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戚润物”看1990年代知识女性的婚恋困境

徐怀丰

(山东警察学院 公共基础教研部，济南 250000)

1990年代是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时代。此时，改革开放已经跨越了推行之初的重重障碍并卓有成效，经济发展水平显著提升，社会建设日新月异。与此同时，由经济快速发展产生的副作用也在不断凸显：拜金主义盛行、道德滑坡、社会秩序混乱……两性婚恋也产生了很多新问题。知识女性作为女性中的优势群体，她们较单纯的家庭妇女有更多机会施展才能、彰显人生价值，但也由于更贴近社会，更能感受时代的发展脉搏，她们的婚恋处境也因此较普通的家庭妇女存在更多动态变化的因素、需要面对更加复杂难解的困境。

池莉的小说《小姐你早》作为反映1990年代知识女性婚恋困境的经典作品，自发表之初就赢得了广泛关注，而学界关于《小姐你早》的研究成果也颇为丰硕，主要有：对小说打破异性恋爱秩序及父权社会规约的“姐妹情谊”的研究；对1990年代消费主义风气盛行之下女性性别意识重塑动因的研究；对《小姐你早》影视剧改编的研究；对戚润物由“弃妇”化身“复仇女神”而表现出的反抗精神与女性意识的研究等等。而在关涉该小说女性意识的研究中出现了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小说表现出了强烈的女性意识，另外一种观点则认为该小说体现的女性意识是虚浮且经不起推敲的，女性不仅没有自觉消解男性中心意识进而主动建构女性主体意识，而且还与女性主义追求的“平等”理想背道而驰，陷入了等级意识的泥淖。

作为关注知识女性情爱之艰的代表作品，池莉的《小姐你早》为后来书写知识女性婚恋困境的文学作品作出了示范。虽然学界对该小说的研究从其发表之初就已开始，但时至今日，这部小说仍然具有研究的价值和意义。因此，本文在学界相关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小说文本反复强调的“1997年”这一时代背景进行了重点分析，从男主人公王自力发生的身份转变入手，探究了权力在间接介入两性婚姻的过程中对知识女性造成的压制以及消费主义之风对女性的物化；在对知识女性家业两难的人生处境进行文学作品的历史性梳理的基础上，分析了1990年代知识女性所面临的更加复杂的情况；并且对一直以来持“该小说极具女性意识”的观点进行了反思与批判性论述，强调了女性意识并非借助女性中心主义取代男权中心意识,而是谋求两性平等和谐的“人”的主体意识和主体地位。回看1990年代知识女性的婚恋处境，不难发现，彼时的婚恋问题依旧存在于当下，依旧是当下女性文学作品的热点话题，存在延续性。戚润物作为《小姐你早》中的核心人物，其思想及行为折射出的深层次问题依旧值得当下的知识女性反思，这也是时至今日再看池莉《小姐你早》这部作品的意义所在。

一

池莉在《小姐你早》中写道：“1997年的人类已经变得那么居心叵测了。”[1]时至1990年代末，改革开放政策已实行了二十年，中国的经济发展速度、人民生活水平都得到了空前提高，伴随而来的是消费主义的盛行以及商品化浪潮的席卷，人的权钱欲望也空前膨胀起来，道德滑坡、精神价值失语频频闪现……1990年代，既是改革开放卓有成效的光辉时代，也是改革开放副作用集中爆发的时代。由改革开放带来的一系列变化，在提升人的生活水平、改变人的价值理念及道德信仰的同时，也让两性婚姻出现了此前鲜有的问题。正是基于对时代变化的强烈感应，池莉以“1997年”作为小说故事开始的时间，借助戚润物的婚姻悲剧揭示了处于权力话语中心的男性借助时代发展的便利条件以更加强势的姿态凌驾于知识女性之上的婚姻现实，知识女性因此陷入了亦然被男性压制的困境。

《小姐你早》中的女主人公戚润物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丈夫王自力作为国家干部被委任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1990年代，政商结合、文人下海等现象屡见不鲜，王自力便属于前者。而且，国家为了促进生产力的发展，给予企业高度的发展自主权，可以说，掌管一家公司就意味着拥有了强大的权力。权力作为一种力量，是一种可以“影响其他力量或被其他力量所影响的能力”[2]，也是一种可以“对他人产生预期效果的能力”[3]，是即使“在一种社会关系里哪怕是遇到反对也能贯彻自己意志的任何机会”，而“不管这种机会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4]由此可见，权力的拥有让少部分人在群体中具有了特殊性，可以居于支配地位支配他人，并能够为实现个人意志而创造机会。担任房地产公司老总后的王自力借助手中的权力，满足了自我的金钱欲望，“至于有多少钱”王自力“自己也没弄清楚过”。[5]权力产生了附加值——金钱，在权力与金钱的共同作用下，个人意志的实现获得了更加便捷的通道，以至于当妻子戚润物问他“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什么东西最重要”时，王自力认为“是金钱和权力”。[6]权力与金钱因具有强大的实用价值被众人趋之若鹜，但不能不承认的是，王自力高估了权力与金钱的作用。所以，他从未想到自己的下属李开玲会与妻子联合起来对抗自己，他觉得“是他在付给李开玲工资”，他没想到“人和人的关系会有其他可能性”。[7]在这里，池莉借助李开玲的倒戈，对被人扭曲的权力观与金钱观进行了批判，说明权力与金钱并不能销蚀真挚的情感，情感可以释放出比权力与金钱更强大的力量。

权力除了可以在其所属范围内产生实际效用、帮助人们实现个人意志外，还是社会地位、社会阶层的象征，可以为人带来心理上的优越感。担任房地产公司领导后的王自力总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溜光”“皮带上挂一排机器”，从前因五音不全而羞于唱歌到现在敢于在公共场合大声唱卡拉OK……权力为人在实质层面获利提供特殊通道的同时，也不断促动人自觉改变自身的外在形象。王自力拥有更大权力后的一系列形象转变都可以视为权力赋予其优越感的外在表现。无论是光亮的头发，还是时不时就拿起的手机，实则都是基于优越感而显现出的炫耀性行为。而这种优越感并没有仅仅流动在家庭以外，当男性把因权力产生的优越感带入婚姻家庭并以强者姿态凌驾于女性之上时，夫妻关系被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所代替。在被权力异化了的婚姻关系中，可以看到，妻子戚润物作为受害者居然被出轨的丈夫打了两个凶狠的耳光。由此可见，已经享受一定社会地位的知识女性虽然可以像男性一样为社会发展作出突出贡献，可是依然无法在家庭婚姻中获得真正的男女平等，面对权力的间接性压制无力反抗，只能因此“恐慌”与“热泪流淌”。

改革开放带来经济繁荣的同时，也推动了消费主义的盛行、商品化时代的到来。在一切都可以被物化的时代，部分女性也难以逃脱被商品化的命运，这让女性的婚恋处境变得更加艰难。在《小姐你早》中，客人掏钱就热情、反之就冷眼的麦当娜夜总会的服务生，满脸假笑卖力推销产品的五星级酒店的大堂小姐，海皇帝海鲜城里靠性感表演赚小费的美人鱼……她们都青春貌美，但这青春貌美并不仅仅象征年龄，还具有实用价值——可以为她们及其老板带来金钱利益，她们就像一件件会行走的美丽商品，吸引顾客为自己的美丽买单。作为小说中最典型的被物化的女性——艾月，以刘总为代表的男性将其视为赚钱的利器，戚润物将其视为报复丈夫的工具，而艾月对于来自两性的利用均未拒绝。像艾月一样的女性，她们有漂亮容貌、好身材，这些条件被贴上了鲜明的价码，成为他人谋利的工具，而她们也甘愿如此，因为她们总想“在青春正好的时候赚一笔大钱同时还能够享受最好的生活”。[8]对此，有人曾评价1990年代的社会充满“疯狂的金钱欲，变态的食欲，夸张的性欲”。[9]一些人为满足个人欲望而突破道德底线、触碰法律红线。不得不承认，物化女性或女性甘愿被物化在扭曲社会价值观念的同时，也让婚恋陷入了物化的沼泽。小说中，艾月虽然貌美如花、风情万千，但其男友刘总并不善待她，反而动辄打骂。以貌取人——以色侍他人、以财择人——以财侍她人，原本建立在情感基础上的择偶标准被物质取向所冲击。女性作为被物化的一方，可物化的外在条件并不具备恒久性，由此产生的见异思迁、物质断流都可能导致婚姻破裂，而因此首先受到伤害的便是女性。1990年代，经济的快速发展、权力的下放、欲望的膨胀、消费主义的风行等因素对两性婚姻产生了极大影响。

二

戚润物作为1990年代的知识女性，除了承受因时代之变而出现的困境外，家业两难也是其面临的突出问题。“漫长的文明史上，世界性别已戴上男性的徽章，女人获得的只是男性文化造就的带着墙壁的世界——家庭。可以说，数千年的父权文明史，实际上就是一部妇女陷落家庭的历史。”[10]在漫长的封建历史时期，家庭是女性一生经营的场所，外面的天地从不属于女性，女性的主体性、独立性被扼杀。晚清时期，西学东渐将西方众多新思想引进国内，本着“强国保种，匹妇有责”的实用主义目的的妇女解放运动开始在我国萌芽，五四时期，具有现代意义的女性解放思潮兴起，“男女平等”开始成为一种价值理念逐渐深入人心，而女性追求“男女平等”的突出表现之一就是对从业权利的争取与捍卫。

家业两难的婚恋困境并非从戚润物这一代知识女性的身上才开始出现的，而是要追溯到女性争取获得从业机会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在封建思想仍占主导地位的二十世纪初期，女性在西方进步思想的影响下，渴望像男性一样走出家庭，走向社会，自食其力，经济独立，但由于彼时的社会并未向女性提供谋生的途径，因此，许多知识女性被困于无业可从的境遇中。鲁迅《伤逝》中的子君便是如此。在1920年代西方进步思想的影响下，子君为追求自由恋爱而冲破封建桎梏与涓生同居，但最终因无法经济独立而被涓生抛弃。子君虽然具有进步的思想，但却只能依靠男性获得生存的物质资料。男性依然是女性生存的依靠，女性的附庸性碍于客观因素而不能单独因主观意识的觉醒进步而消除。即使那些有工可做的知识女性，她们也深刻意识到事业与家庭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这一点在女作家笔下多有显现，凌叔华、陈衡哲等对此均有思考。至三四十年代，战争频仍，社会动荡，很多知识女性依然无法从业，并且依旧深受家庭的羁绊。巴金《寒夜》中的曾树生，学识丰富却因战乱无法实现献身教育的理想，加之丈夫性格软弱且身体多病、儿子学费不足、婆媳矛盾……窘困的生活只能依靠追求者搭救。这一时期的知识女性虽然有业可从，但依旧被各类家庭琐事牵绊着寻求进步的脚步，不能做到完全的独立自主，依然要依附于男性。新中国成立后，一方面，国家从制度层面赋予了广大女性与男性同样高的社会地位，另一方面，为满足国家建设对生产力的需求，社会开始广泛调动女性力量，女性得以从家庭中抽离出来，与男性一样参与到社会大生产中，并涌现出了一大批“铁娘子”形象。但全身心投入社会生产必然会影响家庭事务的处理，“男主外、女主内”作为根植于人内心深处的既定思想意识，在社会鼓励女性参与“外”时，并未明确“内”的分工。当女性试图在“内”上与男性谈平等时，却被男性口中的“天经地义”“自古以来”所驳斥，从而不得不担负起更多的家庭责任。改革开放后，社会的开放性、包容性进一步增强，女性的个体性和独立性也进一步提升，事业有成成为知识女性的普遍追求，但“业”与“家”的矛盾却更加凸显。在《小姐你早》中，戚润物作为粮食专家曾被国家副总理接见，这足以说明其事业成功。但在料理家庭方面，戚润物并不能像处理工作一般游刃有余。宽敞的房子越住越狭小，到处都是胡乱堆积的东西，让人难以生出家庭的归属感。而自古以来，贤妻良母就被视为女性典范，即使在女性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时代，男性也无法割舍对贤妻良母的欣赏和追求。因此，王自力从未因妻子的学术成就而感到高兴，反而与家里的小保姆偷情。这不仅击碎了戚润物的家庭美梦，也让其深刻意识到：即使事业有成，也无法弥补破碎的婚姻。

在漫长的封建统治时期，事业是男性的特权。自近代以来，中国的知识女性经历了从向往“有业”到“从业”再到“守业”的阶段。如果说向往“有业”的阶段难在社会未能允许女性走出家庭、走向社会，那么，到了“从业”阶段，家庭与事业的冲突开始出现，在“守业”阶段，这一矛盾愈发凸显。家——历史文化传统分配给女性的责任，业——现代社会对女性的新要求以及女性成长的自我需要。在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但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主体并未对两性分工进行重新调整的情况下，知识女性不得不在家业两难的困境中痛苦挣扎。

在《小姐你早》中，戚润物为创造社会价值、实现个人价值而忘我努力，沉浸在三点一线的生活中，源源不断的科研成果令其感到充实而满足。作为粮食领域举足轻重的人物，戚润物为解决国家粮食问题作出了突出贡献，并在社会的广阔天地里大放异彩。即便如此，“家庭”的担子也从未从其肩膀上卸下来，弱智的儿子、繁杂的家务，都需要自己一人应对，丈夫王自力从来没有也从未想过要替其分担。1990年代，处在历史转折点的知识女性在享受时代给予的广阔空间、汲取知识并建构理想的同时，却也因追求理想而痛苦。强烈的进取意识引导女性要自立自强、事业有成，她们活跃在各行各业，为社会进步作出了突出贡献。但是，传统的社会分工机制并没有作出调整和改变，“家庭事务处理者”始终是贴在女性身上的标签，并变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甚至连女性自身都认为照顾家庭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就如谌容《人到中年》中的眼科医生——陆文婷，始终在家庭与医院之间奔波，最后累倒在了回家的路上。即使如此，陆文婷依旧认为“让丈夫陷入厨房是自己失责”，并发出“如果允许我忏悔，我将跪倒在你面前，请你原谅”的感慨。[11]她试图成为一个女英雄，兼顾起“业”与“家”的两个担子，现实却给其沉重一击。戚润物与陆文婷作为这个时代知识女性的代表，她们的人生现状告诉我们：无论是“重业轻家”以颠覆文化传统对女性的规约、改变女性的客体地位，还是试图“家业并重”兼顾文化传统与当代社会发展的双向要求，两者在实行的过程中都困难重重。因为前者与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意识形态相冲突，后者则需要女性自身付出惨痛代价。

在经济快速发展的1990年代，知识女性立身处世的艰难从池莉将小说题目命名为《小姐你早》时就已可见一斑。《小姐你早》这个题目突出了“性别”和“时间”两个要素，而体现时间要素的“早”字不仅仅是一个指示时间早的形容词，“女性在这个时代要付出更多努力和代价”应该是作家更深刻的旨意，从而流露出作家本人对女性艰难立世的焦虑感。“你早”作为问候语，象征一天的开始，但一天的开始并非都始于愉快，也可能始于沉重。小说以戚润物发现丈夫与小保姆偷情开篇，揭示了戚润物的婚姻困境，进而将其一团糟的家庭生活帷幕拉开。戚润物作为高级知识分子，虽然才能出众，为国家粮食领域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但却依然被要求成为一位贤妻良母。人才、母亲、妻子，角色冲突频频在知识女性身上上演。改革开放令社会面貌焕然一新，为女性提供了实现个人价值的舞台，但女性要想走向舞台中央，就会与很多既定规约相冲突。同样的问题也体现在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以及徐坤的《厨房》等作品中。在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中，丈夫希望“她”成为一位贤妻良母，但“她”却为了圆梦大学、成为女导演而做了人流。面对导演、妻子、准母亲三种角色，弃家择业的选择令“她”陷入了婚姻破裂的困境。徐坤《厨房》中的枝子从弃家择业到事业有成后再次渴望回归家庭，知识女性在家庭与事业之间的徘徊说明：除了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意识形态希望女性坚守家庭阵地，女性自身也始终难以摆脱对家庭的眷恋以及对男性的依恋。因此，无论是作为女导演的“她”，还是作为商业新秀的枝子，作家借助她们家业两难的人生困境说明了：女性在争取全面发展与彻底解放时，不仅会受到历史文化传统的限制,还必须跨越来自女子天性的层层心理和情感的高栏。

知识女性在家业两难中感受到的疼痛，一部分来自试图突破男性主体地位的压制而屡遭打击的疼痛，一部分是源于自身无法摆脱对“家”的依赖而自我纠结的痛苦。两种痛苦似乎很难化解，但如果为追求男女平等而试图让男性“从习惯的轴心地位中退出,以人道主义立场支持和鼓励女性追求其自我价值，使女性从单纯的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中解放出来。”[12]或许并不能有效消除两性之间的等级制，因为“两性本来就处在同一地平线上，他们理应在同一起点上向着各自的目标奔跑，然后在情感生活的坐标上重合。”[13]但是，这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知识女性在自我实现的过程中遇到真正相互吸引的异性，家与业的冲突因此变得可调和、可化解。但是，人总是变化着的，男性欣赏事业有成的知识女性，并不意味着这份欣赏会恒久，对知识女性而言，或许只有保持独立的精神人格才能真正做到不因男性的来与去而或喜或悲。

在漫长的封建历史时期，女性始终被困“家”中，受男性支配；而近代以来产生的“家”“业”冲突又逐渐让知识女性陷入了更加难解的处境。如果说二十世纪初的知识女性的天地狭窄而闭塞，那么，1990年代的知识女性已经拥有了广阔的发展空间，但较之二十世纪初知识女性的婚恋境遇，却难说“尾”较“首”是绝对进步了的。正如张洁在《无字》中所说的——“二十世纪初的女人与现时代的女人相比，这一个天地未必更窄，那一个天地未必更宽。”[14]

三

面对丈夫的出轨，戚润物痛定思痛后决定“放弃这个男人。打击这个男人。消灭这个男人。”[15]强烈的复仇心理升腾在戚润物的内心深处。对“男性”的聚焦以及大快人心的复仇结局一再被视为“该小说极具女性意识”的有力证据，诸多评论文章认为以戚润物为代表的知识女性一反忍让顺从的态度，以鲜明的反抗精神维护了女性的尊严，象征女性意识的觉醒。但是，戚润物的复仇式反抗真的值得肯定和推崇吗？真的可以作为女性意识觉醒的标志吗？显然并非如此。

首先，戚润物的复仇计划过于理想化，且存在与法律规范背道而驰的做法，不具有现实指导意义。小说中，古典优雅且又熟谙人心的李开玲、风情万千且又仗义献身的艾月，经历过婚恋之痛的她们在聆听了戚润物的婚姻变故后，毅然决然地愿与其形成姐妹联盟，为共同打击腐败堕落、薄情寡义的王自力而出谋划策，而且这场复仇计划也最终取得了圆满成功：王自力身败名裂，戚润物彻底走出了婚姻废墟，与李开玲、艾月开始了新生活。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在现实生活中，面对男性对婚姻的背叛，集智慧、情商、美貌于一体的姐妹联盟难有现实的翻版；此外，艾月通过欺骗男性感情获利，卷款失踪后做起了服装生意——从法律角度讲，艾月的种种举动违背了法律法规，而且，作为合谋者的戚润物也会受到法律的惩罚。如此看来，这场以彰显女性反抗精神为宗旨的复仇计划并不值得推崇，更不具有现实指导意义。

其次，戚润物的复仇计划以消费同性价值为基础，并将同性视为复仇工具，存在强烈的功利主义思想。戚润物之所以能够得偿所愿，是因为艾月甘愿作一颗糖衣炮弹去腐蚀王自力、李开玲愿意作这场复仇计划的军师。无论是戚润物为李开玲营造出“事成后去法国见女儿”的美好场景，还是以“可以赚大钱”为诱饵诱使艾月帮助自己，其实都是以许诺满足对方心中所求为手段来消费同性的个人价值，本质上是利益交换而非其他。以艾月为代表的现代美女，为满足金钱欲望不惜违背公序良俗，甚至触碰法律红线，靠出卖肉体而快速赚钱。如果说艾月只是金钱欲望的追逐者，那么戚润物就是金钱欲望的操纵者。戚润物借助丈夫出轨的不幸遭遇来赢得李开玲和艾月的同情，大打感情牌，以让她们甘愿为自己的复仇计划出力。作为知识女性，戚润物并不以金钱作为人生追求，但她却懂得利用金钱来操控人心，为报复丈夫婚内出轨而消费同性，强烈的功利主义思想颠覆了知识分子应有的道德责任感。

最后，戚润物的复仇动机存在严重的等级意识，女性主义为反叛男权中心意识而竭力追求“男女平等”，但同性间的平等观念却被忽略从而陷入了失语状态。戚润物因丈夫出轨而决意对其打击报复，但王自力被艾月引诱无异于二次越轨，而这恰恰是戚润物希望看到的，这与其复仇以惩罚丈夫背叛婚姻的动因形成了尖锐矛盾。再联想小说中，戚润物因丈夫出轨乡下小保姆而感到不解与气愤，并多次追问丈夫为何选择一个连耳朵根子都还没洗干净的乡下小保姆？她认为这是丈夫对自己极大的羞辱。有鉴于此，可以得知：戚润物存在严重的等级观念。作为知识女性的她依然秉承“人分三六九等”的思想，不仅屡次贬低来自乡下的小保姆，对丈夫王自力以及初来家中的李开玲也是极度轻视。“上海姑娘比其他地方的姑娘优越”“人和人的质量就是不一样”“李开玲只有初中文化程度”——这些出自戚润物之口的话充分证明其存在强烈的等级意识。由此可见，真正激起戚润物复仇动力的或许并不是婚姻不再的悲痛现实，也不是丈夫对婚姻的背叛，而是丈夫出轨的对象居然是一个相貌平平、没有学历、没有优越出生背景的乡下姑娘，这令其高级知识分子的自尊心、优越感受到了沉重打击，也成为激起其复仇之火的深层原因。而戚润物的复仇，除了惩罚丈夫婚内越轨，也是在证明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优越与崇高。因此，戚润物的复仇只是披着情爱创伤的外衣，本质是为捍卫自身身份而采取的行动，并不值得被推崇。

综上所述，这场为众人称道的复仇计划不仅过于理想化，还存在一系列的思想弊端，戚润物被视为女性意识觉醒的代表也多有不妥。所谓女性意识，虽然建立在区别于男性意识的性别差异的自然属性之上，但更重要的是以社会历史文化内涵为核心的意识特征。女性只有从以男性为主体的父权制社会意识形态的精神渗透中抽离出来，才能获得独立的女性视野。反观戚润物的复仇之举，将同性工具化的功利主义思想、严重的等级观念都能说明戚润物虽然是事业有成的知识女性，但并不真正具备女性意识。尤其是潜存于其内心深处的等级意识——这本是男权意识形态的核心，女性解放运动兴起后，始终致力于消除男尊女卑的等级制度，“男女平等”也因而成为女性意识的重要思想，消除等级制度也自然成为女性意识觉醒的重要体现。但是，戚润物的一系列举动却与之背道而驰。因此，戚润物的复仇作为池莉《小姐你早》这部作品的主线，诸多细节表明该小说被当作女性主义意识觉醒的代表作品着实不妥。

除此以外，戚润物的复仇还说明：报复异性并不是化解婚恋困境、进行自我解救的上策。小说中，愤怒与怨恨令戚润物看不到婚姻中存在的沉疴，从而把关注点都聚焦在了丈夫对婚姻的背叛之上，并且将丈夫仇敌化。两性婚姻变成了两性战争，大快人心的复仇始于女性的怨恨，终于男性的身败名裂。面对男性对婚姻的背叛，如果需要怨恨才能获得自救，那女性的自救又有什么意义？女性解放又能通向何处？戚润物借助“姐妹联盟”进行反击，将男性视为敌对对象——这一定程度上说明：在女性解放及女性主义传播的过程中，很多女性产生了“仇视异性”的极端心理，并以此认为自己具备了女性意识。要注意到“性别间的不平等问题不是自然性的，而是历史性的；不是永恒性的，而是时间性的。因此对女性主义来说，坚持历史主义，就是要反对本质主义，即反对从先天的、生理上的差异来为性别间的不平等提供一套生物学范式的阐释概念。”[16]因此，女性解放不应针对两性先天的性别差异，也不应该一律将男性作为对立面，如果将以女性为中心取代以男性为主体作为目标，那这跟女权取代男权有何分别？男权不是正确的，女权就是吗？因此，女性意识应该以消除男权主体意识为基础，但不以消灭男性为目的，而是为建构以两性平等和谐为目标的“人”的主体意识而不懈努力。

面对破裂的婚姻，知识女性更应注重向内寻求，不断提高自我的生命体认，并且能够意识到：婚姻始于爱，女性的自救与解放也应基于爱。因为女性解放“更重要的是女性心理意识深层结构的变革，女性世界中自我意识的萌新和增强。”[17]这种深层次的心理变革在激发女性意识觉醒的同时，也会引导女性建立超性别意识，以用更加宽和的心态对待生活和世界。作为陈染从伍尔夫“双性同体”理论基础上阐发出来的超性别意识，旨在在不否定性别意识的前提下渴望实现两性和谐。这不仅是一种具有超越性的性别态度，还是一种大写的人生观——“就视野而言，它关注女性、社会与人；就立场而言，它超越性别立场引发的仇视与对抗，更关怀个体生命的价值与尊严。”[18]而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首先统归为“人”，其次再划分性别。超性别意识恰恰站在整体的人的视角来关怀每一个个体。对知识女性而言，应率先树立超性别意识，为女性更深层次的解放与发展引航。正如王安忆以“温和”“宽容”的态度“正视男性在女性命运中的作用”，这才是“两性共建”的上上策略。[19]

“1997年的春天”——这个池莉在《小姐你早》中反复提及的时间，是解析1990年代时代特征的符码。在这个一切骤变的时代，知识女性在获得广阔发展空间的同时，却未能获得理想婚恋。高级知识分子戚润物的婚姻变故多角度反映了这一时代知识女性的婚恋处境。无论是时代之艰、家业两难，还是知识女性无力的自救，这些问题依旧存在于当下的两性婚恋中并呈现出相互交织的复杂情况。因此，观照1990年代知识女性的婚恋困境，其实是为当下知识女性的婚恋问题寻找原始动因，并为当下知识女性婚恋提供历史性的反思与启发。戚润物虚浮的女性意识尤其值得反省，知识女性若想真正具备主体性，就应该在自觉抵制男权中心意识形态的基础上，寻求自我意识的正向发展，而男性也应增强对女性意识的认同。只有这样，知识女性乃至女性群体才能更好地处理两性问题，获得理想婚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