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顺
(中国政法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8 )
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从思想理论的意义上看,甚至可以说是当前中华文化发展中面临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理论落后于实践,是我们需要深切注意的一个前提背景。
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是应当引起重视的大问题。美国著名评论家约瑟夫·奈斯比特(1)〔作者按〕在修改这份发言稿的时候,传来了约瑟夫·奈斯比特刚刚去世的消息。谨以此文向这位对世界形势一直持有冷静观察态度,并对中国人民不乏善意的美国学者,表示真诚的敬意。指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有很多“好故事”,但是没有“好话语”。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的理解是,首先,他承认中国改革开放做得很成功,已经有很多漂亮的举动和精彩的成果。这些都是“好故事”;然而,他又认为,中国对改革开放的目标和实践“诀窍”的总结似乎不那么合理透彻,因此通过宣传报道方式说出来时,用他们西方人的眼光和思维来理解,也显得不那么真诚明白、一贯到位,缺少足以令人信服的“好话语”。不难看出,在他的这个判断中,涉及的是历史实践的普遍性和表达方式的特殊性之间的矛盾。
这个问题我以前也遇到过。当年有西方学者到中国来,看到中国朝气蓬勃的社会景象,就常问一个问题:“你们中国改革开放的哲学是什么?”得到的回答往往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于是他们就一脸的疑惑:过去你们和苏联一样,坚持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结果搞成那样;今天你们这样大刀阔斧地改革,面貌已经大不相同了,哲学上却还是原来那一套?言外之意,是觉得我们中国的哲学界要么是没动脑子,要么是没说实话。其实他不知道,我们只是按照既定的口径在回答提问而已。真实的中国哲学思想,从毛泽东开始,就早已不同于苏联教科书“那一套”了。而作为改革开放指导思想的邓小平理论,在总结文革和国际共运教训的基础上,就更不同于苏联教科书“那一套”了。很多新的知识和思想成果涌现出来,只是我们学校里的教科书还没有正式改变而已。那么,我们“这一套”到底是什么?几十年来学界一直在思考、创新和争论着。我们并不是不动脑子,也不是不说实话,而是尚未做出正式的结论。例如在讨论中,有人主张“辩证唯物主义”,有人主张“历史唯物主义”,有人主张“实践唯物主义”,有人主张“辩证的、历史的、实践的唯物主义”,等等。总之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多数都认为,不宜再用斯大林教科书将“两个主义”并提的那个名称。因为经过研究已经发现,它不仅在理论上并不能完整、准确地体现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学说面貌,而且在实践上,也确实不能再用来概括表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思想面貌和理论逻辑。当然,也有人还坚持沿用这个名称,因为它与官方正式文件(如党章和宪法)既定的传统说法相一致,改变须慎重……面对各种意见相持不下的局面,我们虽然自己主张“实践的唯物主义”,但从大局着眼,也曾提出过一个过渡性的建议,即主张:可以暂时搁置名称的改变,让各种说法继续讨论和验证;在统一的口径上,只须回归“坚持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方法论”即可;待条件成熟时,再正式采用新的名称。这个意见曾一度被采纳。
可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理论根基,在哲学上应该是一个怎样命名的理论体系,这本身就是一个需要遵循马克思主义精神实质,理论联系实际,充分把握和提炼“时代精神”及“文明的活的灵魂”,才能完成的一个历史性课题。我们目前面对的“名与实”的矛盾,显露的正是这个尚未成熟的理论探索与日新月异的生活实践之间的“时间差”。认清这个“时间差”,可以催促我们的哲学和理论自觉地创新成长。
感觉到马克思主义哲学需要创新,承认这个需要并积极呼吁创新,这本身已经是一种积极的心态了。党中央正式提出要构建新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这个决策和号召,代表了这个时代的召唤,值得我们认真、努力地响应。因此大家都对创新的重要性和意义有了很多关注和思考,这是完全必要的。但是,“需要创新,应该创新,创新的意义重大”等等,说的都是“应然”方面,还不等于已经把握了“实然”,变成了“实然”。凡属应然的东西,并不是只要人们认识到并愿意实现它,就等于已经实现了。关键在于这样的“应然”只能从“实然”中生长出来,并经过一个现实的过程,才能变成“实然”。没有“实然”作为根底的“应然”,从来都只能流于空谈和幻想。就是说,并不是只要我们认识到了创新的意义,人人都来呼吁创新,就等于实现了创新。事实往往是,越是人人都跟着喊“创新”的时候,恰恰是最缺少创新意识和创新成果的时候。相反,那些并非出于追随时尚、哗众取宠,而是出于实事求是地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回答问题的人,尽管他们也许并未意识到、也并不标榜自己是在“创新”,同时却能够不避其中风险,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才可能真正做出创新的业绩。
真正创新的起点和路径,并不在于把口号喊得多么响;也不在于揭示什么“创新规律”,企图用一套“创新学”的公式来指导,找到轻而易举的“捷径”;当然更不在于把过去的老生常谈重新拿出来,用时尚话语和标签妆扮一番就能交差。真正的创新,只能是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成果。理论的创新,尤其是哲学层面的创新,首先要在一定的理论高度上,知道什么是需要通过创新所要解决的问题,然后做出实事求是的回答。这就是:首先要面对“实然”,知道其中的真问题,从中确立切实可行的“应然”目标和尺度;然后再找到从“实然”走向“应然”,将“应然”变成“实然”的条件和运动方式;最终经过相应的、也许不无曲折的努力过程,实现这个目标。用个比喻:“创新”不是不结果实的花朵,也不是可以到任何地方都能撷取的现成果实,而是须从种子、根茎的培育做起,才能开花结果。这就是“实然”和“应然”互相引导、互相推动、互相支持的过程。
创新,首先要立足于“实然”。就是说,立足于既有的现实,才能正确地提出问题,而不是凭空构想、标新立异。我们现在谈理论创新,首先必须回答“要在什么基础上,或针对什么问题来创新”问题。譬如,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我们在哲学上到底有没有创新?有哪些是已经创新了的成果?还有哪些是亟待创新才能解决的问题?我觉得事实上,四十年多来,我们在哲学层面新的收获和探索成果并不少,更不是一无所获,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还缺少一种自觉性的机制,能够及时地“把果实拾进篮子”,即总结提升我们所经历的重大事件的哲学意义和收获,使之纳入理论体系的发展。因为总体上,我们改革开放的道路创新和哲学创新一直是积极互动着的,中华民族的振兴和新中国的崛起,与中国人在哲学上的思考和创新是分不开的。问题是,人们还不大重视,或不大了解、不大承认自己用血汗换来的省悟。如果看不到或不承认40年来的努力及其成果,就没有创新的基础,找不到创新的方向和起点,反而会导致相反的效果:越是高喊“创新”,就越是思想保守,观念倒退。
这里不妨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大家都知道的,打响改革开放的第一炮的,是哲学上关于“实践标准”问题的大讨论。在当时,这个讨论主要是解决了政治路线问题。那么它带来的理论成果,仅仅是重新确认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条基本原则吗?如果仅仅如此,那么就只能算理论“回归”,还不算理论创新,至多只能算实践应用的创新。理论本身的创新,实际上是以实践标准的大讨论为起点,进一步展开了关于人类社会实践的本质、结构、作用、规律、发展趋势及其现实意义等方面的研究,从而引发了对整个哲学原理体系的反思和重建,催生了许多新的观念和思维视角,造就了不少新的哲学分支和部门哲学的兴起。但可惜的是,面对这些实际上的理论创新,我们却缺少自觉的辨析、整理和提升,尚未将其中的积极成果融为一体,使之呈现出整体创新的过程和面貌,反而因意见分歧,使之停留在众说纷纭、各取所需的状态。甚至有些还被陈旧的、错误的成见所包围和替代,出现了诸如“实践检验真理,权力决定实践”“‘实践、主体性、价值’是反马克思主义的三块石头”之类奇谈怪论的干扰,使理论创新裹足不前。另一个也是众所周知的:“价值”和“价值观念”的大流行。我们改革开放以前的哲学理论中,有“价值”这个词和“价值论”这一块吗?没有。而“价值”和“价值观念”这样的概念范畴在社会上流行起来,成为意识形态的“热词”,特别是还有由中央亲自发动、全国各行各业一起来探讨“核心价值观”这样举世罕见的国家举动,难道不是一种与理论创新相关的重大政治创新和文化创新吗?毫无疑问,应该说“是”的。那么这个创新的理论根基和理论意义是什么?有些人,特别是实务工作部门的人们,只能看到24个字的表面成果,却并不理解它们的理论内涵和逻辑关系。所以不但有“太多,记不住”的困扰,而且理不清24个字的内容与我国改革开放、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实际关系,说不清24个字的内容究竟意味着要干什么和怎样干,不知道怎样把24个字落实到具体的实践中去,结果只能是被动地跟着喊喊口号而已。这也是理论创新未能到位的表现。知道了价值现象的存在和价值观念的重要性,然后就着手建设价值观,这还不是理论创新。用旧的思维、旧的观念去理解,也同样会重视价值观问题。而与西方价值观相区别的社会主义价值观念体系的形成,要以马克思主义的价值理论为根基和指导,才能实现理论和实践双重意义上的创新。那么,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的价值理论?恰恰有待理论创新来回答。
理论创新,贵在结合实际,不断地批判、反思和积累、提升。首先要抓住改革开放四十年多来,上溯至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年来、我们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上有哪些是已经思考过、讨论过、表达过、争论过的切实问题和回答探索,对于其中经过实践检验有所证明的东西,要自觉地把它们明确起来、规范化和系统化起来,装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中哲学的“篮子”,展示令人信服的思想根基和思维逻辑。这才是脚踏实地的理论创新。
哲学的特点,按黑格尔的说法是:“密涅瓦的猫头鹰,到黄昏才起飞”。相比于与当前生活实践直接相关的经济学、政治学、法学、文学、艺术等具体学科,哲学的反映似乎总是要滞后一点。但是马克思指出,真正哲学一旦就位,它对历史经验的总结和对现实大趋势的思考一旦把住了历史的脉博,即把握到了“时代精神的精华”,那么就会变成“高卢的雄鸡”,显示出高屋建瓴的预见和引领姿态。“猫头鹰”冲进思想的黑夜,“雄鸡”呼唤人类的黎明。那么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哲学冲破了哪些思想的黑暗?呼唤着什么样的黎明?在这些问题上,我觉得我们需要清醒的自觉,才能确定理论创新的目标。从基础理论和哲学创新的意义上说,我们目前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要回到马克思主义的视角,达到马克思哲学的高度,结合实践和世界历史的大趋势,形成自己的、当代中国式的哲学理论话语体系。就是说,这个话语体系,不仅是当代中国实践的话语,而且要有哲学的高度;在哲学上,更要努力达到马克思的世界高度。在这方面,我们的准备还不能说是充分的。例如,哲学有哲学的话语。但在一些人心目中,只有西方哲学尤其西方古典哲学的话语,才是“哲学”话语;在另一些人心目中,则唯有中国古代的书本话语,才是“中国式”的话语……他们的共同点,是不注意今天已经融“中西马”为一体的当代中国式话语,尤其不理解、不重视其中的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甚至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不是其中的“哲学”话语。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似乎一谈到马克思主义,就只是经济学的理论和话语、政治和阶级斗争的话语,等等。一旦要进入哲学时,他们看到的也只是马恩著作中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等前人的话语和思想烙印,不知道马克思自己提供的变革性话语在哪里。这样谈起哲学来,自然最后总是没有了马克思。在国内外另一些人那里,一谈到中国,特别是说起现实的伦理政治问题时,若不是简单地跟着时政话语重复,把政策话语原封不动地当作理论话语,那么也总是表现出,只知道古代贤哲特别是儒家的话语,不知道什么是按照马克思的立场、观点、方法和逻辑,去表达今天的实践和认识。所以我觉得,我们哲学经常“耕别人的田、种前人的地”,或者常常是在“敲那敞开的门”,而自己的新东西显得不够鲜明、不够成熟。我们在哲学上创新的很多工作,还显得浅、窄、零碎,甚至很陈旧,已经落后于改革开放的实践和世界大趋势。而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工作者,我们如果在这里失语和失职,就非但谈不上创新,连“上阵参与”的资格都谈不上了。
总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发展,其背景之一,是我国经过40多年改革开放的艰苦奋斗,已经取得一些突破性的成就,就是约瑟夫·奈斯比特说的“有‘好故事’”。而用怎样的话语和理论来表述、总结提升这个“好故事”,迫切需要我们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大局观、大势观照亮现代生活,用科学的世界观方法论解读现代实践的过程和特点,并针对当中的一些关键细节和关键问题,来充实和提升我们的头脑思维,并力求做出实事求是的深刻回答。这就是“形成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