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世界》的创办与雅俗文学的博弈共生

2021-01-29 11:41钱瑶瑶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小说月报新文学文学

钱瑶瑶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014)

1923年1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创办《小说世界》刊物,主要刊登鸳鸯蝴蝶派作家的作品。在五四新文学家们如火如荼地开展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革命运动之时,上海商务印书馆的这一举措被看作是倒行逆施的荒唐之举,不免引起了诸多五四新文学家的反对。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浪潮下,在1921年《小说月报》期刊革新的背景下,上海商务印书馆为什么又要创办一份“代表旧文学阵营的鸳鸯蝴蝶派”的刊物呢?目前学界的看法主要有三种,一是从舆论角度出发,认为上海商务印书馆此举是为了笼络鸳鸯蝴蝶派作家,“商务当局怕同他们闹翻,……为了笼络这批文人,专事收容他们的稿件,另创《小说世界》”[1];二是从利益角度出发,认为此举源于通俗文学市场的利益驱动,“商务要将世界书局和大东书局抢占去的市民读者的份额夺回来,至少自己也要分一杯羹”[2];三是从读者角度出发,商务印书馆官方人士表示此举是为了帮助普通读者读懂《小说月报》。据沈雁冰回忆,在1922年夏初王云五对沈雁冰和郑振铎说:“他们(指他及商务当权者中间的死硬顽固派)想办一种通俗刊物,名《小说》;并郑重声明:《小说月报》方针不错,万无改回来之理,但《小说月报》有很多学术性的文章,一般人看不懂,现在他们要办个通俗性的《小说》,一面是要吸引爱看《礼拜六》一类刊物的读者,为扫除这些刊物作釜底抽薪之计,一面也要给《小说月报》做个梯子,使一般看不懂《小说月报》的读者由此而渐渐能够看懂。”[3]以上三种说法均有其合理之处,但是笔者认为,《小说世界》的创办不是在某一条件影响下偶然发生的事件,而是受读者接受情况、文学发展趋势、多元文化争鸣以及文学市场需求等多方面因素的综合影响。《小说世界》复杂的产生背景一直是学界不断考证的重点,而我们更应关注到《小说世界》创办的必要性、重要性及合理性,应深刻挖掘《小说世界》创办背后所反映的五四文化转型时期雅俗文学观念的博弈与共生,以及由此带来的影响与启示。

一、《小说世界》创办的多重背景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号召下,《新青年》《新潮》等新文学刊物大力发展,商务印书馆的老牌期刊《小说月报》也在这场裹挟着政治性、思想性等因素的新文学潮流中探索革新,1921年,《小说月报》从鸳鸯蝴蝶派等通俗作家的主阵地变为文学研究会等新文学家的主阵地。然而在1923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开展的大背景下,商务印书馆又创办了以鸳鸯蝴蝶派作品为主的《小说世界》刊物,这份饱受争议的刊物的诞生向我们展示了五四时期雅俗文学多元共生的历史场景。

(一)《小说月报》的革新与文学现代化的困境

《小说世界》的镜子里映照着《小说月报》革新的影子,要回到《小说世界》创办的历史现场,不得不追溯《小说月报》革新后的历史境遇。《小说月报》的革新顺应了新文学潮流,受到了新文学爱好者的支持拥护,但是革新之路并非一帆风顺。第一,改革后的《小说月报》过于追求新潮,大力宣扬西方文学理论,文章内容生涩难懂,读者接受度较低。沈雁冰曾在书信中谈到:“曾有数友谓如今《月报》虽不能说高深,然已不是对于西洋文学一无研究(或可说是嗜好耳)者所能看懂;譬如一篇论文,讲到某文学家某文学派,使读者全然不知什么人是某文学家,什么是某文派,则无论如何愿意之人不能不弃书长叹”[4],“据实说,《小说月报》读者一千人中至少有九百人不欲看论文(他们来信骂的亦骂论文,说不能供他们消遣了)!”[5]如果说普通读者是因为不能消遣而骂,那五四先驱鲁迅的批评则立场更加客观,鲁迅曾在信中批评“雁冰他们太鹜新了”[6],可见《小说月报》革新后文章内容受到了诸多质疑。如周作人的《圣书与中国文学》[7],主要论述了文学与宗教的关系、《圣书》对中国文学的意义等,但是由于中西方思想的隔阂以及欧化白话生涩难懂,该文章接受度和影响力较低。第二,改革后《小说月报》的译作、创作等质量参差不齐,没有形成中国文学现代化的选刊标准,实际创作与理论宣传相去甚远。胡适曾写道“我昨日读《小说月报》第七期的论创作诸文,颇有点意见,……我劝他们要慎重,不可滥收。创作不是空泛的滥作,须有经验作底子。我又劝雁冰不可滥唱什么‘新浪漫主义’。”[8]鲁迅曾批评“《小说月报》也无甚好东西”[9],沈雁冰等文学研究会成员过于急切地宣扬西方文学,只要是新的便照单全收,没有明确的选刊标准和质量要求,从而导致刊物内容良莠不齐。如梦雷的《快乐之神》[10],内容空洞无实,将死亡简单地看作快乐之神降临,实质是对西方基督教思想的僵硬模仿。第三,《小说月报》陷入文学现代化发展的困境。沈雁冰等人一味追求西方新思想、新文学,没有深入思考中国文学、中国人民真正需要什么,导致改革浮于表面,收效甚微。沈雁冰对此感到力不从心,“《小说月报》出了八期,一点好影响没有,……对于现在手头的事件觉得很无意味了。我这里已提出辞职。”[11]不过,对于刊物现代化发展的困境,沈雁冰等人也有过反思:“前天见仲甫先生,他说可以放得普通(通俗)一些,望道劝我仿《文章俱乐部》办法,多收创作而别以‘读者文艺’一栏收容之。我觉得这两者都是应当的”[12],由此沈雁冰设想对《小说月报》进一步调整革新:“其一,是将通俗化当作《小说月报》的一种努力方向;其二,是通过‘读者文艺’、‘讲演会’、类似于教科书的栏目设置等形式,加强《小说月报》与读者之间的联系。”[13]可以看出沈雁冰逐步认识到《小说月报》革新及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存在的文学现代化的现实困境,并寻求通俗化、大众化的解决路径,但新文学阵营对于旧文学、俗文学激进式的全盘否定注定了这场调整不会和平演进,这也为雅俗文学的博弈共生提供了现实背景。

(二)通俗文学读者的流失与文学大众化的思考

文学市场的需求对于文学刊物的定位和发展具有重要影响。首先,读者作为文学接受者,其文学需求与审美标准对于文学的生产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革新后的《小说月报》作为新文学阵营刊物,收获了诸多进步青年的喜爱,但同样对原有的通俗文学读者造成了严重冲击,沈雁冰曾写道:“新近有个定《小说月报》而大失所望(今年起)的‘老先生’来信痛骂今年的报,说从前第十卷第九卷时真堪为中学教科书,如今实是废纸……更有一位老先生巴巴的从云南寄一封信来痛骂,他说……印这些看不懂的小说,叫人看一页要费半天工夫……”[14],更有甚者,寒云(袁克文)讥讽《小说月报》“纸倒是上好的洋纸,可惜印的字,太臭了些,包起食物来,有点不大好呢”[15],可见反对的声音之强烈。文学刊物与读者的阅读期待相背离,直接导致读者群体的流失,正如一位读者来信说:“看十二卷以后的说报的人,绝不是看说报十一卷以前的人。我有一个表兄,一个堂兄和好几位同学,都是爱看十一卷以前的说报的,却是十二卷一出,他们不是改过了,预定的,都抱怨说‘上当了’,从此再不定了”[16]。沈雁冰在致周作人信中印证了《小说月报》销量缩减的问题,“《说报》今年销数比去年减些,我觉得非常惭愧。……我想不出今年的报要比去年的坏,坏在哪里”[17]。对于读者群体的流失,诚然有民众鉴赏能力不高的因素,但是刊物文学创作过于求新求变,失去了读者接受的根基,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其次,商务印书馆作为出版机构,综合分析市场需求及出版利益后进行出版调整,是“在商言商”的必然选择。商务印书馆没有再次改革《小说月报》将其回归通俗文学,而是保持《小说月报》新文学刊物定位的同时,新创办《小说世界》作为通俗文学刊物,进一步开发了新文学读者和通俗文学读者两大文学市场。最后,商务印书馆创办《小说世界》,不仅是因为《小说月报》革新后读者群体的流失以及对于通俗文学市场的争夺,而且是基于文学发展现代化与大众化综合考虑的科学选择。商务印书馆通过革新《小说月报》直观感受到读者群体的不满与需求,认识到中国文学现代化的进程中不可失去大众化的根基,所以有了“给《小说月报》做个梯子,使一般看不懂《小说月报》的读者由此而渐渐能够看懂”的想法,《小说世界》为通俗读者提供走向现代化的扶梯的同时,也为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发展提供了更加宽广的路径。

(三)雅俗文学的正面交锋与文学多元化的选择

虽然《小说世界》的创刊有其合理性因素,但是其作为通俗文学阵营的刊物,必然遭到了新文学阵营的强烈谴责,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正面交锋。疑古君(钱玄同)批评《小说世界》,“‘在时间的轨道上开倒车’而已”,并认为商务印书馆革新《小说月报》是“向善”,而创办《小说世界》是做“恶事”——“天下竟有不敢一心向善,非同时兼做一些恶事不可的人们!”[18]对其进行了全盘否定;晓风猛烈抨击“《小说世界》可太不识羞耻了。……至于宣传的内容,自然照例极合那‘俗’人(他们似乎主张通俗的,所以我就照他们这样称呼了)底脾胃”[19];何宏图也批判《小说世界》“简直是一只油炸的丐筋,由外看去很大,其中却空洞无物。……《小说世界》,恐怕也难长命,至多不过两年。”[20]可见新文学阵营对于《小说世界》的不满与蔑视。鲁迅和华秉丞的批评相对平和一些,鲁迅认为:“对于《小说世界》是不值得有许多议论的。……凡当中国自身烂着的时候,倘有什么新的进来,旧的便照例有一种异样的挣扎。……总之,新的年青的文学家的第一事是创作或介绍,蝇飞鸟乱,可以什么都不理。”[21]虽然鲁迅平和的语调不是出于对《小说世界》的接纳包容,甚至是一种不屑与漠视,但是这种冷静的处理方式让双方的论战回到了基本的文学创作中心。华秉丞批评道:“他们根本的毛病在于态度不严肃。……他们因为不能进入人心的深处,不能察知世间的真相,所以没有自出心裁的描写,没有特造新铸的修词。”[22]暂且不论此批评是否过于绝对,但是这种学理性的质疑与建设性的建议至少有利于文学的讨论与发展。而东枝则代表通俗文学团体作了胜利的宣言:“小说世界的出版,其中含着极重大的意义。……因为小说世界一出版,无论哪一方面都自以为是战胜了。……小说世界的出版真是碰到神喜人欢的当儿,没有一方面不感着满意。”[23]其认为《小说世界》战胜了资本家和“不领悟”的小说家,文中多次出现“战胜”一词可见其对《小说世界》创办的兴奋之情以及对其所谓“战胜”新文学阵营的自我陶醉。王西神则从实用的角度对新旧文学之争进行了调和:“文学上面只有好与不好的界说,没有新与不新的限制。……只要切合实用,合于实用的便是好,不合实用的便是不好。……应当从旧的中间,研究最好的结果;同时更从新的中间,也研究最好的结果。这样调和新旧,融冶一炉,方有真理发现。”[24]该言论在今天看来确有几分道理,但是在五四运动背景下,在激进改革文学甚至矫枉过正才能打败旧文学的认知中,此类言论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新文学阵营的驳诘。《小说世界》的创刊引发了新旧文学、雅俗文学的激烈论争,论争背后是文学的自由生长与多元共生。《小说世界》虽然遭到新文学阵营的强烈抵制,但是丝毫不影响其蓬勃发展,“在二卷六号的编辑琐语中谈到:‘本刊的销数之多,出于意料之外,……不过我们的第一卷中,第一期到第八期已经四版了,还是不够分派,现在正预备五版或六版’。”[25]可见其具有广阔的文学市场和深厚的艺术魅力。《小说世界》的创办犹如一股旋风掀起了文学界的层层涟漪,让我们看到了五四时期雅俗文学激烈博弈与多元共生的文化生态,商务印书馆细致地洞察了文学潮流与文学世界的多元化环境,站在历史的风口作出了具有包容性、前瞻性的选择。

二、雅俗文学博弈共生的多重表现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新旧文学激烈论争背景下诞生的《小说世界》,办刊标准、文章内容等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文学潮流与文学论争的影响,在通俗化的基础上对新文学进行了吸收与借鉴,同样,《小说世界》的出版也给予了新文学阵营许多启发。以《小说世界》与《小说月报》为样本,可以深入洞察这一雅俗文学博弈共生的文学现象。

(一)文字语言方面

随着国语运动的深入开展,白话文逐渐代替文言文,新文学逐渐成为文学的正宗,《小说世界》也认识到白话文的重要价值,努力寻求通俗化与现代化的结合。《小说世界》在第1卷第1期的《本社启事》中说明“本刊文字不拘新旧只取立意高尚有艺术趣味者”。笔者统计首期共30篇作品中,只有《美洲伟人秘史》《读五千卷书室丛话》《天目山游记》《情天补恨录》四篇文章使用文言文,其余皆为白话文。出现文言文作品的一部分原因是商务印书馆为了节省稿费将《小说月报》革新时“封存的许多《礼拜六》派的来稿和林琴南的译稿都利用上了”[26]。之后《小说世界》在第1卷第4期的《本社投稿简章》中要求“本刊各门,皆欢迎投稿。文体以白话为主,间亦酌用文言”。由此可见《小说世界》在五四运动影响下对白话文愈加重视,体现了鸳蝴派作家与时俱进的文学现代性追求。

《小说世界》将通俗文学作品与白话文体相结合的转型也给新文学作家带来许多启示。《小说月报》革新初期,新文学家们的文章多使用欧化白话文,翻译西方文学作品多采用直译的方式,导致语言艰涩难懂。如沈泽民翻译《交易》中的“衣箱把大口向我们张开——空着。床榻徒然对于华丽绚烂的枕头施其怀慕。……贫穷把冷笑从四面八方送过来”[27],语言非常生涩,对文学作品的传播与接受造成了极大障碍。而《小说世界》中自然通俗的白话文表达则给予了新文学作家们深刻的启发。胡适曾写道:“今之人仍有意学欧化的语调,读之满纸不自然,……凡人作文,须用它最自然的言语;……文学研究会的朋友们似乎也应该明白:新文学家若不能使用寻常日用的自然语言,决不能打倒上海滩上的无聊文人。……新文学家能运用老百姓的话语时,他们自然不战而败了。”[28]这一深刻见解促进了新文学作品中白话文的改良,比如在此之后郑振铎翻译的《著作家》语言变得通俗流畅,“母亲,你讲给我们的故事真是好听呀!我很奇怪父亲为什么不能写像那样的书呢?难道他始终没有从他自己的母亲那里听见过巨人和神仙和公主的故事么?”[29]用日常化的语言文字表达深厚的思想感情,更易于读者接受。

白话文的使用促进了通俗文学的现代化转型,通俗自然的白话文改良促进了新文学的大众化发展,《小说世界》和《小说月报》中白话文的使用与变化,正是通俗文学与五四新文学博弈共生的深刻体现。

(二)文学思想方面

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小说世界》的通俗文学作品不再是“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30],而是在通俗趣味的语言中书写家国情怀、社会担当、人文情感等现代意识。通俗文学作家们将眼光更多地聚焦于时代浪潮下的现实生活,社会责任感显著增强。如《十年后的中国》[31]以科幻手法描写主人公发明了比X光厉害数倍的W光,用以打败帝国主义列强,建立和平统一的世界秩序,传递了真挚的家国情怀与人文思想;《社会主义者》[32]讲述了一位自诩为社会主义者的博士在恋爱、娶妻、生子的过程中逐渐变为官僚资本家的故事,讽刺了“社会主义者”的虚伪行径,深刻思考了如何平衡家庭与社会、私有与公有等问题,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与社会意义;《生活压死的劳动者》[33]描写了底层人民艰难困苦的生存悲剧,深刻讨伐了邪恶的资本主义力量,对劳动人民抱以悲悯崇高的人道主义关怀。同时,《小说世界》还刊登了许多世界文学名著译作,如《父亲的真爱》《弗鲁亚尔家庭记》等。综上所述,《小说世界》中的文章没有局限于男女情爱、游戏消遣等庸俗趣味,而是致力于刻画人民群众关心的社会生活,“用浅近有兴趣的文字,发挥较深的理论,一方面供人欣赏,一方面指导社会,补助通俗教育”,“对于中国文学,一方面发挥它的好处,一方面革除他的坏处”。[34]《小说世界》所代表的通俗文学阵营在与新文学阵营的博弈中逐渐明晰了自身的定位,在现代化的追求中坚守通俗的文学。

《小说世界》的创刊及其现代化转型,使文学研究会作家看到了贴近人民群众的文学书写方式的重要意义,并进一步发现中国文学的重要价值。文学研究会等新文学家虽然反对鸳鸯蝴蝶派等旧文学,但是也在通俗文学的发展盛况中获得了许多启发。如沈雁冰认为“《礼拜六》派今天对小市民仍有广泛影响,……而要使新文学能发展,使其读者除青年学生外,也吸引小市民阶层,……当前新文学的创作者的弱点是社会经验不足,对劳动人民的生活更不了解,因而题材范围十分狭小,……思想性不深,不能象屠格涅夫那样从恋爱问题的表面剖析到青年的政治倾向和人生观。”[35]《小说世界》等通俗文学刊物的广泛传播使文学研究会作家认识到文学应贴近现实生活,书写底层人民的生活苦难,由表及里地逐步进行思想升华。基于现实思考,《小说月报》的新文学作品由浪漫主义转向现实主义,如革新初期的《命命鸟》《超人》等作品浪漫色彩浓厚,强调自我意识的表达和情感幻想的流露,而后期(约1923年后)的《黄昏》《潘先生在难中》等作品则转向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及人生悲剧的探讨,具有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同时,《小说世界》等通俗文学的发展使文学研究会成员进一步思考中国文学的价值意义与何去何从等问题。革新后的《小说月报》致力于学习摹仿西方文学,但是在此过程中关于“整理国故”的讨论却愈加热烈,特别是1923年郑振铎担任《小说月报》主编后,自《小说月报》第14卷第1号始设立“整理国故与新文学运动”“读书杂记”等栏目专门讨论中国文学。丁文认为“《小说月报》的办刊方针的变动源自诸多方面的合力,诸如两任主编沈雁冰与郑振铎在个人兴趣上的差异、文学研究会的人员活动所带来的人事关系、商务印书馆的古籍出版方针上的倾斜”以及“新文学读者群的集体参与”等等[36]。笔者认为,《小说世界》等通俗文学阵营的影响也是重要原因,《小说世界》极高的传播接受度及其现代化转型,让文学研究会成员看到了中国文学在新时代的生命力,促使他们“重新估定或发现中国文学的价值”[37],重新思考中国文学对于新文学运动的意义。

(三)作者、读者群体方面

《小说世界》在与新文学的博弈中,走向了现代化的转型,其作者读者群向新文学群体扩张。《小说世界》除了刊登李涵秋、林琴南、卓呆等通俗文学作家作品外,还收到诸多教育界人士、新时代青年学生的投稿,“小说世界自从出版直到现在,所接的稿件,约有五千余封。……近三个月每天平均约五十件。来稿以各处师范学校为最多,其余的学校,有北京大学,圣玛利亚书院,之江大学,金陵女子大学,香港大学……南洋大学等等。以上各大学,以译稿为最多”[38],如陈岳生的译作《蒙拿哥国的罪犯》等;还有新时代女性作者的投稿,“女界投稿共一百四十余件”[39],如泽珍女士的《梅语》等;还刊登了许多著名的新文学家的作品,如沈雁冰的译作《私奔》《皇帝的衣服》、王统照的《夜谈》、陈大悲的译作《爱尔兰的野蔷薇》(影剧本)、傅雷的《回忆的一幕》、丰子恺的《法味》等;甚至还有海外作者投稿,“国外稿有美国来稿一件,法国来稿一件,日本来稿十六件,菲律宾来稿四件”[40],如波兰作家罗琛女士的《恋爱与义务》、日本文学家孟忆菊的《又是一段关于李叔同的记载》等。作家群体不再局限于通俗文学作家,而是扩展到新青年学生、新时代女性、新文学作家、海外作家等,可见通俗文学与五四新文学博弈共生的影响之深入。

同时,《小说世界》刊物的读者群体不仅是传统的市民阶层,还扩展到新时代青年学生、教师等群体,“据胡寄尘先生最近的调查,大概上海中学师范的学生,差不多每人定有一份小说世界。各小学教员,很喜欢用本志的附刊作奖品;也最喜欢用附刊的故事作教材。”[41]如果说民国初期的鸳鸯蝴蝶派文学因其“游戏”“消遣”的属性受到市民阶层的喜爱,那么现在的《小说世界》引起了有现代教育背景的青年学生、教师群体的喜爱,足以证明《小说世界》在时代浪潮中的进步意义。可见,经过现代化转型的通俗文学刊物,其内容和价值获得了更广泛的读者群体认可。

三、雅俗文学博弈共生的多重影响

雅俗文学博弈共生的文学场景具有复杂多面的文化意蕴,其对于文学多元生态发展、文学现代化转型、文学与读者的关系、文学与时代的关系等等产生了重要影响,为五四时期众声喧哗的文坛注入一剂强心剂。

(一)多元共生的文学生态

受到主流意识形态、政治文化研究等多方面影响,五四时期的文学生态原貌被选择性遮蔽,许多错误认知宣扬鸳鸯蝴蝶派文学是毒害青年人心灵的“坏”文学,并且认为五四时期是一元化的文学,是新文学一家独大的文学,这种认识是偏颇的。五四时期受到思想政治变革和文学革命运动的影响,主流话语对鸳鸯蝴蝶派等旧文学进行了全盘否定,但是我们站在今天回望历史,应该作出更加审慎科学的判断。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对五四时期多元共生的文学生态进行研究,对于雅俗文学研究的代表性成果是范伯群的《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其中提出“纯、俗双翼展翅的文学史”[42]理论,即“两个翅膀论”,为通俗文学的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

鸳鸯蝴蝶派等旧文学不应被全盘否定,通俗文学里也有美的文学,有人的文学,有为人生的文学,而且,“安稳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沉潜着最基本的人生哲学。这种最基本的人生哲学,因为是从生活中抽象出来的,深刻而接地气”[43],通俗文学的价值与意义需要被重新评估。同样,我们应该客观认识到在五四时期,在反对旧文学的口号下,通俗文学仍然以其强大的文学生命力、深入人心的文学魅力、与时俱进的文学生产力坚强地生存下来,通过《小说世界》《礼拜六》等刊物向五四新文学家们展示了自己优异的战绩。

新旧文学、雅俗文学并不是二元对立的,他们在博弈论争中互相学习,从而形成了多元共生的文学生态。通俗文学与五四新文学互为镜鉴,《小说世界》探索了通俗文学的现代化转型,《小说月报》则逐渐找准了新文学的发展方向。文学多元化不是对主流文化的抢占,而是丰富了主流文化的涵养,促进了文学的全面繁荣。《小说世界》在文学大众化基础上进行的相对平和的现代化转型方式、现代化书写方式,更适合对时代浪潮持观望、中庸态度的人民大众,促使文学刊物、通俗文学作者、普通读者在平和的文学现代化书写中实现新的成长。同样,也可以说《小说世界》是走向五四新文学的一架梯子,在新旧文学的转化中发挥着重要的过渡作用。总之,通俗文学和五四新文学在各自的文学场域发挥着重要作用,在文学现代化的生态环境中占据着重要一隅,共同演绎了五四时期文学世界的众声喧哗。

(二)人民大众的文学方向

通过《小说世界》的创办和《小说月报》的革新改良,我们认识到以人民大众为中心的文学方向才能经得起读者和时代考验。《小说世界》等通俗文学虽然被五四新文学家们批判为“根本否定人生,把人生看作消遣品的那种无聊文字”[44],但是其始终坚持适合广大通俗文学读者的办刊方向,由游戏消遣转为以趣味的方式书写社会现实,书写底层劳动人民的现实人生,揭示社会发展矛盾,受到五四新文学现代化思想的影响,广揽西方文学译作,传播适于人民接受的西方思想,创作大众喜欢的通俗文学。《小说世界》在学习西方先进文化思想的过程中,坚持通俗化、大众化的艺术创作原则,表现真实的生活和丰富的情感,同时照顾读者的接受水平,理解尊重读者,但不是一味迎合读者,逐渐在读者阵营中闯出一片天地。同时,《小说月报》在《小说世界》的成功范例中逐步认识到通俗化的文学写作对于读者接受的重要意义,《小说月报》的作家们认识到初期对于“为人生的文学”这一宗旨的理解偏颇,为了广泛地传播先进民主思想,真正书写为人生的文学,应当在文章语言用词和文学技巧等方面符合读者层次水平,文章的思想内涵符合读者审美趣味,不仅要提出问题,更要解决问题,从现实主义的文学书写方式出发,真正理解广大人民群众的现实苦难,书写人民群众的疾苦人生。人民大众的文学方向就是要为人民发声,为人民书写人生,在真情实感的流露中展示真实的人民生活,直面现实问题和人生苦难。

(三)时代共鸣的文学浪潮

文学与时代共进,文学与时代共鸣。《小说世界》认识到时代潮流下的文学发展方向,积极吸收五四文学中的现代化因素。文字语言上的改革,将文言文改为通俗的白话文,遣词造句趋向口语化;文学体式上改革,《小说世界》收录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新旧小说、话剧、翻译、散文等。在栏目设置中还增加了音乐、银幕上的艺术、科学游戏、科学浅谈、风俗考等内容,可见其杂糅新旧、融汇新知的改革方式,不断追赶新的时代潮流。文学时代功能的强化,使文章思想内涵更加现代化多元化,贴近时代变革潮流,成为启迪民众、改造社会的扶梯。《小说月报》的作家们更是五四文学革命和时代发展的弄潮儿,他们积极学习西方最新的文学思潮,广泛地吸收翻译并传入中国,创办“‘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太戈尔号(上、下)’‘拜伦号’‘安徒生号(上、下)’‘罗曼·罗兰号’以及‘俄国文学研究’‘法国文学研究’等专辑”[45],不论是自然主义、浪漫主义还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研究会成员们都积极吸收借鉴;从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到苏联十月革命后的新文学等,文学研究会成员们都积极研究介绍,在此基础上力图创造中国的新现实主义文学。以文学研究会成员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学群体始终站在时代文学的浪头,为中国文学版图注入新鲜血液。总之,时代作用于文学,文学反映时代,文学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论是雅文学还是俗文学,它们都在不同的时代传递不同的声音,承担着各自领域的教育、审美、认识等多种功能,为推动社会进步与人民启蒙发挥着不同的价值与作用。

《小说世界》作为通俗文学的代表刊物,其创办和发展历程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回到《小说世界》的历史现场,我们看到其在多元化的文学发展趋势、通俗化的读者接受需求以及刊物出版市场的重要作用,同时其创刊带来的文学流派论争、文学思想争鸣以及多元文化碰撞等丰富内涵,见证了五四文化转型时期雅俗文学的博弈与共生,促进了五四时期人民大众的文学对话和时代文学的发展进步,为五四时期的众声喧哗融入了强有力的思想与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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