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伟和,潘琼阁
郭伟和(1969-),河南淇县人,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社会学专业博士生导师。2003年获北京大学与香港理工大学合作举办社会工作文学硕士(中国)课程的硕士学位,2009年获香港理工大学社会工作哲学博士学位,2018年被聘为民政部政策研究中心专家顾问。中国社会工作教育协会社会工作理论与研究专业委员副主任、农村社会工作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企业社会工作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司法社会工作专业委员会副主任,民政部政策研究中心专家顾问,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政府社会建设专家顾问,中国社会治理研究会常务理事。出版个人专著、编著教材、译著、参编教材多部,在《中国社会科学内部文稿》《社会学研究》《社会建设》《中国社会工作研究》《社会工作》《社会工作与管理》《International Social Work》《Qualitative Social Work》《China Journal of Social Work》等期刊发表中英文论文70多篇,完成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1项,省部级课题多项。荣获民政部政策理论研究一等奖、中国社会学年会学术论文二等奖,International Journal Social Work和China Journal of Social Work最佳论文等学术奖励;著作《变与不变:泥河村礼治传统的转型》为第五届“中国社会学会年度好书推荐”十大好书之一。
潘琼阁(以下简称“潘”):郭老师您好,感谢您百忙之中接受杂志社的访谈。您的《变与不变:泥河村礼治传统的转型》①郭伟和:《变与不变:泥河村礼治传统的转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6月,https:/www.ruralchina.cn/xcyj/XCBookDetail?SubLibID=89&SiteID=18&ID=6865925.一书在2019年获得第五届“中国社会学会年度好书推荐”十大好书之一,今年您出版了《转型社会工作》②郭伟和:《转型社会工作——议题、理论与实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这两本书中都有转型一词,村庄调研与社会工作之间有没有您个人学术脉络上的延续呢?
郭伟和(以下简称“郭”):这两本书有联系,也有所区别,前一本书主要是从乡村的发展史角度去理解中国基层社会治理的变迁问题,后一本书更多从社会工作专业角度讲如何面对中国社会的快速转型,以及转型所产生的一些社会问题,我们所采取的干预策略。
做前面那本书的时间很长,当时的一个契机是我从香港念完博士回到北京以后,跟北京大学的中国社会工作研究中心合作做一些农村干预的事情。当时回到村里,发现中国2010年开始进入快速的城乡一体化进程,这促使我想要弄清楚中国当下发生的快速社会转型、社会变迁的历史脉络当中的逻辑、动力,自身传统中可以传承和挖掘的东西,可以创造性转化的东西。
后面这本书更多从社会工作专业的角度探讨面对社会转型产生的一些问题,我们怎么样从理论到实务模式对西方社会工作进行批判性借鉴,结合中国本土现实,寻找我们中国本土社会工作的理论、实务模式跟干预策略。
因为中国社会最大的特征其实从社会学重建以来都在反复说转型社会的时代背景,我具备社会学和社会工作的专业背景,就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实际上在西方国家,他们的社会工作不怎么强调转型,他们强调治疗或者是一种服务、补救性的取向,在其他发展中国家强调转型、强调发展。我们中国的时代特征是转型,尤其是20世纪后半期以来快速的城镇化、工业化、市场化进程,转型加速,所对应产生的问题以及回应社会问题的策略手段,不是类似西方单纯的补救性办法能够解决的,它应该在转型过程中相应地包括一些预防,增加免疫的能力或者能力建设的能力,去伴随这个转型过程,去协助老百姓更快更好地协同转型。
潘:您具有社会学和社会工作的专业背景,您认为如何更好地结合两者的优势,提炼出有本土意义的社会工作的体系和理论?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涉及借鉴西方社会工作与结合中国本土传统和现实的问题,有没有需要特别注意的要点?
郭:总体上社会工作更多强调在实践层面怎么样做,提炼和概括实务模式。社会学的优势和长处是以理论和政策倡导为主,提供理论基础和政策方案。
过去流行的理论跟实践的关系是指导性的关系,即用理论指导实践,实践检验理论。但20世纪中后期以来社会科学的实践论发生了很大转变。在人类学界,比如20世纪70年代以后,赫兹菲尔德开始强调Engaged anthropology(介入/担当)。Engaged跟社会工作中的实务模式强调的建立关系阶段Engagement是一致的,强调研究人员在本体论层面就应跟研究对象建立道义上、责任上、行动上的协调一致。今天的人类学开始强调做研究能够促进当地利益、权力或其他保护性的东西。
社会学从20世纪70年代布迪厄的实践社会学到80年代阿兰·图海纳的社会学的干预,到90年代迈克尔·布洛维推动的公共社会学,也重视介入和倡导。我们研究人员在本体层面,跟研究伙伴形成像哈贝马斯所说的互为主体性的关系,在生活实践层面,我们带着各自立场和文化背景、价值观去遭遇他者,在遭遇过程中会有新的可能性,即哲学诠释学家伽德默尔所说的视域融合。
社会工作始终强调实践,但是整体学科训练的理论基础薄弱,觉得这是日常生活常识。现在强调把生活常识通过交往互动,重建人们所期许的生活样态,实现由人民内部推动的内生动力的社会转型。
把社会科学中的实践理论,无论是社会学的实践理论,人类学的实践理论,还是诠释哲学中的实践取向,去跟社会工作专业实务层面去找融合点,比如沟通技巧、评估技巧、执行方案技巧。通过这个办法,我希望能够促进中国社会工作的学科体系跟话语体系有新的建树,有新的发展。
在发展过程中,中国社会工作专业应避免两个取向。一个是避免过度强调治疗取向。西方社会自己也在反思,比方说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美国加州大学社会福利学院的两位教授(Harry Specht and Mark E.Courtney)就在批判和反思西方主流社会工作治疗取向过度狭窄,丢掉了社会公正和社会责任的使命。在中国更需要警惕过度强调借鉴国际社会以证据为本的治疗取向。我的态度是不拒斥、不反对,但不能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另一个是避免泛化社会工作本土化。把本土化挖得更久远,说中国古代就有社会工作,我也不太赞同这种泛化的社会工作观点。我们古代有照顾体系跟互助互惠体系,而社会工作是现代社会工作体系。随着现代社会转型,原来的照顾体系和社区互助体系面临一些瓦解、转变或重组问题。比如以前靠大家庭养老和养育孩子,现在家庭小型化以及家庭形态离散化,再强调以家庭为本、社区互助可能不太现实,我们需要建立现代化社会福利体系。过度强调传统社会就有社会工作,会轻描淡写地把转型社会中的基层社会现实问题给掩盖掉和回避掉。
潘:您刚才谈了社会转型,也谈了寻找理论与实务的融合点来推动我国社会工作学科体系和话语体系新的发展。那么,社会工作这个学科从传统、理论和实践上,如何发挥它的特色和优势,应用在我国的社会转型中,尤其是基层社会参与社会转型之中?
郭:本土化跟专业化是一个辩证的、协同的运作过程。
从20世纪80年代社会工作重建到现在,中国社会工作前一阶段更多是加入国际社会工作共同体,翻译和借鉴国际社会工作的理论体系。
中国社会转型进一步加速和深化,我们要有新的方案、更宽广的社会建设思路来回应中国社会转型。在这个背景下,中国社会工作一定要在整个中国的社会建设和社会治理的现代化转变过程中,结合中国国情,有自己的特色和定位。
中国特色社会工作发展具有独创力的地方,具体来说,有两点。第一,它扮演的角色更积极主动,不仅仅是补救性的和慈善公益性的。它更加积极主动地参与社会和社会治理体系建设,更积极推动基层社会参与社会建设和社会治理的现代化转型。第二,中国社会转型问题的复杂性和基层社会问题的紧迫性,需要社会工作的手段、实务模式和策略更宽广一些。转型社会工作应该是结构导向的,是把微观、中观、宏观整合起来的社会工作发展趋势和导向,跟中国传统社会福利资源的创造和转化过程相结合,更重要的是跟当下国情结合,寻找中国特色的社会工作干预策略。
我写过一篇文章《通过专业化促进合法性》来讲基层党建、群众路线跟社区发展导向社会工作的关系。中国共产党始终强调以人民为中心,这是我们党的合法性。这个合法性需要通过一些具体手段和措施去落实,社会工作在社区导向和发展导向下的工作策略,跟党的初心使命——以人民为本是一致的,只不过更加强调务实的、操作性的策略和技术,在党的领导下通过专业化手段把群众路线和基层党建传统落到实处,增进党在基层执政的合法性。
以国家重要战略乡村振兴为例。现在国内对中国社会转型中,尤其乡村振兴战略中的社会工作的理解,有一些模糊或者歧义之处。现在更多是把社会工作跟公益慈善和志愿服务并列起来,这个定位受西方发达国家大环境影响。西方传统的社会工作跟公益慈善联系在一起,叫公益慈善事业,后来产生了社会工作。换句话说,慈善活动如果要科学化、专业化,就需要社会工作专业。在20世纪中期以后,随着福利国家的出现,社会工作开始进入国家福利服务体系传递过程,成为国家社会福利服务的传递者。这是社会工作的两个传统,民间的慈善与国家的福利服务。
还有第三个传统社会工作宏观实务取向传统,跟当前的乡村振兴联系更紧密。在20世纪60年代,联合国出台了《通过社区发展促进社会进步》,主要针对发展中国家。“二战”以后,很多新兴民族国家成立了。民族国家发展有很多种策略,其中重要的一种跟乡村振兴战略有点类似,即强调通过基层社区发展来促进国家发展。它是社会工作中的宏观实务取向,社区发展导向中的社会工作。社区发展导向的社会工作更强调对基层社区的动员、重组、组织化,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寻求一些合作互助的发展项目。
在某种程度上,社区发展导向的宏观社会工作实务跟乡村振兴战略中一些具体策略高度一致。我们提出建立农村经济合作组织,重整农村社会在党组领导下的乡村社会组织,发展农民专业合作社以及其他农村专业服务体系等。2019年我写过《构建包容性中国特色农村社会工作体系——乡村振兴战略下的农村社会工作介入策略探索》,也收在《转型社会工作》这本书里。这里提出来要建立一种包容性的多元化的农村社会工作体系,它不仅仅是做补救性的福利服务或慈善服务,也做发展性的推动乡村社会的专业合作化。
社会工作专业参与或促进乡村振兴,具体手段是有优势的,对新时代农村工作有很大补充和借鉴意义,比如它始终强调优势为本、能力建设、过程导向。中国共产党自己的传统本就强调群众路线,强调群众的组织动员,通过党的组织体系去做村民参与的组织动员。
社会工作的专业培养体系所培养的专业能力,可以更好发扬中国共产党的群众路线传统。它有更精细的专业组织动员策略,比如小组活动的策略、开展社区大型活动的手段。方式方法更容易让群众喜闻乐见,更有文化敏感性,以及强调群众参与的群体动力等。在乡村振兴中宜对社会工作专业赋予更重要的地位和作用,解决《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提出的“畅通和规范市场主体、新社会阶层、社会工作者和志愿者等参与社会治理的途径”的问题,从更宽和更深层面推动乡村社会工作的发展。
潘:有关乡村振兴的多个政策文件提出要在乡村振兴中发挥社会工作的作用。2021年新出台的《乡村振兴促进法》再次强调社会工作的重要性,提出要“搭建社会工作和乡村建设志愿服务平台”。您在2019年提出乡村振兴战略下的农村社会工作介入策略,探索包容性的多元化的农村社会工作体系。2021年乡村振兴全面推进,其实还是有很多复杂性,有很多艰深的需要探索的地方,想请您结合具体案例,进一步谈谈在操作层面,社会工作的介入策略。
郭:包容性农村的社会工作构建,主要有个分类框架,面对个体为本还是集体为本,以及传统导向和现代导向。用这两个维度我们可以分出四种类型,一是个体的现代导向,二是个体的传统导向,三是集体的现代导向,四是集体的传统导向。
社会工作要适合分类的村庄发展,就要看村庄类型。传统的特色村庄,我们强调保护;城郊的村庄,可能要更快融入城镇一体化进程;特别艰苦的、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村庄,可能要通过移民搬迁来解决问题;一些比较大型的、典型的村庄,可能要有一个新的集中居住点。
乡村振兴中的乡村发展是分类指导分类发展,对应的社会工作也应分不同策略。比如对困境儿童和留守儿童,可能要采取一些个案化的、补救性的策略;传统特色村保护,要以集体导向重建传统文化和重置传统乡村资源,我们更强调活用,强调让村民成为文化主体,能够在日常生活中结合现代社会发展导向。
在这个过程中,现代导向的增权取向社会工作策略是一个相对核心的具有兼容性的实务策略和实务模式。“增权”对应“empower”,可能翻译成“增能”更合适,“power”包含“能量”和“能源”的含义,在实务模式过程中强调挖掘、培养个体的潜在能量,社会关联、社会互动方面的社会支持网络,以及通过结构化、组织化、制度化进一步激发乡村活力。
无论是特色村庄中强调特色文化传承,还是融入城镇化进程,或者移民搬迁,实际上都不是传统的简单复制,没有办法完全地纯粹地保护原汁原味的状态。
我们发现老百姓有现代转型过程中的身份认同,以及自己乡土文化跟现代性之间的张力。大家向往和追求现代生活带来的好处,但也不想完全丢掉传统根基和传统文化中好的成分。
怎么样在现代社会中寻找一个平衡点?这个时候特别强调人的文化自觉,人如何具有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平衡能力、选择能力和折中性的融合能力。乡村振兴几个文件都在强调融合发展,包括城乡融合、产业融合。从社会工作介入来说,把融合具体落到操作层面,取决于人的能力。如果没有主体性能力的重建,这个融合可能是被动的融合,变成外界给你设计一个项目,你是被动的表演者,或者被动的出售者。
村民的诉求可能跟文化学者或者乡愁学者不一样,他们想体验现代文明带来的好处。不能要么靠资本全面开发破坏传统,要么拒斥现代性,停留在田园牧歌式的状态,这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关系。我的学生在安徽安庆万涧村实习,参与古村落保护。我们至少看见第三种方案,以一种合作社形式把传统资源激活,再跟现代性对接,村民主体性没有丢失。
我们暑假准备去跟内蒙古西乌珠穆沁旗一个牧民合作社合作。他们将游牧文化,通过合作社跟现代经济对接,有游牧人学堂、牧民合作社,重新用一种更加传统的方法去放牧,牛羊得到更多元化的草场的食源。其中核心问题是把好的产品以及它的传统文化展现出来,让现代人接受,促进牧民更加自信地、有活力地融入现代性。我们希望协同他们寻找一些出路和方案。
我们关心怎么跳出传统跟现代的二元对立的问题。探索一个新的融合的道路当然很困难,怎么操作还有很多复杂的具体的策略。
潘:您一直在强调理论跟实践应结合更紧密,社会工作专业的学生对这一点感触也挺深的,但在结合理论这方面比较苦恼。最后想请您针对学生读者谈谈,如何加强理论学习?
郭:个人的学科背景、兴趣和经历,会影响社会工作专业的学生在实务过程中做研究。我们需要学习社会工作不同流派、不同取向。比如美国流行的做法是把实证研究跟实践干预结合,即以证据为本的实践,以及基于实践的干预研究。简单来说是强调用实验的方法去检验社会工作干预策略的有效性,用检验出来的效果指导新的社会工作干预,更多是一种效果导向的社会工作研究。这个导向的重要性不体现在理论方面,更多是检验现有的社会工作实务模式哪几种是有效的,把实务模式先摆在操作化中。在这个操作化过程中可能就会把中国社会问题的复杂性进行压缩、化解,失去社会工作在中国社会解决事情复杂性的优势。这个策略不见得在中国有特别好的适用性。
另外还有一种策略是以实践理论为导向的社会工作实务研究。2008年前后在英国的小镇Salisbury开了一个以北欧学者为主导的实践研究的国际会议,提出一个新的实践导向研究策略。这个实践导向研究更强调所谓的第二型的知识,即强调实践过程中的复杂性以及实践智慧,还有实践理论中布迪厄所强调的一种具身化实践。它跟美国的实证主义取向单纯注重前后侧的效果对比不一样,它能够把实践过程中的复杂性、独特性以及老百姓的具身化的行动策略,提炼出来。
我自己更看重后者的取向。我给专硕的学生开了一门实践研究课,主要是精读布迪厄那本实践理论大纲。在场域中的外在结构性关系,怎么样在个人主观身体行径中内化,变成日常生活中的实践智慧。而这是老百姓日用不知的当然化的状态,实际上它是最有用的状态。过去认为这是常识是当然化的,无法研究,但现在的实践研究要探讨这些实践新知会在什么情况下有效,在什么情况下无效。伴随着社会转型,场域在转变,个人生活轨迹在转变,在过去场域中个人养成的有效行动习性、实践智慧到新场域时,如果无效,我们社会工作怎么样帮助其进行生命轨迹的重建,如果遭遇了新的困惑和问题,怎么样进行调整。从这个意义上,可能更适合我所说的转型社会工作在中国背景下的独特价值和意义,这个是有难度的,但我们要坚持自己的方向。
不是所有学生都要这么做,有一些本科生或专科生在基层做社会工作,不做研究可能不用这么复杂高深的理论。但如果是硕士生或有志于学术的博士生,肯定要补社会科学理论,尤其是实践方向的社会科学理论。无论是诠释哲学的实践取向,社会学中的实践取向,还是人类学中的实践取向,都要把传统打通。我们的实务研究只停留在做一个实验组,进行前后效果对比,虽然也很重要,但可能让社会学、人类学有着深厚学术传统背景的学科,觉得这样的学问太浅。
从整体上,我也呼吁中国的社会学、人类学能够在实践转向的大背景下,更多关注社会工作实践,进行跨专业合作;也希望社会工作专业的师生能够关注社会学、人类学中一些实践理论,主动跟社会学、人类学互动,这样我们才能促进社会工作以及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