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导引】
我们都不喜歡被勉强去做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但是如果这件事被包装成了“因为爱你”呢?如果勉强你的人是你的另一半、你的父母呢?你还能够识别出这种谎言吗?在文中,劳东燕教授主要指出了两种常见的支配/控制关系,一个是亲密关系中的支配方式,另一个是集体对个人的支配模式。她通过对这种语言控制模式的揭露,让我们警惕身边那些习以为常的“以爱之名”来实施的操纵手段。实际上,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正如文中所说,支配者通常会利用“看起来正当的理由”来让对方主动认为自己有需要“付出、服从对方的义务”,比如我们熟知的“道德绑架”。识破这些操控手段的关键在于“重视自己的感觉”和“批判性思维”。前者能让你看清自己真实的内心——当你做了某些事时,你是真的开心、快乐,感觉自己得到了成长;还是为了让别人满意,自己内心感觉委屈、精神上感受到更多压力?而批判性思维则能够帮助你分清什么是事实,什么是别人的观点,什么才是自己的看法。
【作者简介】劳东燕,女,汉族,法学博士,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刑法学、刑事政策学、刑法学与刑事政策学的关系。
【附文】
以爱的名义进行操控
劳东燕
所谓的支配,就是一方发出命令或是提出要求,让另一方按照命令或要求的内容去做。支配关系的背后,潜含的其实就是权力;支配的本质,就是权力的操控。其中的权力,不仅包括非法的暴力,也包括合法的暴力(比如国家的权力),以及其他的社会性权力。
在支配关系的类型中,赤裸裸地通过暴力或威胁的支配关系,因为涉及非法暴力的行使,行为的好坏容易一眼就看出。所以,这样的支配关系,只要一个社会还存在基本的秩序,一般不会成其为问题。无论如何,法律会选择站在被支配者一方,宣布支配者的行为违法,从而扭转支配关系中的力量对比,让被支配者得以从被压制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然而,除了这种非法暴力的支配类型,还有一种支配关系,由于存在看起来正当的理由或是根据,受支配的一方,不仅在行动上选择服从对方,而且自己也认为有服从对方的义务或责任。
与赤裸裸的暴力支配不同,这种支配关系经过巧妙的包装,使得权力的操控被掩盖起来,有时甚至表现出温情脉脉的一面。
当然,动用各种隐秘的包装技术,本质上也不过是为了获得相对方的服从。
不同的是,它基本上不是通过强制,而主要借助各种规训的技术,包括运用规范、纪律、社会观念、各类宣传甚至所谓的专业知识,训练你的身体,并驯服你的灵魂,让服从成为一种身体的习惯。这种支配关系的至高境界便是,个人在受到操控的同时,还认为这是自己在自由意志之下自愿做出的选择。
在后一类支配关系中,操控通常显得比较隐秘,甚至经常被打扮成自愿的样子,似乎服从乃是被支配者自愿选择的结果。可想而知,这样的支配关系,一般说来特别容易被滥用。
其中之一的滥用形式,就是以爱的名义来进行。
由于权力的操控为玫瑰花的美丽所装饰,人们往往对它缺乏必要的警惕,以致自己落入陷阱之中也不自知。以爱的名义进行操控,在亲子关系中并不少见,两性关系则是更为典型的事例。
我记得在网上看到过一篇文章,标题是“不好的感情才谈女权,好的感情只谈爱”。
其中一段话让我印象深刻:
如果听从自己的内心,我们会发现:真爱一个人,我们愿意为他/她付出生命,付出所有,愿意为他/她变得更加美好,做好自己的事情,支持他/她去实现梦想。如此说来,一个深爱你的男人怎舍得你受委屈?一个深爱你的女人怎不愿意为你生儿育女、洗衣煮饭?当你的家人跟你谈权利和义务,或者整个国家都在谈论权利和义务的时候,说明了你的家人不爱你,整个国家都缺爱,这才是需要警惕的。
这段话表面看起来无懈可击:在爱的名义下,个人的权利算什么,尊严算什么,甚至生命又算什么,都是可以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的。
问题在于,一个深爱你的男人,怎么可能让你成为生育机器,以爱的名义,让你甚至差一点付出生命的代价,只是为了他家的传宗接代?这是我在看《生门2》时产生的疑问。
纪录片《生门2》中讲到一名产妇,在经历两次剖腹产而已育有两个女儿的情况下,冒巨大的生命危险生育第三胎,目的就是要一个儿子。结果不幸产后大出血,人体4000cc的血液,流失3000cc;最后,一条命虽得以捡回,但手术切除了整个子宫。说句实话,看到这样的女性,身为同性,我感到无话可说。
这究竟是一种无私,还是一种愚蠢?从她的丈夫与儿子的角度来看,似乎这是一种巨大的无私:连生命都可以为对方付出,这样的爱多么值得感动,这不是无私又是什么呢?然而,为了给丈夫生个儿子,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完全不考虑两个年幼的女儿以及年迈的父母,这能算是一种无私吗?
我特别想问这样的女性一句:难道你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给夫家传宗接代?
拜托,不要再沉迷于自我臆想的无私之中了。试问,动物界有哪一种动物,会置已有的雌性幼小动物于不顾,不惜以命相搏,就只是为了给对方留下雄性的后代?这根本不是伟大,不是无私,而是愚蠢。
可能有人会说,人各有自己的选择,不应当对别人自愿做出的选择说三道四。问题在于,这样的选择真的是个人自由意志决定的结果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这样的自愿牺牲,分明是外在强制内在化的产物,根本无法用生物性上的母性来进行解释。
同时,很大一部分女性,真的就是男权社会坚定的捍卫者。她们非常习惯从维护男权的角度来看待问题,一心想要替现有的秩序来规训那些不够驯服的女性。有时,甚至可能因此而对同性表现出巨大的敌意。
据说日本女性对于职场上成功的单身女性特别不屑,认为后者就是人生的Loser(失败者)。这样的观念在我国也有相当的市场。所以,才会在采访成功的单身职业女性时,动不动就要问对方,没有选择结婚或是没有生孩子,是不是代表着作为女性的人生不够圆满?
其实,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呢?更何况,汝之蜜糖,彼之砒霜,怎么就想当然地料定,选择单身就是别人的人生遗憾呢?
不可否认,比较常见的现象是,职业女性在事业上的成功,往往需要以放弃婚姻或是生育为代价。只能说,现有的制度与秩序的安排,无论中外,多多少少都是有利于男性的。
婚姻制度便是如此。
婚姻对于大多数的男性而言,绝对是利大于弊的选择。而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说,则基本上是给自己找了一位需要终身服侍与照顾的主子或是孩子。
中国高等院校中女生的比例不断攀升,很多院系中女生占据的人数已超过一半,甚至三分之二。但同时,职场上女性的比例却日益降低,导致中国在男女平等方面的世界排名连年下跌。
两相对照,就会发现,随着养育负担的增加,很多家庭都选择让女性退出职场,承担起孩子教养的全部或至少是大部分的任务。“丧偶式育儿”概念的流行,也表明这样的现象正日益变得常见。
时下流行的各式育儿专家所鼓吹的那一套所谓的专业育儿知识,大多是用来帮着规训女性的,让女性心甘情愿地在养育孩子上承擔更多。之前看到一篇关于孩子性意识的文章,其中讲到三岁的孩子就会有性意识。文章因而建议,家里的女孩在三岁之后,就不要让爸爸帮着洗澡了。
我当时就在想,如果生养的是男孩,三岁之后是不是也不应该由妈妈帮着洗澡呢?按文中的逻辑,应该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文章对此却未置一词。于是乎,按照专业育儿的知识,不管生养的是女孩还是男孩,帮孩子洗澡的任务,总之应该由妈妈一力来承担。
受过高等教育,并不意味着就有能力成为具有独立思考与判断力的女性。实际上,在爱的名义下,很多女性都特别容易放弃自己,并为自己的放弃找出各式的宽慰理由,常见的理由当然是为了孩子。
比如,动不动以孩子的成长需要妈妈的陪伴为由,放弃职场而完全回归家庭。问题在于,孩子的成长难道就不需要爸爸的陪伴吗?倘若退出职场的选择真是出于自愿,而不是基于社会压力或外在压制的内在化,怎么不见(至少是极为罕见)有以陪伴孩子为由而选择当全职主夫的呢?
相当残酷的现实是,女性放弃自己的成长而回归家庭,往往换不来家人的认可。相反,无论在养育孩子与家务上有多大的付出,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就足以成为被轻视的理由。更为残酷的是,在婚姻遭遇暗礁时,回归家庭的女性往往会面临悲惨的境遇。首先,家庭中最重要的财产房子,如果在登记时没有写上女方的名字,基本上就不要指望分得房产。其次,如果全职在家又不掌握家庭的收入情况,离婚时会因为无法提出相应的证据,根据民事诉讼“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家庭的其他财产也不见得能分到一半。最后,对于悉心看护的孩子,但凡对方想要争夺抚养权,女方多半会因为没有相应的经济实力而无法得到法院的支持。
所以,以爱的名义,不谈权利与义务,不守住本应该坚守的界线,对于女性而言,最终的结果往往是人财两空。身在法律界,相比于其他行业,我的确更多地见识到人性的凉薄,也因此对人性没有什么信心。动辄谈爱与付出,而回避权利与义务的问题,终究有一天,会体会到什么叫“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以爱的名义进行操控,在国家与个人的关系中也经常存在。
国家本身只是想象的共同体,并不是现实的存在。所以,国家不可能有自己的目的,它应当以民众的福利作为自己的全部诉求。由于民众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个人所组成,相应地,国家存在的根本目的,就是让每一个公民都尽可能地过上自由而幸福的生活。
除了特定的危急时刻,动不动以爱国为由,要求民众做出牺牲的国家,其国家与个人的关系必定不太正常。国家是用来保护个人的,不是用来让民众不断地、无限度地做出牺牲的。
据说日本NHK电视台在街头采访日本民众:“你愿意为国而死吗?”几乎所有被采访的年轻人都发表了类似的言论:“要人家为它而死的国家,就让它灭亡好了。”
需要注意的是,政府不等于国家,政府只是受委托代表人民来对社会进行管理的组织。
在一个共和国里,既然民众才是国家的主人,政府只是受托人,政府自然需要受到民众的监督,需要防止公职人员利用公权力来为自己谋取私利。这也是为什么现代国家需要出台一套公法体系,来防止政府及其公职人员违背委托关系与忠诚义务的根源所在。
总之,无论在何种关系中,不谈权利与义务而只谈爱与付出,由于缺乏基本的界线感,往往容易被别有用心者利用。颠倒真实的关系,以爱的名义进行操控,在历史上,在各个社会中,都并不罕见。
这样的一种操控,表面上谈的是爱,骨子里仍然是一种不正当的支配关系:爱成为操控与获得服从的技术,目的就是让人们心甘情愿地自我牺牲。
让人感到悲哀的是,以爱的名义而受到操控的人,自己还往往沉醉在莫名其妙的骄傲感与自豪感之中。甚至于,倘若有人像《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孩子一样,直率地指出事实,还可能引发他们无名的怒火,遭群起而攻之。
可以说,他们非常接近于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不仅对自己所处的状况心满意足,有的甚至还着想周全,反过来体谅赵太爷们的不易。在他们身上,你能看到容忍无底线的美德。同时,虽说自己也是被操控被压制的一方,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站在赵太爷们的立场来看待与考虑问题。
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说法,这一群体无疑表现出明显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症状。在不断地遭受外在的压制与规训之后,为了避免心理上的巨大痛苦,而自觉地驯化自己,最终导致外在奴役的内在化。
无论是哪种关系,说到底,想要使之趋于良性发展的态势,都不是通过其中一方的无限容忍,甚至以爱的名义进行自我奴役,而能够得以实现的。
这样的社会中,不可能有真正的男女平等,也难以产生现代意义上的公民。当然,也就不可能形成现代意义上的国家。缺乏基本界线的爱与付出,换来的只可能是日益畸形的关系。
在这样的关系中,只有愚弄与操控,而缺乏基本的尊重。指望通过无底线的忍让,来让强势者有一天良心发现,做出相应的改变,注定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这样的做法,不仅无法改变被支配者的糟糕境遇,反而可能会使强势者更加不可一世,甚至以主人自居,而把对方视为奴仆。
在缺乏正当根据的支配关系中,对于弱势的一方而言,无疑只有团结起来积极地进行抗争。像耶林所说的那样,为权利而斗争,才有改善自己境遇的可能。
所以,还是先谈权利与义务,再来谈爱与付出吧!
(文章有删节)
(附文来源:微信公众号“劳燕东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