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蕊,赵颖迪
(西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西安 710127)
改革开放结束了多年的文艺禁锢,为中国现当代艺术迎来了宽松的创作空间。随着国门的开放,西方艺术流派纷至沓来,冲击着中国艺术领域的多个方面。《双旗镇刀客》作为向美国西部片学习[1]的典范,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西部片”[2]91。以美国人西部开拓为主题的好莱坞西部片的成功,在赢得观众的赞赏和认可的同时,也使观众产生了一种误读,认为西部片就是好莱坞的产物。事实上,真正在西部片上能与好莱坞西部片比肩,甚至超越好莱坞西部片的,当属意大利西部片[2]91。《黄金三镖客》(TheGood,theBadandtheUgly)由“意大利西部片之父”塞尔吉奥·莱昂内执导,通过三镖客在美国南北战争期间既互相利用又钩心斗角的故事,成功塑造了棱角分明的人物形象。
学界对电影《双旗镇刀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其艺术表现方式的分析。如《〈双旗镇刀客〉的时空扩展和延伸》[3]、《〈双旗镇刀客〉中不一样的暴力美学》[4]等;在唯一一篇对比《双旗镇刀客》与《关山飞渡》的文章中,研究者侧重于两部影片的审美特征对比[5]。而对塞尔吉奥·莱昂内意大利西部片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意大利西部片的起源[6]及其对好莱坞西部片的超越等。总之,学界现有成果缺乏从语言学文体学角度展开对两部影片的对比研究。
本文从戏剧文体学会话分析的角度,通过话轮分配、话轮分布与话轮长度三个方面,解读分析中意电影《双旗镇刀客》和《黄金三镖客》中高潮部分的经典对白,探求中西电影在通过语言对白塑造人物形象、呈现人物关系方面的差异,并进一步探索中西西部片语言表达方式中蕴含的中西文化差异。
会话分析(Conversation analysis)源于1964年至1975年间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社会学家Harvey Sacks对日常对话的研究。在文体学中,会话分析在专注研究语言在日常活动中的具体使用的同时,更关注于揭示人们在社会生活中组织及理解日常活动的结构与秩序[7]37。王虹教授指出,戏剧对话是对日常会话的虚拟和模仿,与日常对话存在诸多内在联系[7]。众所周知,电影对白又是戏剧对话的一种表现形式,因此,从文体学会话分析的角度展开对电影对白的剖析研究是完全可行的。
对《双旗镇刀客》与《黄金三镖客》中经典对白的研究,拟从两部电影高潮部分人物对话的话轮交替与话轮序列方面展开。“话轮”有两层含义,分别指发言权以及获得发言权的人从始到终所说的话语。“话轮交替”(turn taking)指参与会话的人交替进入说话人和听者的角色。会话中的每一个话轮并非孤立的语言现象,构成一段对话的话轮之间有前后呼应的序列关系,形成“话轮序列”(turn sequencing)[7]39。在戏剧影视表演中,没有对话就没有戏剧人物表现,一个戏剧人物的刻画离不开他与其他剧中人的对话。因此,会话分析理论对戏剧文体分析包括电影对白文体分析,很有借鉴价值。
电影《双旗镇刀客》由何平导演,杨争光编剧,1991年上映,以我国西部广袤的大漠为背景,讲述了“孩哥”按父亲遗愿去双旗镇迎娶未婚妻时遭遇土匪,最终杀死土匪的故事。主人公小刀客“孩哥”在接亲路上遇到侠客“沙里飞”,对方要走“孩哥”一半的娶亲钱后,声称“孩哥”有事可以找他。进入双旗镇后,“孩哥”找到了与他自小订亲的“好妹”,并在她家住下,帮她父亲“瘸子”干活。一天,三名刀客进镇,白吃一通后还要欺侮“好妹”。“孩哥”将其中一人杀死后,担心刀客“一刀仙”来报仇,于是寻求“沙里飞”帮忙,许诺给他另一半娶亲钱。“沙里飞”满口答应。之后,“孩哥”一人独坐旗杆下,等待“一刀仙”和“沙里飞”。下面是故事高潮部分(孩哥与“一刀仙”决斗前后)人物对白的话轮分布情况(表1)。
表1 《双旗镇刀客》高潮处经典对白话轮分布及长度
从表1可以看出,在《双旗镇刀客》的高潮部分,共计有17个话轮,8位人物参与,其中主要人物——决斗双方“一刀仙”和“孩哥”分别只占1个话轮,且占据的是长度最短的两个话轮,而其他15个较长的话轮都出自另外6位配角。据此分析,这部电影主要是通过配角人物的话轮展现其言行,进而烘托主要人物的形象特征,呈现人物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其中,“好妹”占话轮总数三分之一强,总字数为在场人物之首,充分体现了“好妹”这个人物形象在故事中不断推动情节发展、串联整个故事的重要作用。在“孩哥”与“一刀仙”决斗前,决斗的旁观者——瘸子、铁匠和钉马掌的人先后拦在“一刀仙”面前企图保护“孩哥”,希望“一刀仙”能放过“孩哥”。虽然他们分别只占了2个或1个话轮,但他们尤其是铁匠和钉马掌的,话轮长度较长,体现了三位配角在剧中烘托决斗氛围、为最终决斗情形反转作铺垫、层层递进的推动作用。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答应会来帮忙的假大侠“沙里飞”,在决斗结束后的场地上捡走了决斗失败、命归西天的“一刀仙”的刀,作为自己的战利品;“沙里飞”失信于“孩哥”,明明没有帮忙,却还向“孩哥”讨要帮忙的报酬。配角“沙里飞”占据2个话轮,他个人话轮平均长度是总话轮平均长度的2倍,突出了这个人物油嘴滑舌、厚颜无耻、欺软怕硬的假大侠形象。在这段经典对白中,核心人物“孩哥”只占据1个话轮、3个字——“你骗我”,将假大侠“沙里飞”背信弃义的人物形象与“孩哥”信守诺言、承担责任、不连累其他镇民的西部传统刀客形象进行了鲜明对比。一方面,说明了“沙里飞”之欺骗对“孩哥”打击之大,使“孩哥”完成了从小孩到大人的成长蜕变,“孩哥”从轻信他人的孩子成长为受人敬仰的刀客;另一方面,“孩哥”的寡言少语,也符合数千年来中国传统思想所推崇的“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的行为准则。
意大利西部片《黄金三镖客》于1966年上映,以美国南北战争为背景。电影中有三个主要人物:图财害命的江洋大盗、被镇上悬赏通缉的“小人”(the ugly)图科(Tuco);除暴安良的牛仔“好人”(the good)布兰迪(Blandi);狡猾的杀手“坏人”(the bad)桑坦萨(Santander)。影片中,“小人”图科在荒漠中偶然劫持了名叫卡森(Carson)的士兵,后者临死前留下了宝藏所在地址的秘密,“小人”图科和“好人”布兰迪分别获得了一半信息。与此同时,“坏人”桑坦萨也得知了有关宝藏的消息。下文是对三镖客找到宝藏所在的公墓后终极对决时经典对白的话轮剖析。这段对话发生时,“好人”布兰迪正看着“小人”图科挖宝藏,“坏人”桑坦萨突然出现,用枪指着二人。“好人”布兰迪表示,如果“坏人”桑坦萨杀了他,将永远得不到宝藏。原来,“小人”图科正在挖的坟墓是错的地址,而此时“好人”布兰迪成为唯一知道宝藏准确位置的人。布兰迪提出将宝藏所在坟墓的人名写在石头上,三人通过比枪得到石头。表2显示的是这段对白的话轮数目和长度及其在各个人物之间的分布情况。
表2 《黄金三镖客》高潮处经典对白话轮分布及长度
在前8个话轮即对话的前半部分中,“坏人”桑坦萨的3个话轮全部集中在里面,“好人”布兰迪占据了4个话轮,并且“坏人”桑坦萨的话轮长度远远小于布兰迪。由此可知,在前半段对话中,“好人”布兰迪拥有更大的发言权。结合电影情节可知,表面上“坏人”桑坦萨用枪指着“好人”布兰迪和“坏人”图科二人,看似处于控制地位,但由于“好人”布兰迪是唯一知道宝藏准确位置的人,因此“好人”布兰迪在对话中拥有最大的发言权。在前8个话轮之后,三人处于对峙状态,进行枪法决斗,但由于“小人”图科的枪被“好人”布兰迪在前一天晚上卸去子弹,“好人”布兰迪没有后顾之忧,一枪毙命解决了“坏人”桑坦萨。之后的对话主要在“好人”布兰迪和“小人”图科之间进行。
从表2可以看出,三位人物之间的话轮分布是不平衡的,“坏人”桑坦萨的话轮数目不到总数的六分之一,而“好人”布兰迪的话轮数目却几乎占了总数的一半。虽然“小人”图科获得了与“好人”布兰迪不相上下的发言机会,但话轮数量并不是控制发言权的唯一指标,发言时间也是控制发言权的重要指标。在这段话中,“好人”布兰迪控制发言权的时间明显比其他两个人物都长。“好人”布兰迪的平均话轮长度超出了总平均数的38%,而“坏人”桑坦萨的平均话轮长度只占总平均数的38%,“小人”图科的平均话轮长度接近总平均数。虽然“好人”布兰迪和“小人”图科在话轮数目方面区别不大,但“好人”布兰迪的话轮平均长度却远远超过“小人”图科。因此在这段对话中,“好人”布兰迪控制了最大的发言权,与他是唯一知道宝藏准确位置的人物设置相匹配。同时,影片中布兰迪被标记为“好人”,是正义的化身,绝对的发言权符合正义最终会战胜一切邪恶的主流价值观念。
在中国西部片《双旗镇刀客》的高潮部分,17个话轮由8个人物占据,话轮分布分散不集中,主要人物“孩哥”只占据了1个话轮、3个字。由此可见,中国西部故事中涉及的人物数量庞杂繁多,主要通过配角人物的言行推动情节发展,更加依靠背景图像、人物的动作表情等其他因素表现人物冲突。通过对电影《双旗镇刀客》的经典对白解读分析发现,这部影片在塑造人物过程中,主要以事件的铺垫、配角的烘托为主,以一人一事为主体,辅以多个配角,以“孩哥”接媳妇为线索,在多个事件的铺垫、多个人物的烘托下,刻画了“孩哥”这个中国西部典型的刀客形象。
意大利西部片《黄金三镖客》中,3个主要人物占据了故事高潮部分的19个话轮,故事人物数量单一,人物形象突出,人物冲突鲜明,形成明确的三元对立关系。在分析解读《黄金三镖客》高潮部分经典对白的过程中发现,这部意大利西部片在刻画人物时,直接通过人物的话轮数量及其话轮长度表现人物话语权的强弱,进一步体现了人物关系中的主导权所属,通过人物的言语及行为呈现人物的性格及关系,直接明了地体现了三位形象分明的人物间剧烈的戏剧冲突。
可以断定:中国电影主要围绕一人一事,故事的发展主要依靠事件铺垫、配角烘托来层层推进,多个配角的话轮数量以及话轮长度总计处于绝对支配地位,对故事的发展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主人公的话轮数量及长度则不占优势,其形象刻画主要通过配角铺垫、对比、烘托体现。意大利西部片主要通过核心人物的话轮数量及长度间的对比表现人物的话语权掌握情况、刻画人物形象,直接体现人物关系。由此可见,中国电影的语言表达主要以配角的铺垫、烘托来刻画主人公的人物性格,体现故事中的人物关系,而西方电影则直接通过语言表达体现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关系。
从会话分析角度对比《双旗镇刀客》和《黄金三镖客》中人物对白可知:前者中配角人物的话轮总数及话轮长度明显围绕主人公展开,为故事发展作铺垫,体现了委婉含蓄的中式语言哲学;后者中“好人”布兰迪始终处于领导地位,最终战胜“坏人”桑坦萨和“小人”图科,呈三元对立的人物关系,人物构架清晰立体,体现了直截了当的西方语言表达方式,符合正义终将战胜一切邪恶的主流价值观念。
《双旗镇刀客》和《黄金三镖客》分别是中意电影向好莱坞西部片学习的产物,但在语言表达方式上则体现了汉英两种语言传统不同的文化价值观。在委婉含蓄和直截了当之间,两部影片成功地塑造了个性鲜明的影视人物形象,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成为中外西部片中的翘楚。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两部影片在模仿好莱坞西部片的过程中,无论它们甩开其他同类型影片的距离有多大,无论它们在世界范围催化了多少优秀西部片的诞生,它们依然无法超越语言的藩篱而独立存在。语言又是存在的家园,两部影片因为各自独特的语言魅力成为西部片研究难以逾越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