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兄弟团圆,许你放下隙怨

2021-01-27 11:01明前茶
莫愁 2021年1期

文/明前茶

1

母亲去世后,老楚差不多有六年没怎么和兄长们来往。他心里有怨气——母亲中年丧偶,老来因病卧床不起时,兄长们却各有借口,很少腾出时间来看护母亲。母亲的最后五年全靠老楚这个幺儿和儿媳妇楚嫂端汤端饭、洗衣擦身地照顾。

有一年春节,哥嫂八人好不容易来老楚家聚齐,老楚喝了两杯闷酒,就把憋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老妈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老妈,多次跟你们讲,平日要多来看望,你们勤谨了没两个月,又惫懒了。要不,咱干脆让老妈吃派饭,一家照料两个月。”

一言既出,众人沉默。三哥先开口:“老五,妈跟着你和弟妹生活,帮你们带女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老人没有余热可以发挥了,就推给大伙儿?你家明川小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让老妈吃派饭,也帮我们带带孩子?”

二哥似乎也流露出不满:“要说经济上,咱也没有让你吃亏。老妈的退休金在你手上。每次老太太住院,自费药的部分咱都抢着付了,你看老妈身上穿的,铺上盖的,不都是你嫂子们张罗的?”

听闻此话,老楚气得青筋暴起,按捺不住要来理论,楚嫂用力拉着他的袖管,使眼色让他别意气用事。大哥也赶紧出来打圆场:“老五消消气!谁都没有否认你的功劳,服侍老人,出钱的永远比出力的轻松。老妈都快90 岁了,跟着你和弟妹生活也习惯了,要是每两个月收拾一次包袱,等着住另一家,这让老人家有多恓惶。”

老楚沉默了,母亲过了40岁才生下他,又帮他带大女儿,他与母亲的感情也最深。大哥这番话,分毫不差地打在了他的软肋上。他继续挑起了照料母亲的重担,心底却也默默积攒起对哥嫂们的埋怨。

2

母亲去世五年后,大哥在家庭微信群里发出号召,呼吁每家人出资10万元,在安徽合买一栋农家宅院,作为兄弟们今后常来常往、举家团圆的基地。老楚看到后,发了一个翻白眼的表情就默默下线了,他跟楚嫂说:“早年负担重的时候,似乎也没人当我是亲兄弟,这会儿他们退休了,想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忽然又觉得我是兄弟了。谁会上这个当,咱家可不出这个钱!”

楚嫂听罢心里暗乐,她知道老楚就像煮熟的鸭子,就硬在一张嘴。这两年,她经常看到老楚偷偷翻阅童年时代的照片,回忆兄弟们年少玩闹的场景。“老妈怕我们出事,出门前会在我们小腿上用划粉做好记号,回来发现记号没了,就是一顿打。大哥二哥挨打最多,因为心疼我,扑上来把我的也受了。”

老楚还回忆:在武汉上大学时,三哥已经工作,每个月一发工资,就给他打生活费。有次为了给他买军大衣,硬是不肯给三嫂买羊毛衫当生日礼物,差点跟三嫂分手。那时没有快递,三哥趁出差在武汉换车的间隙,狂奔到武汉大学送军大衣。当老楚下课回到宿舍时,三哥已经走了,军大衣留在了宿管阿姨那里。只见军大衣被叠成了一个鸟巢的模样,里头放着冬天要用的棉鞋、帽子、手套、暖水袋和冻疮膏。那时老楚心里头一阵暖热,他这个哥哥面冷心热,嘴巴不饶人,可幺弟说过宿舍在顶楼,晚上看书冻得缩手缩脚,他可是全听进去了。

三十年时光倏忽而过,这份兄弟情反而稀薄了,不管是老楚还是哥哥们,心底都存有某种遗憾吧。楚嫂没有告诉老楚的是,在老楚几乎与兄长断绝来往的六年间,她一直试图缝缀好老楚与兄嫂们的关系。楚嫂一直尝试为老楚的生冷态度做解释——

“妈妈去世,最伤心的是老楚,他有可能不是在怪你们,而是在生自己的气,后悔还有一些细节没做到位,没有完成妈妈的心愿。”

“老楚也后悔与大家搞得这么僵。幺儿都是犟脾气,心里后悔嘴上也不肯服软。大伙儿看在我面子上,别跟他一般见识。”

“老楚现在天天跟我回忆童年往事,看来,是见面重续亲情的时候了。”

3

老楚不知道的是,在安徽乡间买个宅院,让全家人有机会团聚的主意,其实是楚嫂出的。她和大哥、三哥提议:“妈妈当年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哥嫂们和家里老幺的关系。咱们送走老人,把儿女都抚育成人,往后也该补缀下从前顾不上的亲情了。老楚肯做事,肯担当,就是脾气上吃软不吃硬,有了这个团聚的窝,大家经常在一起,说不定就把心头的疙瘩给解开了。”

大哥听后动容:“我家老幺,幸亏是跟你过了几十年。弟妹,要是你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或者心胸不开阔的,咱们这个大家族早就散了。听你的,咱们建个窝,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双休日就来个‘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老幺脾气硬,这事先不去劳烦他,等装修好房子,找个老幺心情舒畅的时候,你带他来宅院坐坐。”

楚嫂依言而行,等哥哥们把房子装修好,门前的月季花、芍药花种好,后院的菜地开好,这才带着老楚一路向西,开车朝农家宅院驶来。

进门前,老楚心里仿佛有预感,近乡情怯般地磨磨蹭蹭,楚嫂拽着他的衣襟叫他快走:“再晚一点,你最喜欢的柴火锅巴就要被抢光了,你不是最馋那春笋虾仁浇上锅巴时的一声热油响?虾是三哥钓的,野笋子是二哥上山刨的,柴火锅巴是大哥炕的,四哥还带了你最喜欢的老白茶,你哪能这般不给面子?”

老楚忽然心虚起来,抱着门前一棵古樟树不撒手,嗫嚅地说:“我怕哥哥们说我不懂事,这么多年不跟他们来往……”那神情让楚嫂又好气又好笑,正在两人僵持间,院门开了,传来大哥的声音:“老五,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嫂子洗好晾晒的青梅,就等着你来腌呢!”老楚满脸的尴尬瞬间被化解了。

一进门,老白茶就递到了老楚手上,一小碟柴火锅巴和烘青豆也递来给他当佐茶零食。50多岁的人,忽然重获当宝贝老幺的感觉,这让他心头莫名生出感触。喝了几口茶,赶紧与楚嫂洗手干活。他一边拿起牙签在青梅上戳洞,一边说:“你们攒了一盘大棋,单单就瞒着我一个人。这好山好水的,也不早一点叫我来。”

大嫂听出了撒娇的意思,便打趣道:“老五,一年前是谁翻了白眼就走开的?”

三嫂也帮腔:“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三哥说你腌得一手好泡菜,制作杨梅酒、青梅酒也是拿手的。这些活一定要派给你。”

这一天,芍药花里的露水未干,院子里稚嫩的丝瓜初结。院子里的人,有的在酿酒,有的在看书,有的在打理月季的花束。楚嫂则一针一线的将枞树菇串成一挂又一挂,挂在门廊上晾干。她心平气和地享受着这祥和、温馨的氛围,无意间听见三哥与老楚的对话:

“三哥,想想我这犟脾气,差一点就享受不了与你们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好险。”

“幺弟,你多虑了,有弟妹在,你是不大可能把‘车’开到沟里去的。男人要是娶了好女人,人生的方向盘上就会冒出一股劲,让你转回到正道上。”

楚嫂笑了,她是头一次听到两人这样文艺。不过,偶尔冒出的文艺言论才是真文艺,就像她刚才听到老楚在如释重负地吹口哨,那是真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