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的眼光
——哈罗德·布鲁姆对加缪《鼠疫》的批评

2021-01-28 07:42周琳玥北京语言大学北京100083
名作欣赏 2020年27期
关键词:布鲁姆加缪鼠疫

⊙周琳玥[北京语言大学,北京 100083]

引言

法国作家加缪于1913年生于阿尔及尔;195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最年轻的诺奖作家之一;1960年因车祸去世,年仅47岁。在28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留下的小说、戏剧、散文、评论等共计20余部,为后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2020年时值加缪去世60周年纪念,其在20世纪文学和思想史上的价值正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识。

近期,秘鲁作家略萨在他那篇极具争议性的文章《回到中世纪》中对加缪的小说《鼠疫》表示了不屑:“在集体的恐惧下,文学会不可避免地重生——当人们对一个未知的事物一无所知的时候,他们就会去看书,企图在书中寻找答案。阿尔贝·加缪最糟糕的小说《鼠疫》突然复苏,在法国和西班牙重新发行,那本平庸糟糕的书居然成了畅销书。”在读者的普遍认知中,《鼠疫》与《局外人》向来被奉为加缪作品中的“双璧”,对加缪其人其作,评论界向来不乏溢美之词——瑞典科学院认为他“热情而冷静地阐明了当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莫里亚克称他为“最受年轻一代欢迎的导师”,福克纳说“他有着一颗不停地探求和思索的灵魂”,《纽约时报》评论他是“屈指可数的具有健全和朴素的人道主义外表的文学声音”;而略萨以“平庸糟糕”来形容,可谓语出惊人。事实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加缪的作品买账。以撰写《西方正典》而闻名的耶鲁学派巨擘哈罗德·布鲁姆就曾对加缪做过不小的批评。布鲁姆是位严苛的批评家,他用“对抗性批评”反抗今天的大众文学,眼光独到而锐利。本文从意识形态倾向、符号化的人物、机械的象征三方面剖析布鲁姆对加缪的阐释。

一、意识形态倾向

布鲁姆认为:“《鼠疫》的倾向性远超过《局外人》。”这里的“倾向性”在布鲁姆的话语范畴里意指一种意识形态。发表于1947年的《鼠疫》在加缪的创作中的确算一部特殊之作——它是在特殊时期(二战)创作出来的,表现的是在人们特殊处境下的特殊感受。20世纪40年代,法西斯势力席卷欧洲,法国随之沦陷,千百万人惨遭屠戮。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加缪写作了《鼠疫》。他在卷首引用前辈丹尼尔·笛福(他曾于1722年创作了《瘟疫年纪事》)的话“用别样的监禁生活再现某种监禁生活,与用不存在的事表现真事同等合理”,奠定了全篇的寓意解构。具化到小说中,他用老鼠影射流窜各地的法西斯分子,用瘟疫之可怕影射战争之可怕,用与鼠疫抗争的人物类比与法西斯做斗争的人士。

在《鼠疫》中,加缪多次强调这场虚构的疫情与现实中正在发生的战争间的紧密联系:“人世间经历过多少鼠疫和战争,两者的次数不分轩轾,然而无论面对鼠疫还是面对战争,人们都同样措手不及。”“在历史上大约发生过三十次大规模的鼠疫,大约造成一亿人死亡。但死一亿人算什么?人只有在打过仗时才知道死人是怎么回事。”加缪的意图是鲜明的,正如他在给罗兰·巴特的信中所写道:“我希望人们从几种意义上来读《鼠疫》,但它显而易见的内容是欧洲对纳粹主义的抵抗运动斗争。”一定意义上,加缪是把《鼠疫》当作一个历史时期的斗争史诗来书写的,要勾勒描画的是人类命运在20世纪的缩影。

而在批评家布鲁姆看来,加缪的笔力似乎还不足以驾驭这过于强烈的意识形态。他指出,在意识形态的影响下,“一首诗不能仅仅被读为‘一首诗’,因为它主要是一个社会文献或者是为了克服哲学的影响”。在《鼠疫》中,加缪采用“编年体”笔法的意图恰是要把小说包装成一个“伪”社会文献;且尽管加缪一直在拒斥“存在主义”的标签,但存在主义哲学,或用更贴近加缪的说法——反抗哲学,一直贯穿于他的创作,成为解读其作品绕不开的焦点。布鲁姆认为,这样的“倾向性”使加缪掉入了写作的陷阱之中:“若要在小说中表现如此混杂的真理,你须是十分娴熟的小说家,而不是文章家或撰写半哲学故事的作家。”“小说家需有万分纵横的表现力,才能够维持这种倾向性。”陀思妥耶夫斯基具备这样的表现力,而加缪没有。或者若卡夫卡这样的遁辞大师,足能规避他自己的拘束,可是加缪又太直白。最悲观的比较应当是贝克特,他撰写的三部曲《莫洛瓦》《马龙之死》《无名氏》,传神地表现形而上学的又是心理学的威吓和苦闷,令《鼠疫》相形见绌。在布鲁姆的列举中,娴熟的小说家有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和贝克特,而撰写半哲学故事的加缪显然不具备与之比肩的资格。

要理解布鲁姆对加缪的评价,就得对两人的文学诉求做一番比较。作为学院派批评家的布鲁姆奉行的是文学上的精英主义,政治与道德被他看作审美价值的敌人;他凛然宣称,“西方经典不管是什么,都不是拯救社会的纲领”,力图廓清文学与现实的关系。这与加缪的观念可以说迥异。加缪的立场,正如瑞典学院的授奖词中写到的那样,是“受到一种真正的道德约束的激励,以明察而热切的眼光照亮了我们这时代人类良心的种种问题”。在加缪看来,人类存在的基本内容就是存在意识及存在方式,他所有的创作都围绕这一命题。如此,思想性与艺术性、社会性与审美性的拉锯在布鲁姆对加缪的批评中鲜明展现。

二、符号化的人物

布鲁姆指出,与道德意识形态相联系,加缪小说的另一缺陷在于符号化的人物:“加缪写作道德论文,却称之为虚构小说。随意翻读数页普鲁斯特的小说,便足可抹杀萨特和加缪的表意符号,而他们枉自用这些符号来构造人物。”在《鼠疫》中,以大夫贝尔纳·里厄为中心,加缪带着极强的目的性塑造了帕纳鲁神父、朗贝尔、塔鲁、格朗、科塔尔等五位补充角色。稍加归纳,便可从中提取出人物的编码:里厄——反抗哲学的代表,与鼠疫不懈斗争;帕纳鲁神父——宗教神学的代表,把鼠疫视为上帝的惩罚;朗贝尔——个人主义的代表,以爱来对抗虚无;塔鲁——逃避式人生观的代表,企图做一个圣人获得内心的安宁;格朗——实干主义的代表,社会的楷模;科塔尔——愚昧人生观的代表,社会的危害因子。这些关键词编码成为布鲁姆所谓的“符号化”靶向——一旦拿掉这些定义,这些人物将缺乏真正的个性。

剖析加缪自身的代言,即《鼠疫》的主人公里厄大夫,将有助于理解布鲁姆的批评。如果说在《局外人》中加缪发明了默尔索那漠然、不在乎的生活态度,并使之成为其典型性格特征的话,那么在《鼠疫》中,里厄要对抗的就是冷漠,以及与之相关的“抽象概念”。朗贝尔对里厄说:“您说话用的是理性的语言,您生活在抽象观念里。”而在里厄看来,如抽象概念一般单调而无变化的是鼠疫,在起变化的是他本人:“一种让人别扭的冷漠已开始主宰了他。”纵使里厄一直在医生的职业岗位上与鼠疫抗争,但实际上他对这恶疾无能为力,与之相伴的是怜悯心的消退。为了更好地投入工作,他慢慢闭锁情感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布鲁姆言:“‘冷漠’这种态度,倘若培养得好,能够算作斯多葛主义的一种德性,甚至还可看作一种英雄气概,只是这种态度极难表现。在这里,加缪与梅尔维尔或陀思妥耶夫斯基较量,又一次落败。”在《鼠疫》中,“冷漠”在里厄身上不过是一种自我感知的趋向,并未真正支撑起这个人物。

作为这部编年史的叙述者,里厄在文中多次敦促读者理解他是在以见证人的客观口吻进行记述,而他个人的话、他的期待、他受到的各种考验,都应当避而不谈。但在文本的罅隙间,加缪还是忍不住将自身的经历投射到里厄身上——与母亲相依生活的亲情之爱与对往昔贫困生活的回忆。而这短暂的个人化瞬间在布鲁姆看来又恰恰是加缪的一个败笔:

“说得对,”塔鲁赞许说,“我能理解。但您的胜利永远是暂时的,如此而已。”

里厄的面容显得阴沉了。

“永远,这我知道。但这不是停止斗争的理由。”

“当然,这不是理由。但我因此可以想象,这次鼠疫对您意味着什么。”

“不错,意味着无休无止的失败。”……

“教您这一切的是谁,大夫?”

他立即得到了回答:

“是贫困。”

在塔鲁和里厄这场关于胜利与失败的谈话中,布鲁姆认为最好的文学细节是两人开始相互理解的时刻,他们发现瘟疫的意义在于这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失败”。但可惜的是引文的末句辜负了这段精彩的描写:“里厄说‘苦难’教会他这些实用主义的智慧,这个陈套实在缺乏意趣。反复阅读更使这段话失色。”对超验存在的漠视是人类的一种反抗,同他生于其中的世界做斗争以反抗死亡,这是一种坚忍;而苦难/贫困则将之拉回到具象的生活的现实之中,按布鲁姆的话说,是个“陈套”,消解了前文的所有意趣。

再回到里厄这个人物,如将之看作一个符号,即会发现他在文中的确起到的是一种功能性作用,那就是像一张织网一样把其他人物都整合起来。他反对帕纳鲁神父的宗教神学观,但他仍不带偏见地褒扬神父:“知道他本人比他的布道优秀,这让我高兴。”他倾听塔鲁关于成为圣人、追求内心安宁的言说,但表态:“我对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都没有什么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怎样做人。”他坚守本职,但放任追求爱情的朗贝尔出城,说:“这是朗贝尔个人的事,他选择幸福,而他里厄并没有什么理由加以反对。”在鼠疫的试验场上,加缪将各类观念的试剂注入于他的人物身上,而里厄就像一面完美的镜子,通过与他的对照,映照出这些人物各自的偏狭。从这一角度看,里厄成就了观念上的完美,却丢失了作为一个小说人物的真实性与生动性。

三、机械的象征

《鼠疫》是一部象征小说,为呈现一个存在主义视域下的荒诞世界,加缪构设了一个瘟疫肆虐的海滨小城阿赫兰。在这里,荒诞不再是形而上的抽象概念,而是人们真实的生活、现实的情景。加缪努力使阿赫兰看上去像是一座平常的城市:“这是一座丑陋的城市,既没有鸽子,也没有树木,也没有花园,总之,这个地方毫无色彩……”但他又强调式地补充道:“然而,必须加上这点才是公正的:这个城市镶嵌在无与伦比的景色之中,它坐落在一个光秃秃的高地中央,高地四周是阳光灿烂的丘陵。城市前面是美不胜收的海湾。可惜此城是背对海湾建造的,因此,除非前去寻找,谁都不可能瞥见大海。”纵观《鼠疫》,景物描写作为象征的承载在文中占据极大的比例,尤以对大海和阳光的描摹最为显著。布鲁姆显然洞悉到了作者的意图,他以“大海”为例,批评了加缪对象征的机械运用:“康拉德会懂得如何将这景致融入复杂的印象主义,而在加缪这里,这风景构成又一种机械的象征手法,叫我们想起奥兰漠视大海,从而招致瘟疫。”布鲁姆的话乍看令人困惑,但只需稍稍梳理一下加缪在各处对“大海”的描写,其意义也就不言自明了。

第一,大海是与灾难的预示与警醒:“惟有在鳞次栉比的灰暗屋群后边涌动的大海才能证明,这世界上还有令人忧虑和永无安宁的东西存在。”“里厄朝窗户转过身去。他猜想,大海在远处的天际一定更为浓黑。他只感到疲惫不堪。”

第二,大海与城市的不幸相联系:“在这座像蜗牛一般耸立在高原上几乎不朝向大海的城市,气氛阴郁,死气沉沉。”“从波涛汹涌的永远看不见的大海,升起一股海藻和盐的气味。于是,这个冷僻的、被尘土染得灰白的城市,这个浸透了海洋味而又狂风怒号的城市像一个不幸的孤岛,发出痛苦的呻吟。”

第三,大海象征着人们一度遗失的生命力与感受力:“黑夜里,传来看不见的轮船的汽笛长鸣,还有大海潮涌和流动人潮的喧哗声,里厄过去多么熟悉和喜爱这个时刻,今天,由于他知道的那一切,这一刻似乎已使人透不过气来。”“大海舒缓的起伏使海面时而波光粼粼,时而平稳如镜。里厄感觉到了手掌下是凸凹不平的岩面,一种罕有的幸福感充溢着他的心田。”

自诩为“地中海之子”的加缪视大海为生命之源。在加缪笔下,对如大海一般的自然景物描摹不是可有可无的陪衬,而是被着意刻画的。太阳、雨水、石头、风,他笔下的自然事物都被赋予了特定的象征意义,甚至同一景物在不同环境中也会生发出不同的含义,但都与人的命运紧密相连。布鲁姆批评其为“机械象征”,乃是因为景物的象征意往往是先发存在的,而没有与作品中复杂的叙事机体整合在一起。

结语

纵使布鲁姆对加缪小说的艺术性提出了种种质疑和批评,但他还是最终对其创作做出了中肯的评价:“《局外人》和《鼠疫》是壮丽的时代剧,典型地反映出20世纪40年代,也就是纳粹解放前后的法国和西方社会的心气和关切。一个时代的强劲有力的表现,自有其用处和存在的正当理由,并提供审美以外的价值。”《鼠疫》的价值在审美以外,即思想价值、社会价值,这是布鲁姆对其的定位。今时今日人们再读《鼠疫》,看重的亦是如此。正如加缪在《鼠疫》结尾所写到的那样:“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鼠疫》是人类在20世纪一次命运攸关的历史斗争的缩影,它不仅是一场战争,而且也是人类过去曾经经历、现在我们正在面对,甚至将来仍旧无法幸免的各种灾难的象征和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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