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兰章
我如何也想不通,我竟会为两块钱较真。
那一年是2014年的元旦,我们预科学院早早放了假,我便把升本科不要的书全装了行李箱,一咕噜全往家里带,我是舍不得扔书的,至今家里还留存着我小学到高中的好些书。
火车是早上九点左右从成都出发的,抵达位于重庆东南部的彭水县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此时的天空已经暗得像是一幅水墨画卷。我拎着沉甸甸的行李箱艰难地下了火车,虽然运动量不大,但身子像被微波炉加热过似的,身子四周悬浮着热气。车厢外实在太冷了,刺骨的寒风瞬间把我这身上仅有的一点热气吹得不知所踪,随即冷空气似一支支冰棱肆无忌惮地刺向我没有防护的脸颊和双手。
我拖着这装有半箱书的行李箱,踉踉跄跄地朝出站口走去,出站口只打开了一个小铁门,很快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我自是不愿去挤的,只在一旁候着。着急出站的人大部分都是从外地返乡的民工,他们肩扛手提,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归心如箭。出站口拥挤的场面仅仅持续了两三分钟,又重新变得通畅,我这才拉着行李箱向小铁门走去。出站口外依旧候着一大群人,他们有的是火车站附近旅店的老板,有的是卖东西的商贩,还有的是彭水火车站的背夫。
彭水火车站之所以有背夫,是因为这里的出站口是一个绵长的陡坡,公路并未延伸至出站口,而是在出站口另一侧的坡地上,两地约有四五十米的距离,有一“凹”字型长廊相连。长廊的底端离地面约有十米的深度,正是这特殊的地势,让本地人当起了背夫。“小兄弟,要住宿不?”我才走出站门,一个中年妇女问我。紧接着,又有多人继续询问“要不要住宿”“坐不坐车”“买水果不”“要背行李不”。我不住地摇头,快步走出人群。突然,一个老头子背着一个大背篓堵在了我的跟前,他并未将背篓背得规规整整,只将一侧的背带挂在肩上,让背篓斜在身后。他身着一件蓝衣,一条黑裤,脚上穿着一双绿军鞋,头上缠了一条白色丝帕,是一番本地区土家族——苗族的服饰打扮。他个头不高,身板有些瘦小,看样子,应该有六十上下。
“要背行李不?”老人问。“不用。”我忙道。我提着行李箱走了几步,他又追了过来,在我侧旁笑道:“你这个箱子这么重,我帮你背过去,就两块钱。”我的这箱子确实很沉,因为我是装了半箱书的。我笑而不语,因为我并不打算让人帮忙,拎着箱子就开始下“凹”字型长廊的石阶。走了大概十步之后,我有些提不动了,于是停在一块石阶上休息,不曾想老人也跟了过来,“我一块钱帮你背过去嘛!”我原本是准备休息的,但老人这么一说,我似乎来劲了,拎起箱子一口气下到了“凹”字形长廊的底部。底部比较平,我拖着拉杆就能很轻易地前行,老人依然还在我后边跟着,不过却变得安静了,不再询问我要不要背行李。但让我意外的是,老人一直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我发现他跟着我,但是我没有理会他。直到我开始爬石阶的时候,老人又说话了:“小兄弟,我帮你背上去,不收钱,怎么样?”这句话我自是听得清清楚楚,不收钱,我愣了一下,但我还是没有理会他,拎着箱子就开始往石阶上爬。“免费嘞,免费帮你背嘞。”老人似乎有些急了,从他的话语中可以听得出来。我依旧没有理睬他,继续爬着石阶,中途我歇了好几次,老人依然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我。老人在我身后喋喋不休,“累不累嘛?免费帮你背都不要?”“真的是免费帮你背!”“你看你提的那么吃力,我免费帮你背嘛!不要钱。”就这样,老人一直叨叨个不停,直到我上到地面上之后,老人才有些生气和无奈地走开,“哎,我免费帮你背你都不要,真的是。”他最后说。走到其他背夫跟前后,他又朝我看了一眼,说:“这个人真是的,我不要钱,免费给他背他都不要。”老人对我很是绝望。
天色已經很暗了,路旁的路灯亮了起来,惨白的灯光照射在寒天里,让人觉得天更加的冷了。我在等人来接我,等待的时候,老背夫依旧斜背着他那背篓,一直不停在和其他人诉说刚才的事情。我就在一旁听着,他时不时地会看我一眼,我也聚焦着他。直到我晚上七点钟坐车走的时候,他依然没有离去。他在等下一趟火车么?他下一趟火车能背到行李么?他的身板那么瘦小,他的衣服穿得那么单薄?天气如此的寒冷……
他可真有趣呀!至少我是这么认为。他要么是个有趣的老头,要么是个狡猾的老头,或者是个老酒鬼,没钱买酒喝了,不好意思向子女要,来挣酒钱来了,又或者他天生就爱胡搅蛮缠,还是在家中太无趣了,出来找些乐趣,又或是真的出来挣两块钱。不管他是怎么样的老头,他这人已经刻录在我的脑海里了,他的形象是如此的鲜活。两元钱对我来说,可能毫不起眼,但对老背夫来说,那可是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我见过许多六七十岁的老年人,他们收到一元钱、五毛钱,或者一毛钱的时候,会认认真真将纸币理平整,然后规规整整地放入自己的钱包中。他们吃过的苦太多了,尤其是吃不饱饭的年代,每一粒米,都是不可多得的宝,每一颗盐,都是无比珍贵的金。所以不论是父辈还是父辈的父辈,节约的观念伴随了他们一辈子。
想到这里,我有些后悔了,方才应该让他背上一段行李呀!那晚他得多失望啊,也许,他一天下来,也没背上几趟呢?下回赶火车,若是遇了他,我可得好好请他背上一次行李,弥补我的过错。可这两年从火车站路过,我都没有找见他。今年寒假回家我能不能碰见呢?但愿我能碰见。出站的时候,我有意放慢脚步,仔细在人群中寻找老背夫的影子,我比以往几次都要细心,在出站口便认真寻觅,找上一圈,踪影全无,我又一次失望了。恍神问,“要背行李不?”一个小女孩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用尖锐的嗓门向我喊道。我朝小女孩看了一眼,没有答应,而是继续寻找着老背夫,直到把出站口前后左右都找了个遍也找不到的时候,我才放弃寻找,重新回到出站口旁边,就这样放弃么?不,我可能再也找寻不到老背夫了,我总得弥补我的遗憾呀!于是我准备让那个小女孩帮我背行李,可回头去找时,小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已经背到了行李。我向四周瞟了一圈,只有一个背篓了,是位老大娘,她把背篓晾在一边,在一旁摆了个摊卖些小东西,周边已经没有其他背夫了,就让老大娘帮我背行李吧,虽然我的行李并不重。“阿姨,你背行李不?”我问。“背,背,背。”老大娘急忙把背篓立起来。“好多钱?”“五块。”“五块啊!这么贵!”我大吃一惊。“都是这个价。”大娘一本正经地道。“背吧!”我也没和她讲价,极不情愿地把行李箱递给了她。我行李箱里边只装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件换洗的衣物,这也许是这位大娘背过最轻的行李了吧!背起行李的时候,老大娘朝我笑了笑,我猜她一定在想,“这行李怎么这么轻,又是哪家娇嫩的大少爷吧,这么几步都懒得拿。”我跟在老大娘的身后,不断地观察过往的背夫,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偶尔看到有一两个老背夫,我都确定,一定不是他。这一次,我又没找到老背夫,我又一次感到失落。
老背夫没有找到,我却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像老背夫一样的人。他们平凡而又普通,朴素而又实在,不论什么时候,他们始终依靠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独特的个性和方式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