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交通职业学院 404100)
上世纪80年代,在短短10年之间,美国先后有3位女性剧作家问鼎戏剧界最高奖项——普利策戏剧奖,而美国戏剧界也通过她们创作的作品,见证了美国剧坛女性主义戏剧的繁荣,她们分别是玛莎·诺曼、贝丝·亨利以及温迪·瓦萨斯坦。而她们旺盛的创作生命力及每部作品内含的深度思考,有力打破了男性作家在戏剧舞台的主体地位。这一现象,无疑是值得庆贺和思考的。
三者之一的南方剧作家玛莎·诺曼被当代戏剧批评家珍妮·布朗称赞为“或许是当今美国从事严肃女性主义戏剧创作最为成功的作家”,这一评价的准确性可以从她的获奖作品《晚安,妈妈》中可见一斑。《晚安,妈妈》讲述了在美国一个普通家庭中、相依为命的母女之间发生的这样一则故事:夜晚,长夜刚刚展开,女儿杰茜在照料母亲的同时,平静地表达了自己即将在今晚开枪自杀的计划,母亲塞尔玛极力劝阻、充分调动回忆梳理了各种女儿选择自杀的原因,在此过程中,许多早已被杰茜洞察和尚未明晰的秘密展开。故事尾声处,杰茜依旧选择开枪自杀,这宣告了母亲塞尔玛的劝阻不仅以失败告终,母女两人的人生悲剧意味也随之扩大。
通读玛莎·诺曼的戏剧作品你会发现,她笔下的故事中,男性鲜少出场、而被隐没在舞台之外,因而这类人物通常被称为“不在场或舞台之外的角色”。因此特点,我们或许会认为这些男性属于失语者,是一类无关紧要的群体,但如若结合剧作家玛莎·诺曼创作剧本的初衷及用意、仔细阅读剧本后便会发现,这些男性远不是我们刻板印象中的失语者,而恰恰对剧中人物的命运掌控着绝对的话语权。
“我要安静得自己都感觉不出安静了。我要没有人能找到我。甚至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哪儿。这样我就平安了。”女儿杰茜目前对一切事情的现状伤心,因此做出了自杀的决定,在她向母亲表达出这一想法后,母亲塞尔玛把女儿生活的各个环节、事件一一筛查了一遍,试图找出促使女儿作出这一决定的“最后一根稻草”。杰茜在一一给予回应以后,终于提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塞尔玛的丈夫,“你爱爸爸吗?”从这里开始,这一角色才真正开始上场并活起来——通过塞尔玛的表述我们知道,她的丈夫是一个寡言少语、拒绝妻子进入自己精神世界、显然把女性当作“他者”的男性形象。他想找个普通的乡下女人,而塞尔玛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但在之后的婚姻及家庭生活中,塞尔玛被隔绝在自己丈夫的世界之外,并长期忍受着丈夫施加的精神冷暴力。丈夫毫不掩饰对妻子的鄙夷和厌恶,活着的时候从不对塞尔玛多说一个字,甚至在临死之际也抓住最后的机会拒绝同她交谈。毋庸置疑,塞尔玛是一个有悲剧命运的小人物,而丈夫是这种悲剧的直接缔造者。
列维·斯特劳斯在其著作《亲属的基本结构》一书中说到,“构成婚姻的相互关系不是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建立的,而是利用女人在男人之间建立的,女人只不过是形成这种关系的主要理由。“塞尔玛和丈夫所缔结的婚姻关系恰恰对应了列维·斯特劳斯的说法——男人借助一个女人得以具备社会语境中的婚姻关系,伴随而来的,是婚姻中的女人被明显物化。但悲哀的是,这种现象不止在人为创作出的故事、更是大量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
人的确富有多面性。即便对妻子不予理睬,塞尔玛的丈夫却对女儿杰茜付出了许多时间,和她交谈、游戏。杰茜视父女两人曾经有过的愉快而难忘的相处经历如珍宝,在提到父亲的时候显然温情了很多,因此对母亲鲜少提到父亲表示极大的不解。但可以看出,丈夫绝非天生沉默之人,而是主动对家庭成员做出了明显的态度区分。妻子兼母亲塞尔玛被迫成为边缘人物,舔舐四处弥漫的孤独。正因为此,塞尔玛原有的对丈夫的爱被这种轻视和冷漠渐渐耗尽。这个不在场的丈夫兼父亲用一种不易被察觉的方式掌控了塞尔玛的整个命运。
塞希尔是剧中另外一个隐没在剧本故事之外的不在场角色。他是被塞尔玛看上的女婿,是杰茜曾经深爱过的丈夫,是一个能干的木匠,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可是这样的角色天生带有人格上的弱点:他自私自利,偏执于一件事情,缺乏对现实环境的考虑,且无法保证对婚姻的绝对忠诚。他对女性持有非常刻板的印象,无法接受女性表现出任何只存在于男性世界的普遍规范性行为。即便杰茜曾为了塞希尔多做锻炼,保持清醒,努力学骑马,努力和塞希尔待在户外,强迫自己接受塞希尔喜欢的东西,但塞希尔对此无动于衷。杰茜对塞希尔离开自己的原因心知肚明,“他离开我是要我做出抉择,要他就不能抽烟”。塞希尔无法接受一个“男性化“了的妻子,亦即无法接受真实的妻子杰茜。不爱杰茜而和杰茜结婚,直接促成了杰茜在无爱的婚姻和单向的爱情中丧失了自我。诚如杰茜所说,那里有一个”我想当而永远没有当成的人”,一个“我永远等待着而总也来不到的人,永远也不会来的人”。
塞希尔尽管隐于幕后,但他与杰茜的过往经历对杰茜心理性别的最终形成起到了导向和助推作用。
里基和道森是剧中另外2个不在场的男性人物,分别是一个惯于偷盗的问题少年,和一个对妹妹缺乏感情的兄长。尽管塞尔玛一直维护着里基,认为他只是一个被牵连、算不上犯罪的孙子,也相信里基“犯错只是暂时的,可能只是和一些坏人搅在一起了而已”,但是在杰茜眼里,里基是一个坏透了的孩子,并且声称若有机会,便会亲手把里基送进监狱。
杰茜同样毫不掩饰对兄长道森的厌恶。在母亲塞尔玛为阻挠杰茜自杀、作计提出可以请道森过来帮助杰茜处理她自杀后遗留下的事情时,杰茜坚决拒绝,并且声称“只要道森来,那会使我感到自己没在十年前这么干是十分愚蠢的。”这样的话语里暗含了许多厌恶和憎恨,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个家庭里的各个成员尤以道森为代表,主动切断了亲情的纽带。
玛莎·诺曼认为这样一种因素影响了自己的创作,即南方文化传统对命运的表述。这一传统认为,我们谁也不能逃离自己的家庭、出生地。诚然,我们不难在诺曼的作品里看到基于这样的创作理念构想出的故事。
和剧中其他人物一样,杰茜身兼多重身份,如女儿,妻子,母亲,癫痫病患者,或者说孝顺的女儿,孤独的妻子,不幸的母亲和痛苦的癫痫病患者,但这些身份的养成均离不开男性主体的加持。可以这么理解,作为剧本故事里绝对主角的杰茜,其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男性团队,他们虽然失语在文本故事发生的时间之内,却在文本的时间之外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掌控着女性命运绝对的话语权。杰茜对自己身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充满着无尽的失败感;同时,其生命线存在无法弥合的碎裂性;她想要成为的人的个体在自己自杀之前远没有来到,以后也永不会来到。从这个角度来看,隐没在舞台背后的男性群体跳将出来,而成为本剧真正的主体,兼话语权的绝对拥有者。
诺曼在作品中试图挖掘身处父权社会禁锢中的女性寻求自主的可能性,这一尝试是成功的,而从单纯的文本来看,尽管杰茜通过自杀保全了个人在寻求自主性路上的主观能动性和难得的女性主体意识觉醒,但实际上,这确是男权胜利的一大狂欢——杰茜母女的悲剧,早已有源可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