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昱诚 苏州大学传媒学院
许多网民已经达成共识,将汉服看作是明末清初以前汉族(及汉族的先民)所着的、具有浓郁汉族民族风格的一系列民族服饰的总体集合[1]。但是当下还没有对于“汉服”的权威的定义,一些学界人士认为应该淡化汉服定义中汉族族裔的特征,改称“汉服”为“国服”。本文中所涉及的汉服运动,并不是指盲目崇拜汉代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民族服饰,而是当代青年摒弃所谓狭隘的民族主义,并在当代中国的语境下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创新。
改革开放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我国经济社会持续快速发展,人民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国际地位和国际话语权不断得到加强和巩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迫切需要一种能够代表国家、代表民族的文化符号,凭借强烈的民族共同体的身份认同感与世界对话,展现自己的形象。但由于西方文化的大量入侵以及过去一段时间内传统文化的式微,我国在世界舞台的民族交往过程中缺少能够代表自己的民族服饰。
同时,文化也是一个国家最重要、最深沉的软实力之一,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背景下,我国国民亟需增强文化自信。而汉服则恰恰是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的一个认可度较高的符号。以汉服作为传统文化复兴和崛起的突破点,既迎合了国民增强文化自信的渴求,又契合了时代大主题,符合主旋律,因而得到了主流文化一定程度上的默许甚至是推崇。
罗兰·巴特认为符号由能指和所指构成,能指构成表达面,所指构成内容面,能指和所指的关系为意指作用[2]。对于汉服而言,无论是服装细节的设计、还是人们穿着汉服的场合与方式,自古以来都被文人士大夫赋予了极为丰富的能指和所指意义。例如频繁地出现在如今的祭祀仪式、书院讲学之中朱子深衣,该种汉服的特征便有着鲜明的能指与所指关系:“衣二幅,屈其中为四幅”代表着一年有四季;“后背处一条中缝从颈根到脚踝垂直而下”意味着做人要正直;“下襟与地面齐平”则象征着权衡[3]。民族服饰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承担着彰显民族身份、凝聚民族共识的任务。具有丰富符号意义的汉服,本身也恰恰体现了许多现代社会中人们所缺失的精神特质,民族文化复兴对于精神文明建设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和作用。
当下青年人群体对于汉服的推崇,其实更多是一种复兴,而不是复原。研究发现,当代流行的汉服往往并不是历史上真实盛行,或是被特定时期的主流价值观推崇和接纳的款式的主流样式,甚至可能只是存在于某些理想主义者的字里行间,例如上文提到的朱子深衣在古代并不流行,用现代的语汇来说或许该种汉服远未达到“量产”的程度。但不可否认,被当代青年所推崇的大多汉服式样却是能够在某种意义上折射出古代典型文人士大夫的理想与情操,并且符合现代人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与感悟。尘封于历史中的传统服饰元素被重新挖掘出来,当代的人们为这些元素贴上了新时代的标签,推动其扮演着传统文化中儒家道德、天人合一等思想复兴的先行者的角色。
赫伯迪格指出亚文化的抵抗是风格化、仪式性的,其所代表的对霸权的挑战并不是直接由亚文化产生,而是间接地表现在风格之中,也就是符号层面。[4]伯明翰学派则把亚文化的“抵抗”看作寻求认同的举措,即“个体将自我身份同至少另外某些身份相融合的过程”。[5]不少青年人将汉服视为自身风格化抵抗的武器,可能是由许多不同的心态导致的。有的是纯粹为了追求个性和与众不同,通过日常生活中身着汉服来拒绝社会上同龄人的流行服饰,展现自我个性化的叛逆一面。
除此之外,也存在着另一方面更深层次的因素—随着全球化程度的不断加深,文化与文化之间的边界逐渐消融,西方社会的一些霸权文化急剧扩张,随着文化工业化的进程迅速打入弱势文化内部,甚至试图消解原有的地域民族文化。欧美、日韩等潮流服饰在我国国内的服装领域已经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而我国传统的服饰则是少之又少,以至于这些传统服饰已经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中难觅踪影,只有在外交、婚庆、影视剧中才偶有出现。为了扭转、抵御外来文化入侵导致本民族文化衰颓的局势,人们自发地对传统的汉服进行改造和元素的重组,形成了具有新时代特色的民族服饰。这种基于亚文化风格符号的认同和民族主义身份的认同相互交织在一起,共同通过表意实践的一系列活动为新型的汉服服饰符号赋予当下时代保护和弘扬本民族文化的文化民族主义的内涵与价值。
起初一些小众的学生、侨胞的群体自发地对汉服进行创制,查阅相关的文献、根据古人的记载、相关学者的研究以至于文物图片来复原汉服,相对独立地绘制线稿、购买布料、裁剪缝合直到最后上身穿着。在汉服复兴的初始阶段,“私人散做”的汉服基本保留了古人对汉服的理解和价值观念,因而汉服设计上的元素所代表的符号的原意大多被延续。例如“上衣下裳”这种代表性的汉服款式,集中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与宗教信仰。而且上述款式在古代是上流社会在隆重的场合才会穿着的,因此早期的许多汉服复兴者在穿着的场合也十分考究,对于特定的款式只有在特定的场合才会选择穿着。
在早期复兴者的呼吁和推广下,汉服爱好者群体的不断扩大,汉服文化也逐渐进入公众生活的视野,得到了更为广泛的认同和接受,从而从社会边缘文化向社会中心聚拢,甚至一定程度上成为了相当范围内的流行文化。商业力量敏锐捕捉到了这一处于上升期的文化符号并予以征用和收编,将原有传统文化符号赋予了现代商业化的特性。目前市场上售卖、流行的大部分汉服,与传统意义上的汉服有所差别,甚至相去甚远。在青年人看来,他们穿的是一种文化符号,在日常学习、旅游、成人礼等场合中并不过于讲求汉服的规格和款式,意图在对传统文化的向往和现代社会公众的审美需求之间找到一个平衡[6]。但汉服对消费社会的献祭,恰恰也成就了汉服的繁荣,加速了民族文化认同的进程。
借由移动互联的助力,汉服爱好者以汉服这一文化符号为中心进行聚合,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兴趣圈层。他们通过论坛、贴吧、微博话题、微信群、QQ群等社交平台进行聚合,在汉服圈中,爱好者们化用《诗经·秦风·无衣》中的词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相互称对方为“同袍”,仅从圈内的称谓上就可以看出他们彼此间强烈的身份认同感。
在兴趣圈层中,汉服爱好者们围绕汉服的历史、意义、现代社会融合以及社会上一些观点进行探讨和交锋。这种观念的冲突固然导致了一定程度上圈层内人群的分化,但也正是在良性冲突的过程中,一些概念得以明晰,汉服本身所代表的一些符号的能指与所指被渐渐固定下来,并且得到社会大众更广层面上的接受和认可,从而也推动了身份的认同。所以说,在当下社会分化的语境中,网络虚拟社区中兴趣圈层的兴起,既是文化意义上的社会重聚,在本质上也是新时代民族共同体的重建。[7]
固然线上的兴趣社区能够很好地发挥集群优势,借助于互联网病毒式的传播推动汉服的复兴,但是由于网络的匿名性以及组织的松散性导致了线上兴趣圈层的人员流动性大,相关活动的执行效率也较低。因而,从线上到线下的延伸也就显得尤为重要。
2007年,福建汉服天下经文化局批准成立民政局核准登记,成为全国首个官方认可的汉服文化协会。同年,第一个高校汉服社团“子衿汉服社”在中国传媒大学成立。方文山发起的汉服文化活动“西塘汉服文化周”也是汉服兴趣圈层从线上到线下延展的一个代表,该活动于每年十月底至十一月初在浙江省嘉兴市嘉善县西塘古镇举办,与之类似的一系列具有仪式感的线下活动也持续调动着汉服爱好者积极性。大众传媒对其的报道逐渐增多,报道的口吻也从猎奇逐渐转向了正面的宣传和推广。在媒介的引导下,人们对汉服以及一系列与汉服有关的社会现象进行“凝视”,这种公众权力的加持使得汉服复兴获得了更多的社会关注,相应的兴趣圈层也得以吸纳更多的新成员,持续地发展以至成熟。
在哈布瓦赫看来,集体记忆只要被人物或历史事实渗透进了,就会被转译为一种教义,或一种符号,并获得一种意义,成为社会观念系统中的一个要素,并且这种集体记忆会通过仪式得以强化。[8]例如2016年6月,曲靖市汉服协会等在珠江源景区举行了端午节祭祀屈原的活动;2017年3月,中国海盐博物馆与盐城师范学院“国色今人汉服社”在海盐博物馆举办了汉服祭奠陆秀夫的仪式,类似的汉服祭祀仪式近年来全国不断出现,祭奠的人物除了历代贤臣,也有文化名人、民族英雄等,而这些人物又往往与特定历史时期的重大事件联系在一起,他们所代表的文化符号已然渗入并成为了我们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的一部分,身着汉服的普通民众在时隔千百年之后共同举行这些仪式,身份认同的需要在背后起着极为重要的推动作用;同时也恰恰是这些集体记忆的再现,不断强化着民族文化的身份认同。
随着汉服兴趣圈层从线上向线下的发展,汉服爱好者与复兴者们对于实体汉服穿着的需求日益增强,需求量增大的同时,需求也在不断细化。催生出一系列与汉服相关的文化产业,如汉服设计、生产、销售、摄影、配套的场景搭建、读本、手办等,而且总体来说规模在不断扩张、营业额逐年攀升。2019年1月的有关统计显示,2018年度淘宝汉服商家年度总产值排名前三名的分别为,广州的“汉尚华莲”、成都的“重回汉唐”和杭州的“十三余”,总产值分别为80027148元、52880854元和37092032元。2017年和2018年,淘宝排行前十的汉服商家总产值,每年都实现50%左右的增长,在2018年达3.16亿元。[9]
在工业化力量的加持下,汉服被赋予了消费符号的意义,甚至成为了布尔迪厄眼中区隔品位的标志。比如“清辉阁”的汉服价格十分昂贵,有许多上千的款式,甚至有的限量出售,用料精良;而廉价的汉服除了做工粗糙之外,装饰品也大多用铁片和塑料,审美价值差异很大。不同价位的汉服都有许多人购买和穿着,也就说明了不同社会地位和消费层次的群体中都或多或少有对汉服的热爱者,再加上汉服及其周边商品的易得性以及汉服行业整体的搞销售额,人们便很容易产生想象:有很多像自己一样对汉服感兴趣的人,他们都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传承者和发扬者,无形中加强了身份的认同。
进一步而言,穿着汉服的人们在旁人的“凝视”下,为了符合旁人对汉服的审美期待,他们也会做出一些抚琴、吹箫的动作,手中或持伞、或持扇,走路的步态与说话的语态也刻意模仿影视剧中的一些典型形象。然而这些穿汉服的人往往并不精通上述乐器,不熟知装饰品的文化内涵,在内行人看来上述群体对于细分领域的专业知识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无论对背景知识掌握的程度有多深,至少这些汉服穿着者为了迎合大众对汉服的期待,而达成特定的行为,从某种程度上更全面、细致地完成了民族身份认同的统一。
许多的汉服爱好者仅仅停留在“喜欢”“感兴趣”的层面,对汉服背后的文化意义知之甚少。为填补这些知识空白,当下一些教育机构开设了不少线上、线下的课程,相关兴趣圈层的论坛和网页上也有背景知识的普及,对汉服服饰元素的特定的含义进行科学、专业的解读,从文学、哲学、美学、礼仪学等不同角度对汉服的起源、发展、式微、复兴的演变过程,以及功能性、审美性价值加以解读。例如慕课网上苏州科技大学有一门名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在线课程,其中涉及到对于汉服的讲解;汉服之家论坛(http://www.hanfuhome.com/forum.php)的网站上设有“各朝代汉服特点”和“什么是汉服”板块,并且针对“入坑萌新”“资深老鸟”进行不同深度的解释。
这种对于汉服背景知识的普及立足于中华民族文化中流传的为人处世的准则,凝结了古人的生存的智慧以及对人与自然规律的体悟。文化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最为深沉和持久的力量,文化的认同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民族身份的认同。其实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中是隐含着对于上述文化符码的感悟的,通过专业的分析和讲解,人们就得以将生活经验与汉服的特征联系起来,从更深层次的文化角度来解读汉服。
安德森把民族看作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10],“想象”也是一切共同体建构的手段。由汉服兴趣圈层带动起来的线上线下的活动以及人们的消费展示行为共同创造出一种人工的符号秩序,它们的作用并非提供信息,而是为人们提供一种“确认”,代表一种事物的潜在秩序,从而凝聚不同圈层的力量。
媒体的报道以及各个社交媒体平台对相关信息的传播都在为人们进行着这种潜在秩序的“确认”:主流媒体和自媒体的报道,直播平台中汉服播主视频中的弹幕、评论、点赞等用户互动行为,与汉服相关的行业逐年攀升的营销额,电商平台汉服商品下用户活跃的评论,以及论坛、贴吧持续更新的内容,都为人们构筑“想象的共同体”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在互联网突破时空限制的赋权下,这种“想象”的空间被极大地拓展开来:媒介的议程设置、网民类似于“民族复兴指日可待”的情绪化传播、平台留言带有主观倾向性的筛选和过滤;线下的集会与仪式则符号的排列组合通过“在场”的方式为“想象”的持续性保持着黏性和张力;而背景知识的教育和普及则是从深层次的文化层面为认同奠定了基调。由此,汉服爱好者们想象其他许多人和自己一样也在关注汉服的当代复兴,他们基于“想象的共同体”一次又一次强化着自身对于文化民族主义身份的认同。
其实海外的汉服复兴运动与国内几乎是同步发展的,有时甚至出现了海外快于国内的现象。对于海外的华侨以及留学生群体而言,他们民族身份认同的需要更为迫切,在与当地人群交往过程中渴求凝聚民族文化的共识,既是个人对外交往和交流,也是代表着海外华人群体甚至于整个中华民族的形象和其他民族开展对话。在跨文化的散居语境中,海外华人群体自身的生活习惯和文化观念受到了当地民族文化的冲突甚至是对抗,迫使他们反思自己的身份、重新审视本民族文化。在比较的过程中,由于国家实力和国际地位的提升等一系列内外部因素的影响,海外华人的民族身份的认同感和文化自信得到了促进。
汉服集成了中国古代许多悠久且深远的文化符号,而且经过了现代化的改造之后已经成为了对外交流传播的突破口,是一张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靓丽名片。而且西方社会对于“神秘的东方之美”或多或少抱有一些朦胧的向往,因而许多国民也以此为契机,让汉服“走出去”,展现新时代国家和民族的形象。
“民族认同始终是被每一代人重新解释和重新塑造的[11]”,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大背景下,当代青年人通过对于汉服及其所象征的符号进行赋值和重构,以本民族文化为主体、保护和弘扬本民族传统文化的主基调[12],形成了具有新时代特色的汉服文化。青年汉服爱好者在推动传统文化复兴的同时,也助力了我国对内聚民心、对外展形象的历史任务,促进了青年一代文化民族主义身份认同的建立,构成了精彩纷呈的文化性新景观,进而推动当代中国的文化民族主义在文化全球化浪潮下成为化解文化对抗、促进文化转型、引领文化创新的重要软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