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雨声
(1.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2;2.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感觉是马克思《巴黎手稿》中的重要理论问题。一方面,马克思继承了费尔巴哈感觉存在论的思想,另一方面开拓了一条感觉政治学路径,将感觉作为人类解放与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的必经之路。马克思把人首先界定为感性的存在,包括感觉在内的感性是人的本质存在,人在感觉中确证自己的本质。同时,感觉与解放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解放主要包含两个层面的含义:自由与全面,获得解放即人实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人回到自身,这也就是感觉的解放。马克思开拓的感觉政治学路径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马尔库塞、本雅明、伊格尔顿和朗西埃等诸多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家在这一思想的启发下,从不同维度发现了感觉的解放潜能,在感觉这一层次上开启了当代美学的政治转向。
在西方美学史上,感觉一直被置于认识论中。鲍姆嘉滕把感觉看作是低级的感性认识,从认识论的角度确立其美学的性质。康德则通过感觉的经验和时空的先验论证,赋予了感性在认识论中的基础性地位。直到费尔巴哈才把感觉从认识论的领域中解放出来,将之与人的本质相联系,把感觉当作人的本质。他认为,人是感性的存在,而感觉确证了人的感性存在:“生就是活着,感觉着,表露着感觉。”[1]这种感觉越是强烈,就越能表露、确证人的存在。他反对黑格尔将人确定为一种自我意识的精神性存在,认为人只有在现实经验的感觉中才能表现出其本质。费尔巴哈从人本学的立场出发,赋予了感觉重要的意义,为马克思对感觉的认识产生了重要影响。
马克思的感觉理论有别于一般心理学意义上的感觉和认识论哲学上的感觉。感知心理学把感觉当作是感觉器官对外界刺激而产生的一些混乱的感官印象,是最初级、简单的心理活动。而认识论哲学则将感觉看作是一种低级认识,将其置于认识的最初阶段。受费尔巴哈的影响,马克思将感觉与人的本质力量联系起来,超越了上述这两种思路,其感觉概念是从比较广泛意义上理解的,不仅包括一般的感官知觉,如视觉、听觉等,还包括情感、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马克思同时又对费尔巴哈的理论进行了批判性的考察,将感觉置于人的社会历史实践活动中加以考察,确立了感性实践的本体论地位。
首先,感觉是作为主体的人存在的基本界定。不同于西方理性主义传统对思维、理性的推崇,马克思认为,人通过各种感觉在对象的世界中确证自己。人不仅是精神性的存在,而且依赖于感觉,人通过感觉在对象中看到了自己的本质存在,合乎人性意味着他的感觉也必须是合乎人性的。感觉与人的本质是相符合的,这也是马克思所谓的人本学上的规定与本体论上的肯定。由此,作为主体的人,感觉是其存在的基本界定确立起来的。不仅如此,感性还是作为主体的人所生活世界的基础,即使是科学,也是从人的感性出发,通过感性意识和感性需要这两种表现形式,建构其现实基础。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历史就是人回归其感性存在的历史,感觉的回归即人的回归。
其次,感觉必须回归到具体的社会历史实践中去。费尔巴哈把感觉只看作是直观活动,没有把它放到具体的实践活动中去。离开了感性活动,感性直观也就变得抽象。因此,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此进行了批判,认为之前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唯物主义都存在着这一问题,即不是从主体的角度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而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实践这一维度的缺席,使得它们没有被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实践视角的切入,使得马克思对感觉的理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巴黎手稿》中,实践也经常表述为对象化,它的核心问题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马克思的感觉理论始终围绕着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象化活动展开,这个活动是感性的存在,而不是像黑格尔那样的绝对精神自身运动。人的感觉并不是先天产生的,而是在实践中生成的。在劳动实践中,人改造了自然,使得自然成为“人化的自然”,自然符合人的感觉。人类创造了实用的建筑,建筑反过来让人们懂得如何去欣赏建筑,如果没有建筑,人们自然也就无法拥有对应的感觉能力。同时,通过改造自然,人也发展了自己的感觉。在音乐中,人的音乐感逐渐被培养起来。音乐能否被感知为美的对象,依赖于感知的主体是否具备了感性的丰富性,这就是所谓的“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恰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的意义。从感觉的发展角度来看,随着实践的不断展开,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不断地丰富。
再次,当人在实践中确证了自己的本质力量,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将遵循“美的规律”进行生产。在马克思看来,一个从感觉上全面占有的人,才能是一个完整地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的人。“人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正像在形式上直接是社会的器官的那些器官一样,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2]人的感觉,即各种器官与对象的关系,是人的现实的真正实现。此时人的感觉是全面的,其活动是自由的、有意识的,同时人与对象又统一在一起的,人按照“美的规律”进行创造。马克思对比了人与动物的生产,动物也进行生产活动,比如蚂蚁、燕子等动物都为自己建造住所。但是动物的生产具有明显的局限性,比如只生产它自己或者自己后代所直接需要的东西,它们的生产也是片面的,它们只是为了满足直接的肉体需要。也就是说,动物只按照其所属的种的尺度和需要进行生产,只根据自己的肉体需要进行生产。而人与它们有着根本性的区别,肉体的需要是生产的起点,随着人类实践活动的发展,这种受本能驱动的情况逐渐会被超越。人类可以不受肉体需要的支配而进行生产,甚至只有不受它的影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人可以脱离自身的局限而再生产整个自然界,人也能自由地面对自己的产品。从这个角度讲,人是按照美的规律来进行生产的。费尔巴哈没有解释清楚的动物的感觉与人的感觉区别的问题,马克思做出了自己的回答,即人在实践中证明了自己是全面的、自为的、自由的,人按照美的规律来进行生产,其生产亦是全面的。
在对感觉进行重新阐释之后,马克思着重关注现实中感觉的异化问题。作为人的感觉,应该是自由而全面,能够确证人的本质的感觉。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出现,感觉被异化,成为“非社会人的感觉”,是动物的感觉。国民经济学家试图用货币和财富来定义生命和人性。在私有制条件下,人性被资本所牢牢控制和奴役,感觉都被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马克思分析了在异化状态下的感觉的各种表现。
异化状态下的感觉是对对象的纯粹占有,陷入功利主义的泥潭,丧失了人的自由。在私有制的控制下,人们只关注其有用性。在主体方面,感觉跟动物一样,是出于肉体的需求。工人所从事的劳动只是为了满足生存需求的最基本生活资料。工人的劳动只能获得作为工人维持生存所必要的以及繁衍工人这个奴隶阶级所必要的那一部分物质资料。对于一个饿着肚子的人来说,他的进食与动物的进食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哪怕是掌握着巨大财富的资本家也一样,他们时刻为资本如何获得更大的盈利而苦恼,他并没有在资本的获得中自由,同样也被资本所奴役。在对象方面,对象也没有成为感觉的对象。人的感觉受到物的属性的规定,同时人的感觉也是为了展现物的本质属性。人的本质的确证与物的内在属性的展示本应是一个内在统一的过程。但是,此时物也被异化,其内在属性并没有得到展示。工人只关注其满足自身的本能需求的唯一方面,劳动的产品成了支配自己的力量,是异己的存在,而资本家只关注其商品价值,任何物对他来说只有有用和没用的区别,哪怕是一个艺术品,也只是资本的化身,其审美价值以及意义的各种可能性都被忽略。人的感觉本应是自由的,现在只剩下有用性这一个维度。
随着资本主义生产中分工的越来越细,人的感觉也越来越分化,失去了其全面的特征。工厂生产的表现是流水线,每一个工人都有自己的细小的分工,只需要使用自己某一个特定的感觉和技能,工人越来越片面化,感觉越来越分化。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很好地表现了这种分化。主人公在流水线上只负责拧一个螺丝,日复一日。这种分化不仅发生在工厂流水线上,也体现在整个现代文化中。分工的精细使得人们只需要特定的感知,视觉、触觉、味觉等只在一个方面不断加强,分工之外的感觉无关紧要,感觉的全面性丧失了。正如黑格尔在《费希特和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别》中对文化分裂的分析中所说,分裂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文化的整体性就可能会越来越陌生,生命试图通过重新地分娩以达到和谐的努力就越无意义。[3]西美尔在分工之外还描述了工厂里工人感觉的另一种状况:“在感官因素具有效性的范围内,非言谈性的视觉接近,最有助于对不具特殊性的抽象社会结构形成总体印象……过去的行会之间联系十分紧密,但他们大多依靠个人的言语沟通,没有工厂车间,也没有大规模的集会。在那些地方,个体看到众多的他者,却听不到他们说话,这样,才可能形成概括了他们之间共同性的抽象概念。”[4]工人只保留相互之间的视觉注视,语言的交流、身体的接触都消失了。但是,这本不应该是人的本质力量显现的感觉,感觉的分离使得感觉的全面性被瓦解,感觉被异化。
机器化大生产将人变成了机器,变成了工具性的存在,感觉越来越麻木。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把人看做是类存在物:“人是类存在物……人把自身当作现有的、有生命的类来对待,因为人把自身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2]类存在的性质决定了人是自身的有生命的存在,也是普遍的自由的存在。但是,在资本主义劳动中,人并不是这样,劳动将人异化为机器。劳动本应属于人的本质,是内在于人的东西。通过劳动,人能够自由地发挥自己的力量,肯定自己,感到幸福。但是现在,劳动只是外在的,与自己本质无关,甚至否定自己的一种活动,它只是产生资本的机器,劳动在代替一部分手工劳动的同时,也把人变成了机器,变得愚钝和麻木。随着工人被贬低为机器,人变成了抽象的活动和消化工具,劳动把工人变成没有感觉的存在物,是抽象的存在。工人的身体被异化劳动牢牢地束缚住,重复的劳动消磨着感官,丧失了感官的敏锐性,如同一台机器那样,机械地运作。瓦莱里对此描绘道:“住在大城市中心的居民已经退化到了野蛮状态中去了——就是说,他们都是孤零零的。那种由于生存需要而保存着的赖依他人的感觉逐渐被社会机器主义磨平了。”[5]
在私有制的支配下,人与人之间的感觉也相互奴役。马克思不仅关注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也意识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变化。在私有制的条件下,工人都是按照他自己作为工人的尺度和关系来观察别人,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相互对立的。工人为了获得基本的生存资料,努力希望通过自身的异化劳动使得别人产生相应的需要,以便让对方产生依赖而被自己奴役。因为当人产生新的需要,就必然会对别人产生新的依赖,也就会被迫作出新的牺牲,如此便陷入一种新的经济破产。这事实上就是在力图创造出一种支配他人的、异己的本质力量。新的感觉需要将使对方产生新的需求,那么就有可能使得其陷入经济上的困境,以便自身获得更多的利益。在此状况中,每个人都以失去自己的本质力量为前提,使得对方也被异化。
总之,在私有制的支配下,人的感觉不再是人本质力量的确证,成了功利性的、片面的、麻木的以及人与人之间相互奴役的感觉。这种感觉亦被马克思称作“动物的感觉”,“马克思所说的动物的感觉并不是指人类产生以前的动物感觉,而是指异化状态中人的感觉。[6]在这种感觉中,人是痛苦的,想要逃离的。
在私有制社会中人的感觉被异化,但是人作为自为的、自由的存在,必定会寻找相应的路径去探寻其本质力量,实现感觉的人化。马克思认为,为了使人的感觉变成人的,为了创造丰富的人的感觉,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也就是感觉的人化,从无论是理论还是实际的角度来说是必要的。正如伊格尔顿所说,“马克思的全部政治伦理学都致力于把感觉的特殊性,或者个人权利的丰富性,从抽象的形而上学的牢房里解放出来。”[7]
在马克思之前,哲学家都是从理论的路径思考感性存在的问题。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描述了一般人类自我意识从自发到自觉的发展过程,这也是人的精神从低级的感性向理性发展的过程。这其中主要包含五个阶段:感性确定性、知觉、知性、自我意识和理性。人首先从对对象的认识开始,经历了前面的三个阶段,从意识到事物个别的存在的感性确定性开始,经由认识到对象的具体存在和与其他事物之间联系的知觉阶段,达到认识到事物普遍性和规律性的知性阶段。从自我意识起,意识不再以外部事物为对象,而是以自我为对象,外在对象也纳入自我当中,自我意识从最初的个体、特殊发展到普遍的阶段。自我意识的确立,意味着人回到自身的过程。黑格尔将人确定为“精神”,精神发展早期的感觉确定性和知觉在精神的发展中被否定,而且这一过程是通过自我意识的矛盾运动而实现的。
与黑格尔的纯粹意识研究不一样,席勒的美学理论则具有明显的现实针对性,针对的是现代文明带来的各种弊端以及雅各宾专政之后德国社会的各种问题。这些问题在人身上的表现就是人性的分裂。完整的人性原本是感性与理性、感觉与原则的统一,但是现代文明将二者强制分割开来,甚至使得它们处于对立的状态,尽管这种分割在一定程度上给世界整体带来了一定的好处。席勒特别针对的是当时理性对感性的压迫与排斥。启蒙确立了理性的合法地位,但是人却并没有因此而脱离“蛮人”:“时代已经启蒙,就是说,知识已经找到并已交给公众,这些知识至少说足以能纠正我们的那些实际的原则;自由研究的精神已消除了长期以来堵塞通向真理之门的虚妄的概念,挖掉了狂热和欺骗建立它们宝座的基础;理性已经清除了感官造成的错觉和欺骗性的诡辩……既然如此,为何我们还老是蛮人?”[8]所谓蛮人,就是原则摧毁感觉,理性驱逐了感性。但是理性与感性各有分工,并不能相互取代。理性确定法则,实行法则由勇敢的意志和生动的感觉来担当。因此他提出“培育感觉功能是时代更为紧迫的需要”。[8]但是在具体如何实现人性的复归上,席勒走上了审美主义的道路。他认为,问题的解决在当时的社会状况下,并不能通过国家和政治的途径,相反,政治的改进必须通过性格的高尚化。也就是说,解决政治问题必须要通过美学的方式,因为美能够导向自由。美能够唤起人性中的游戏冲动,从而消除二者的对立,恢复人性和谐的状态。席勒为人性的回归提供了一种理想的方案,但是这也只是一种理想的方案。
马克思将人的全面发展和解放作为其思想的目的,在这一点上明显受到席勒的影响。但是,马克思超越之前理论家的地方在于,他不仅提供了一个理想的方案,而且提供了一套基于社会历史发展的方案,这套方案区别于黑格尔的意识自身的辩证运用,也区别于席勒所勾勒出的审美路径,而是现实的社会历史实践。因为社会生活的本质上是实践。在实践中,神秘主义能够得以澄清,理想也能最大可能得到实现。资本主义工业生产中工人的异化劳动导致了私有制的产生,而私有制的产生导致了感觉的异化,那么问题的解决必须回到具体的社会历史实践中去,借助于私有制的发展实现感觉的人化、对象化。
要实现感觉的人化,根本的问题在于私有制的扬弃。在私有制中,人的感觉不再是自由而全面的,因此,马克思清楚地意识到:“对私有财产的扬弃,是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但这种扬弃之所以是这种解放,正是因为这些感觉和特性无论在主体上还是在客体上都成为人的。眼睛成为人的眼睛,正像眼睛的对象成为社会的、人的、由人并为了人创造出来的对象一样。”[2]通过私有制的扬弃,感觉成为人的感觉,而感觉的对象也便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也就是成为社会的、人的、由人并且是为了人创造出来的对象,无论是感觉的主体还是感觉的对象,都实现了人化。但是,必须要明确的是,对待私有制是扬弃,而不是简单的放弃。因为,要实现感觉的人化,必须建立在生产资料极度丰富的基础之上,而不是通过直接的政治手段。因为“物质基础正如一个蹦床,它唯一的功用就是将你弹起来,换言之,物质基础的作用就是给你提供一个超越物质需求、追求精神满足的平台。当物质丰盛达到一定程度,物质就超越了自身。”[9]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论述了蒸汽机、珍妮走锭精纺机、改良的农业等技术在人类解放过程中所起的必不可少的作用。在他看来,真正的解放并不只是思想的解放,更是一种历史活动,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等交织而成的历史关系共同促进着这一过程的完成。马克思的感觉解放不是抽象的解放,必须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人类社会每向前一步都为解放提供了必要的准备。如果人们还在为基本的物质资料奉献自己的全部能力,人的感觉自然会被奴役。虽然资本主义劳动将人异化,但这却是必经的道路,机器化大生产确实创造了丰富的物质条件,这是私有制必须要“扬”的地方。这里就存在这一个矛盾的地方,为了实现感觉的人化,必须坚决而且放弃私有制,但是为了实现感觉的人化,又必须借助于资本主义私有制。
具体来说,私有制的扬弃必须借助于资本主义工业实践。究其根本,感觉的人化必须建立在社会能够生产出足够的产品以满足全体社会成员的需要,实现按需分配,而工业的发展恰好能够给社会提供足够的产品。自然科学通过工业实践不断扩大生产以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做准备。要理解人的本质的生成,必须依靠工业这本书,从中才能领悟人的感性存在。通过发达的工业实践,人最终在本体论上确立了自我的感性存在。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明显看到马克思与席勒之间的差别。席勒对现代社会中人性问题的解决只是寄希望于美的艺术之中,认为在审美中,我们似乎脱离了具体的历史的时间,人性能够纯洁地、完整地表现出来而不受外在的影响。这显然是将人性解放从现实的情景中抽离出来,试图在审美的幻象中得到解决,这与他提出问题时的现实出发点相背离了,也必定很难真正实现。
马克思的感觉解放理论并不只是一般性的社会考察,而是有着明确的政治诉求,即共产主义政治理想的实现。伊格尔顿说:“如果共产主义是必要的,那是因为我们还不能像我们能够做的那样充分地去感觉、品味、嗅和接触。”[10]由于人无法按人应有的方式去感觉,人不能作为人的方式存在,所以需要共产主义将人的感觉解放出来。感觉的解放与共产主义的实现并没有实践上的先后顺序,实际上是同一进程。在马克思那里,共产主义的实现必须经由感觉的解放,人获得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人的本质力量得到确证,同时,感觉的解放最终走向的是共产主义理想的实现,二者实际上是同一个历史进程。
在共产主义社会,人回到了自身之中,获得了自由而全面的确证,社会进入了更深层次的自我探索。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是对异化的真正的扬弃,在这里,人可以实现通过人、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这是人性的真正回归、人的真正实现。一方面,共产主义解决了由于社会分工造成的感觉的分裂。在资本主义工业生产中,人只隶属于某一个生产部分,受它束缚,感觉也被分裂。但是,在共产主义的社会组织中,由分工造成的艺术家的地方局限性和民族局限性将被克服,职业发展的局限性和严格的分工也将消失掉。人变成全面的人,他通晓整个生产系统,根据社会需要或者自己的爱好轮流在各个部门工作,在共产主义工业实践基础上的感觉也将是全面的。另一方面,由于整个社会范围内实现了人们无须为金钱所困的生存状况,人对物质资料的占有便不再是功利主义的了,劳动也是一种享受,由此形成的人的感觉也变成了一种享受。“作为‘享受’的‘人的感觉’,不单是指人肉体上的快感,是人‘对存在本身的满足感’,是精神上的愉悦。这种愉悦的感觉只能在确证人本质力量的劳动中产生,它揭示了人自身的‘完善性’。”[11]同时,共产主义还将解决需求与欲望之间的矛盾。现代西方唯意志论哲学认为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人也因此陷于无穷的痛苦之中。但是,伊格尔顿在分析《李尔王》时说:“共产主义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有限性的肯定……需求并不是无限制的。真正无止境的是人的欲望,而共产主义就是要把这种欲望从对自然无休止的掠夺变成对世界不断地探索和享受,从而让我们超越物质需求,将我们从无限索取的情结中解放出来,因为这种无限索取的情结正是共产主义大加谴责的。”[9]共产主义并不是禁欲主义,只是它将人的欲望变成对世界的探索以及人的实现。
共产主义在将人从与自然关系解放出来的同时,也解放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私有制中,每个人都在制造出支配他们的、异己的本质力量,人与人相互奴役。共产主义社会将消灭竞争,人们不需要为了满足基本的物质资料而使别人处于异化的境地。人们为了共同的利益,按照共同的计划,组成一个联合体。在其中,一方面每个人都是特殊的个体,能够充分自由地发挥他的才能。另一方面,作为社会的人,与他人之间也相互确证各自的本质力量。由于私有制的消灭,个人的感觉也确证他人感觉。
马克思将人的感觉看作是其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从资本主义私有制的角度考察了其异化状态,并从实践的探索寻找感觉的人化的途径,最终导向共产主义的政治理想。我们需要明确的是,马克思的感觉理论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美感理论,虽然其中包含了美感理论。如果只从美感的角度去研究,无疑是对其理论价值的遮蔽。马克思的感觉理论也不是一般的艺术感觉理论,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甚至对文学、艺术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不信任。他认为现有的工业并未真正实现人的本质,只是从外在的有用性来理解它与人之间的关系,因为在异化范围内,人们无法超越这一基本视域。工业事件是人本质力量产生发展的根本途径,但是资本主义工业在产生人本质力量的同时,也在遮蔽着人的本质力量。文学、艺术是生产的特殊方式,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因此,它们只是在异化的范围内界定人的本质。从本质上来看,它更是一种审美政治理论。它将审美还原到感觉的维度,在人的感觉存在中确立人的本质力量,以此作为通往共产主义的基础路径。
马克思的感觉理论对西方美学产生了重大影响。当代美学正在经历政治学转向,其理论资源中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试图在审美与政治之间寻找内在的关联,使得美学能够更好地介入到现实世界的改造中去。感知则在这一过程中发挥重要的作用,艺术通过形式的创新,从根本上影响和改变我们体验和感知直接的方式,调整我们认知和体验世界的方式,也就是朗西埃所谓的“感觉的重新分配”,从而实现政治的潜能。具体来说,受马克思感觉理论的影响与启发,马克思主义审美感觉政治学主要存在着以下几种路径:
1.体制的反抗与感觉的重新确立和分配。反抗现有的体制,在这种反抗中实现新的感觉结构,构成了马克思主义感觉政治学的一条重要路径。马尔库塞认为现有的社会体制以一种结构化的模式从深层领域对人的感性施加控制,必须通过感觉的解放来反抗这种体制,而新感觉通过否定的方式来显示其政治意义。阿多诺则反抗当前的文化工业体制,认为依靠大众媒介技术而出现的文化工业对大众产生了麻醉的效果,必须借助现代主义艺术才能打破文化工业体制营造的假象,唤醒大众。而在朗西埃看来,美学是感觉的分配,它为既定社会秩序中未被承认的群体争取平等认同。在这一点上,政治与美学是一致的。由已达成的分配体系构成的“治安”遮蔽了异见,美学不断地搅动着这种现成体系,追求感知的平等,这种就是艺术的美学体制。
2.辩证的身体与身体-感觉对世界的介入。从身体的角度,在身体中发现感觉对世界的政治介入,是马克思主义感觉政治学的另一条重要路径。伊格尔顿发现了美学中存在的身体的辩证法,即一方面审美解放了身体,另一方面审美将统治身体,因此权力规定着审美,身体又反抗着权力,审美的意识形态属性在审美感觉中凸显出来。奈格里的生命政治学认为资本统治着包括身体、感觉在内的全部生命机能,艺术作为集体劳动的产品,重构着主体的生命政治。梅洛-庞蒂的知觉理论则游移于现象学与马克思主义之间,其实践观念通过知觉概念表达出来。知觉是一切行为得以展开的前提和基础,以身体为基础的知觉建立了与世界的联系,意味着对世界的介入。
3.媒介技术与艺术感觉的解放潜能。这一路径主要思考如何利用现代技术,在技术中实现艺术的感觉解放潜能。本雅明认为,技术对于知觉与艺术的影响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它瓦解了传统的灵韵,另一方面带来了震惊体验,震惊体验具有政治解放功能。威廉斯批判了资本主义传播媒介,受制于资本的逻辑,资本主义传播媒介被操控,大众的感觉结构也被塑造固化。民主制的传播技术则能够使得每个个体的感觉得到充分表达,发挥大众传播的解放潜能。
马克思《巴黎手稿》将感觉看作人的本质,并将其看作是人自由而全面回归、人类社会的解放和共产主义理想实现的前提,其开启的政治学路径影响了众多的美学家。对《巴黎手稿》感觉理论的梳理,也有利于厘清马克思主义感觉理论的源与流及其发展的内在脉络。在新时代马克思主义美学文艺学的建构中,如何把握当代中国人的感觉结构,反思由视听文化、微媒介、虚拟体验等新现象改变着的人们的感觉体验,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而马克思开创的感觉理论关注到了人的本质、实践技术等各个方面,是当代美学的重要资源,值得我们进行深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