2013(7);王尧,王慧君.许广平回忆录与“鲁迅”形象的建构——以《欣慰的纪念》《关于鲁迅的生活》《鲁迅回忆录》为中心[J].南方文坛,2015(2)。

②与之可以对照的是,同一时期报刊上对“鲁迅与青年”主题的书写,大多从鲁迅教育、引导青年的角度切入,而写作的形式则往往从鲁迅著作中“寻章摘句”,选取鲁迅谈论青年的话,兼以解读,勾连成篇。因而,相比较而言,许广平对鲁迅与青年关系的最初描绘,无论是在内容还是写作形式方面,都是极具私人性和日常化特点的。相关文章,可参:宋云彬. 鲁迅与青年——览遗集以慷慨,献兹文而棲伤[J].中学生,1939(10);厂人.鲁迅先生是怎样指导青年的[J].皖南人,1940(2/1);鲁普晞.纪念青年导师——鲁迅先生——为鲁迅逝世四周年纪念而作[J].学习生活,1940(1/4);萧三.鲁迅与中国青年[J].文阵丛刊,1940(2);漠青.鲁迅与青年[J].风下,1947(97);陈东流.鲁迅怎样哺育了中国的青年——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十二周年[J].真善美(广州),1948(8)等。

③当然,鲁迅与青年的论争,也随着时代风气的变化偶有显露,比如在三十年代“两个口号”论争中,鲁迅曾将周扬称作“四条汉子”之一,在周扬被批判之后,鲁迅对他的批评就成为重要的批判资源,许广平在《不许周扬攻击和污蔑鲁迅》中,开篇就以此对周扬进行批判。此外,鲁迅和狄克(张春桥)围绕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展开的论争,在“四人帮”倒台后,也成为批判张的重要话语资源,可参:学习鲁迅永远进击[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14-23;鲁迅批判“狄克”[M].北京:中华书局,1976等。

④有关鲁迅建国后的盛大纪念和文化塑造,可参程光炜.文化的转轨:“鲁郭茅巴老曹”在中国(1949—1981)[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85-128;史建国.1949:鲁迅纪念“国家话语”的形成[J].东岳论丛,2016(11);史建国.纪念鲁迅的七个十周年[J].粤海风,2006(5)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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