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下”到民族国家：历史中国的认知与实践》评析

吴凌杰

“中国”作为政治性概念的词汇，它的存在似乎为大多数人所熟悉。但究其根本而言，何以“中国”？“中国”作为先验论的存在，似乎是不言自明的，故它的来源与演变，一直为人们所忽略。笔者近读王柯教授《从“天下”到民族国家：历史中国的认知与实践》①一书，发现此书就“中国”一词的演变与历代中国的认知等问题展开了详细的论述，诸多观点极为精辟，故笔者特撰本文，就此书的价值等问题，略成管见，以示引玉之意，诸多论述未必允当，敬请作者与学界同仁批评。

一

“天下”与“国家”作为传统史书中的话语，到了20 世纪，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转变为了政治性词汇，即梁启超所言“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国家”②。自西方诸国在经济与政治上的强势扩展以来，传统东亚秩序的中国，遭到了以外部“民族—国家体系”（Nation-State） 为代表的学说冲击。如何重新审视传统中国？把握中华民族长期以来的发展，以及建构起一套属于本国自身、符合多民族国家发展与演变的理论，成为了当前国内史学界面临的重要问题，葛兆光、罗志田、李大龙、黄兴涛等人对此问题皆有专著论述③，王柯教授的著作无疑是极大地丰富了对此问题的探讨。此书于2001 年问世，曾于2014 年在台湾政大出版社发行，此次以简体版在大陆出售，共十章约20 余万字，其内容详论于下。

第一、二章主要探讨了中国一直以来的“天下”概念。作者认为“天下”一词是中华文明的核心内容，它是以“天”的存在为前提，“天子”为“天”之子，三者构成了先秦时期的“天下思想”。再以此作为逻辑的出发点，探讨了“天下”与“四海之内”“九州”等词汇的关系，并认为“九州”是先秦时期诸政权所能控制的“天下”，而“四海之内”则是一种理想化“天下”。作者还从服制出发，将“天下”分为“内服”与“外服”，前者多为直接控制的京幾与诸侯国，后者则为蛮夷民族地区。这样在“天下”模式上，形成了“三重天下”模式，即在地理上将天下划分为“九州”与“四海”，在方位上划分为“中国”与“四夷”，在民族集团上划分为“华夏”与“蛮夷戎狄”。

基于以上的论述，作者又探讨了“天下”之内的“华夷之辩”等问题，并举出大量事例证明中国最初的民族思想，划分依据非人种与地域，而是生活生产方式、价值观念与文化思想。即判断中国人的标准在文化而非血统，在生活方式而非地域差别。这种区别的意义在于，它将“民族”作为一种可更替的属性，赋予了少数民族自由选择是否作为中国人的权力。即 “蛮夷戎狄”如若接受“华夏”的文明方式就变成了“华夏”，反之亦然。而“蛮夷戎狄”向“华夏”有两种转变方式，其一通过各种手段移居中原，接受农业文化，其二采用农业生产方式，主动向“华夏”靠拢，这赋予了“中国”向外扩展的路径。在谈及夷夏之防的问题时，作者指出“天下思想”强调的是德治，即“礼”的构建，“中国”的“天子”有“德”知礼，则使得域外蛮夷归附，如若“四夷”之人明德修礼，则可入住“中国”，礼与德成为了文明与野蛮易位的关键，并为异民族建立“征服王朝”提供了统治“中国”的合法性依据。

第三、四、五、六章则主要细论由秦至明，历朝民族与国家的关系。秦灭六国，开始了对周边民族的战争，秦始皇每征服一个异民族地域，便在此地建立了臣服于自己的“属邦”，实行间接统治。作者认为“属邦制”的意义是它开启了中国历史上两千年中央集权制时代多民族国家体制之先河。汉承秦制，汉朝将秦朝统治之下的南越、东越、西南夷和朝鲜等异族居住地，划为“内属国”，采取了撤边、统令等举措；而认定西域等地为“外属国”，与它们“约为外臣”，实行间接统治。由此一来，秦汉王朝建立“三重天下”的秩序，即将“天下”划为了“汉人”之地、中国之内的“内属国”、以及中国之外的“外臣国”。

五胡十六国时代，胡人在中原建立了一系列政权。尽管他们未能一统中国，但他们认为自己为中国之正统。此时，胡人政权出于维护统治需要，并受中国文化中“天子修德”思想的影响，在自身的政治制度上采取了中华王朝化的方式，在文化制度上采取了儒学化的方式，在经济形势上采取了农业化和地缘化的方式，使得自身不再保留异族风俗，极力同化于汉族。

唐辽元清四朝的统治者，不仅具有民族首长的身份，更是中华王朝的统治者。由此一来，基于这双重身份，使得汉人统治者将其治下的地域分为多重来进行统治，非汉民族统治者则将其治下的地域分为多元来进行统治。基于此种认知，唐朝的统治者对异族采取了“羁縻府州制”，此制度之意义在于，它开启了中华文化的中国与非汉文化的周边民族共存的双重构造体制，抛弃了战争，采纳了文化作为征服异族的主要力量，让异族吸收、认可中国文化，继而将其改造为中华之一部分。辽朝和元朝，因为二者为异族建立之政权，故在政治与文化制度上，两朝的统治者在坚持自身民族个性与吸收中国文化间不断摇摆，从而形成了“民族与中华”二元性体制，通过将“中国” （即汉人活动区域）与本民族的活动区域相隔离，形成了“南北区隔”的二元体制。但随着时间的发展，这些异族征服王朝，在政治与文化上，或有意或无意地接受了中华文化，并用中华文化改造自身，这对中国多民族统一国家思想和多民族统一国家传统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元朝开始的土司制度，在尚未渗透中华文化的西南地区确立了国家主权，明清继承了元的土司制度，将西南地区置于自己的统治后，开始实行“改土归流”，变对西南地区非汉民族的间接统治为直接统治，积极促进边疆地区内地化和非汉民族汉化。

第七、八章则将视域专注到清代对少数民族地区的统治，重点论述了清政府对新疆统治方式的建立与转变。作者通过梳理清朝统治者入关前后思维的转变，即以异族入主中原，在先天的思维上采取了不信任汉人、与蒙古等少数民族交好的政策，此时清朝的天下构造具有双重性，即清帝不仅是中国的皇帝，而是蒙古等少数民族的盟主，此时清人不再视异族为“夷”，“夷”逐渐与“外”相配套，用于指代沙俄等外国。

基于此，作者以新疆为探讨重点，认为清朝前期在新疆等地实行的是“藩部制”，即延续了长期以来“因其教不改其俗、齐其政不改其宜”、“以当地上层统治者治理本地”的思维。同时清政府禁止汉人与其交流，使得新疆等地的人民缺乏中国国家意识与中国人的意识，进而成为了近代中国民族问题产生之祸源。此时的清政府，形成了一种以民族等级制度为基础、按民族异同划分地域单位的“多元型天下”的政治传统，进而将其统治疆域建设成为了一种旨在牵制汉人的、主权定义模糊、领土疆界不清、国民范畴分歧的“多元型天下”。在这种“天下国家”之内，领土、主权和国民的范围，三位一体，无法适应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的近代国际体系的现实需要。而后随着清政府的没落以及西方列强的入侵，日本开始试图抢占台湾，而新疆的阿古柏政权也在外国支持下发动“圣战”。一时之间，海陆两域皆面临失去之危险，内忧外患层层叠加，这使得传统的“藩部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自1864 年“新疆动乱”以后，清政府开始思考改革“藩部制”之弊端，1876 年左宗棠收复新疆后，清政府便彻底地放弃“藩部制”，改用行省制。这一举措具有重大意义，因为它不仅标志着清政府放弃了自身民族政权性质与“多元型”天下，而且标志着中国人还是转变了自己的国家思想与民族集团意识。

第九、十章则为近代章，主要探讨了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的民族国家观念。随着清政府统治的日益没落，革命家开始了民族革命活动，这时孙中山等人吸收西欧的民族国家观念，其思想发展大体分为三个阶段，其一是反满排满的狭义民族主义，其二是“五族共和”的思想，其三是同化中国所有各族为一个中华民族的“大中华民族思想”。作者通过比对了西方民族国家思想与孙中山所提出的民族国家思想。他认为西方所说的Nation既指民族又指国民，故Nation State 既是民族国家又是国民国家，且西方的民族主义是一种地域型民族主义，强调统一的法律和制度之下的团体意识和共同文化，并以此构建起一个同属于某个政治同心圆的民族。但孙中山所主张的民族主义，虽号称吸收西方民族国家思想，然实则与其相去甚远，孙氏所谓民族国家思想即为民族型的民族主义，不仅只强调族群的血统、轻视共同的生活地域与文化，而且要在原有的多民族国家中以民族为要素区别各个共同体，进而打破了清王朝现有的中央集权的国家秩序，故孙氏的民族主义不仅容易出现地域之间的割据，而且也容易出现民族之间的分裂。

而中国共产党所主张的民族国家主义，在自身的发展历程中经历了三个较为重要的阶段。第一阶段为1922 年—1937 年，即在中共二大所产生的《宣言》与《决议案》中，提出的“民族自决”政策，其内容为允许少数民族独立地建设自己的民族国家，主张建立“联邦制国家”，并希望少数民族与汉族共同建立中华联邦制国家。第二阶段为1937年—1945 年，即中共中央提出的“民族自决论”，否定了之前主张的“民族独立”论。第三阶段为1946 年—1949 年，即中共中央否定了“联邦制”，逐步实施并最终确立“民族区域自治”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项根本政治制度。此三个阶段反映出中国共产党在自身发展历程中，不断适应时代变化，改革自身的观念，从而维护了无产阶级和中华民族的利益，使得中国国家站稳了立场，并不断领导各民族欣欣向荣的发展。中国共产党的民族思想不断成熟与进步，才使中国多民族统一国家的优秀传统在现今不断得以继承和发展。

二

王柯先生出生于1956 年，1982 年就读于中央民族学院，获民族学专业硕士学位，1994 年就读于东京大学研究生院，获博士学位。在长达三十余年的时间里，专攻中国近现代思想史、国际关系史，出版了多部著作，可谓日本近代史学界鲁殿灵光。本书便是王柯教授20 余年心血之作，对此书的特点与学术贡献，笔者略归纳如下：

一是行文逻辑思维严密，就某一问题采取层层深入的方式进行探讨，所得出的结论令人信服。作者在本书的研究开头，即明言以中国一直以来的“天”与“天下”思想为切入点，阐述二者之间的联系，并梳理了中国人“天下”的世界观，进而理解了“中国”与“四夷”的关系。在论及“华夷”的问题时，作者举了大量事例指出文化与德治才是华夷之辩的核心，华夷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换，这为异族入主中国提供了理论支撑。为了看清异族与中国之间的互动关系，作者以朝代梳理的方式，论述了中国历代王朝的“天下”思想观念的影响下所采取的民族政策与文化方式，并以新疆为典型案例进行专题分析，最终论证中国自古以来便是一个文明型的多民族共同发展的国家。

二是对近代以来西方中心论的驳斥与回应。近年来，随着西方族群理论的传入，加之理论视角与学术话语的差异性等问题，西方史学界不断对传统中国的民族与国家提出质疑与批判，如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 主张的“内亚视角”以及罗友枝提出的“新清史”，不断地冲击着中国史学界，一些单纯的学术讨论不断地被掺杂上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内容，一些西方学者借机否定中国对少数民族实施主权的合理性，认为中国自古以来便是一个兼并与强权的政治角色，此书的诞生恰恰是对这些命题的有力驳斥与回应。

作者从民族和国家的关系出发，分析了少数民族与中国政权的互动，认为“夷夏之辨”最主要的不在血缘与地域，而在文化与思想，中国之所以得以不断壮大，是因为少数民族不断地认可并吸收中国文化，以中国文化改革自身的思想，使得中国的地域范围不断扩大，从而否定了西方史学界一直以来提出的“武力兼并说”。

在近年来的新疆问题上，作者指出新疆作为清政府治下的一部分，长期囿于“藩部制”的隔阂，使得新疆人民缺乏中国人的意识与认同感，但这并非意味着新疆不是中国的一部分，相反之下，随着左宗棠等人在新疆设立“行省制”，使得新疆作为中国的一部分重新纳入政权治理体系之中，故新疆绝无独立区域之说。作者就近年来“中华民族”是一个想象共同体而非客观事实的问题，指出“中华民族”是近代才出现的概念，它的出现模糊了“民族”、“国民”、“国家”之间的界限，进而形成了超乎血缘与地域之上的组织，为中华民族学说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在清朝是一个“内亚性”王朝的学说上，西方史学界意图通过满清入主中原表明这是一次少数民族对汉民族的征服，即证明清朝是一个内亚性的王朝，其统治的内亚地区与汉族区域相对立，极力否认清朝统治者对中华文化以及汉化的认同，并认为清朝之所以能够统治近300 年是因为他们保持了满洲与满族的习俗，进而达到“去汉化”“去中国化”的目的。本书对此说进行了批判，作者认为满清对满蒙回藏的统治采取了与内地不同的方式，在前者主要以可汗、文殊菩萨等身份统治，而后者则主要以皇帝身份统治。满清入主中原后，于康熙时期控制满蒙、于乾隆时期控制藏疆进而完成了对内亚的控制。但这种控制并非实质的，而是采取前代“以夷制夷”的方式，故而可见清朝在治理国家经验上的一致性。自后汉族地主官僚不断崛起，满蒙八旗与绿营军战斗力的衰落，使得汉族官僚兴盛团练，并掌握军队，从而拥有了私人武装势力。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左宗棠等汉族官僚入主中央并担任高官，满蒙回藏的民族联合体不再被重视，清帝逐步抛弃了满蒙回藏盟主的身份，使得清初形成的“多元型天下”秩序瓦解，使得其内亚性最终消亡。

三是善用图表等形式对文中的论点展开叙述。一篇文章、一部著作，其最终的受众为读者，因此想要读者易懂作者想要表述的观点，就要借用到图表进行归纳与阐述，本书在此方面都做到了尽善尽美。通读本书，可知此书图表十分精要，如“五服图”、“明堂图”、“胡人统御非汉族集团官职表”等，精要地向读者展现了作者的思维逻辑。

三

当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虽然本书创见极多，但笔者细度之下仍有些许疑惑，特列于下以示引玉之意。一是在本书的引文上，似偏重于日本学者和古籍材料，而对中国学者的成果引用较少。诸如前述，中国学界在“民族与国家”问题的研究上，涌现出不少出色的学者与著作，但在本书中较少出现。笔者猜想盖王柯教授旅居于日本之缘故，对中国史学界较少接触，故难以苛责，但终显遗憾。二是文章在论述时，似乎有结论先行之嫌疑。如作者在论述“中国”人对“蛮、夷、戎”等词汇没有民族歧视时，举出了春秋时期诸国国君与大夫在为后代取名字时，常加“蛮、夷、戎”等词汇，作者就此得出“中国”人没有歧视“蛮、夷、戎”等词汇的结论。笔者认为这个结论是值得商榷的，因为在古代、乃至现代，中国人取名字常常有“贱名”的思想，常以“猪、狗”为名，因为人们认为取贱名表示父母对后代的歧视，从而达到欺骗鬼神之意，故贱名制是中国传统社会人们取名的习俗，而此处以“蛮、夷、戎”为名，恰恰反映出这些词汇的低劣与人们对它的歧视，因此作者在此处的论证似乎值得商榷。诸如此类不复赘言。三是作者的行文时，出现一些缺憾，如在注释上存在着一些问题。其书第119 页正文第二段，所引《晋书·陈元达载记》，其页下无注释出现。又如在结语上，本书似有重复啰嗦之嫌疑。因为作者在每一个论证结束后会以小结形式出现，而后为了强调单独汇集成为每章结语，最后在全书之后，又形成结语一章，如此以来就形成了三处总结，而全文的总结也只是对前文的结语进行汇集与归纳，非提炼与深化，故似有赘述之嫌。

总之，该著具有逻辑推断缜密、史料考证具体等特点，并对长期以来的西方中心论给与了有力的回应，驳斥了西方史学界一些意图借学术探讨为名、行贬低打压中国之实的学者论断，为古代中国的演变提供了坚实的论据。虽然全书在文本校对上有一些瑕疵，但终究瑕不掩瑜，《从“天下”到民族国家：历史中国的认知与实践》 是一部值得肯定、具有创新且推动民族与国家研究的重要成果。

注释：

① 参见［日］王柯：《从“天下”到民族国家：历史中国的认知与实践》，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

② 梁启超：《新民说》，《饮冰室合集·专集第四》，中华书局1989 年版，第21 页。

③葛兆光：《何为“中国”？——疆域、民族、文化与历史》，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罗志田：《民族主义与近代中国思想》 （修订版），三民书局2011 年版；李大龙：《从“天下”到“中国”：多民族国家疆域理论解构》，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黄兴涛：《重塑中华：近代中国的中华民族观念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