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饮人笔记

2021-01-25 16:10赵文辉
牡丹 2021年1期
关键词:老关大国儿子

赵文辉,1969年出生,河南辉县人。作品见《北京文学》《长城》《长江文艺》等刊物,部分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刨树》入选《2011中国年度短篇小说》。曾获第一届河南省文学奖和第二届杜甫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新乡市作协主席。

回 家

大巴车自焚的第八天,他回到生活了36个年头的小镇,趁着暮色,急匆匆往家赶。一想到即将扑入怀中的一双儿女,还有与他一齐白手起家打拼这么多年的妻子,他的双眼马上潮湿,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和妻子一直在卖麻辣香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个实体店外加七个商超摊位,每月流水下不来30万。他们的店铺被收录在南太行旅游手册里,美团上密密麻麻的好评每天都在增加,外地游客进入小镇后会觅踪而至。他们打算进入全国连锁模式,招募加盟商,但是不知道从何下手,一家类同的餐饮培训机构吸引了他,他决定去学习招商经验。他是从服务区被漏乘的,当时一个劲骂自己不争气:该死的拖延症!手机、身份证、钱包全被大巴带走了,车上一个熟人都没有。他想打电话求救,又突然放弃了。生活需要一个急刹车,需要“停下急驰的脚步,等一等我们的灵魂”。他忘了在哪看过这句话,很符合他一个人在高速辅路上步行回家的心态。

他并不知道大巴离开他一个小时后就撞在隧道洞口自焚了,车上无人幸免。当他一头撞进小镇东边的独家小院,看见大门两侧的白色挽联,还有一张108.6×78.1cm的全开白纸上的知客名单时,才大吃一惊。他猛然想起,刚才过红绿灯时一个外卖小哥惊讶地看着他,接着惊慌失措地往前冲去,全然不顾红灯的危险。外卖小哥一直在替他们送麻辣香锅。

这时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传来,房门开了,他赶紧藏到竹子后面,他怕吓着家人。他思忖着要不要明天天亮后再出现。出来的是他的妻子,他差点就要喊出声来。妻子绕过两只铁皮箍成的移动锅台和在这一带白事上经常出现的大案板,去关街门。他想起每次参加葬礼,他都控制不住吃两大碗米饭,地锅熬制的大烩菜太好吃了,全镇的饭店都做不出那个味。显然,这次“白事”之后,这些东西还没有被送走。他记得父亲母亲的葬礼一结束他就把锅台大案板送走了,可是现在他“死”了,谁来做这些事情?他的心突然像被人使劲揪了一下。他要真死了,妻子怎么办?还有他的一双儿女。

妻子进屋了,看着她富有活力的肩膀,宽大而坚实的臀部,他无限伤感。他环顾一下住了不到两年的别墅,竹子和假山,带有全自动喷水装置,夏日里能喷洒出完美的弧线。如今已过初冬,褐色的枯荷占据了整个水池,在水面底下还有未来的冰在等候着。院子很大,西南角建了一个车库。上礼拜的上礼拜,倒车出库时他把心爱的奥迪Q5擦出一道小划痕,心疼了好几天。他还记得买回这辆车时,儿子和女儿有多兴奋。他们盯着速率表和里程表看,要求摸一摸方向盘。这几年,当他和妻子找不出更好的理财方式时,一口气买下五间公寓,用来租给那些单身女子和想甩掉什么人的人。行情很不错。

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他听出有一个声音不属于他们的家庭成员。他一惊,扑到窗子上往里面看。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味非常浓烈的男人,留着足可以让他再年轻十岁的飞机头。和这个男人并排而坐的,是他的妻子。他们之间的距离,正是他每次和妻子一起看电视的那个距离。灯光下他把妻子仔细看了又看:蜂蜜色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一张丰满而孤线优美的大嘴。他看见妻子在削一只硕大的梨子,汁液饱满酥甜酥甜的砀山梨,薄薄的黄色梨皮被削成螺旋状往下悬坠。

那个男人在训斥他的儿子,“你们爸爸不在了,谁来照顾你们?我有这个责任!”

“我爸爸没有死!我们家不需要你!”他看见儿子小脸憋得通红,在同那个男子争辩。几天不见,儿子前额添了一个小虫叮咬的丘疹般的疱肿。他惊讶地发现儿子鼻子上有结痂的血块。两岁的女儿站在哥哥身后,全身颤抖。她甚至还够不到家里放置棒棒糖和老式面包的厨房搁架,自己还拧不开果粒奶优的瓶盖子。他抱着她的时候,她會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这时男人冲他的女儿伸出一只手,“来,乖,听话的乖,叫爸爸!”女儿往她哥哥后面退缩得更厉害了。

妻子开始说话了,“不要勉强孩子们,孩子们慢慢会适应的,你就是个急性子!”她又转过头劝说两个孩子:“你们的爸爸没了,往后咱一家全靠你叔叔了,咱们不能没有一家之主!”妻子有一张过于诚恳的脸。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儿子拉起女儿走了,进了他们的房间,狠狠地关上了门。

他望着妻子那只举在半空的右手,手里握着削皮器。那只手因为常年握勺而结满厚厚的茧子。她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女人,一年四季,从没离开过炒灶。她做的麻辣香锅无人能比。她的炒勺就是全家的财富。

他决定去看看儿子和女儿。他悄悄往另一间窗子移动,碰到了那张知客名单,不看他也知道,总理还是三爷和老村长,多少年了一直是这两个老头,他俩似乎都在长生不老的药水当中浸泡过。每一场白事结束,老村长都要称赞大烩菜、白酒和娘家人的祭礼。

儿子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加了黑框的照片。儿子表情凝重,他在忍不住抽泣。女儿跪在床上,帮她哥哥擦眼泪。他突然神志清醒,后悔这次“急刹车”刹过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也许会收获另外一种东西,他决定从这次危机中找到决心和力量。他的手触无意间碰到窗台上的一柄斧头,是他出差前新买的,打算把竹子旁野生的杂树丛砍掉。斧刃闪着冷光,像一头沉睡的豹子。

他又移过去。妻子在和那个男子一起吃那只砀山梨,一替一口。妻子高高的颧骨,大大的眼睛,似乎因近日的悲痛而显得浮肿的脸庞上出奇地显出当姑娘时的艳丽。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那个男人已经没了火气,像个男主人一样吃完梨子,又用一张地方加油站赠送的抽纸擤了擤鼻子。男人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发小,哥们中的哥们——就是那种一天抽掉两包红旗渠香烟、坐下来能干掉一瓶“牛二”和一件“雪花”的朋友。他对这位发小的记忆,就是只要他遇到麻烦或与人口角,发小就会拎着一对大拳头第一时间赶来。这些年,发小离婚后一直跟着他,司机兼采买。发小知道他每天的流水,并没有流露过羡慕之意。

后来,发小和他妻子一齐站起来,沿着他平时和妻子走向卧室的路径上楼,发小那结实的背影,透出某些可怕的东西。

客厅的灯“啪”一下关了,沉寂充满了这座院子。冷气顺着青石板升上来,渐渐包住了他的脚踝。真相在黑夜里可以活跃。

杨兄弟

饭店纳入正规后,尤其还清了贷款,我松了一口气,时不时去桑个那,撸个串,放松一下。有一回,刚躺下一条热毛巾就盖到脸上,我心里一阵惊喜:久违了。当时他和所有搓澡师一样,用澡巾在我身上试探没几下就问:“灰不少呵,哥,要不要来个搓泥宝?”

我说不用。要是别的师傅,从接下来的手法我就能感觉到他们挣不到提成后的失望和敷衍,他却不一样,自始至终都是那么认真、卖力,特别是在后背上的过多停留和脚趾间的细心扣挠,让我对他一下子产生了好感。接近尾声时他又问:“推盐不推,还有牛奶、硫磺、芦荟……”仍然是搓澡的程序。

我真不喜欢那些腻腻嗒嗒的东西,我只喜欢洗头,也是为了不让他失望。他用手指头肚给我挠头,没有让指甲去野蛮地工作,这个年轻人让你没法不喜欢。一边洗头一边闲聊,他问我是做啥的。我让他猜,他吸了吸鼻子,说我头发上有股炸油条的味。我一愣,旋即告诉他我是个厨师。往下越说越投机,最后我俩互留了电话,加了微信,我在备注名一栏存了一个“杨兄弟”。离开时他问我:“去你们饭店吃饭,能不能送个汤?”

“小事一桩。”

“能不能打折?”

“小事一桩,免单都没问题。”我差点说出自己就是老板,于是赶紧改口:“请你撮一顿没问题。咱这人,爱交朋友。”

他听了两眼放光,说:“我哪天真去找你了?我也爱交朋友!”我回答他没问题。

我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忽然有一天,我正在厨房检查灶台卫生,对讲机里说有人找。杨兄弟和一个白净的胖子站在大堂等我。杨兄弟介绍,胖子是他最好的朋友,李社勇,一个盲人按摩师。那天我请他俩吃了我们饭店的拿手菜:戳开铝箔包装,露出浇过汁的鲈鱼和洋葱丝,这就是我们用铁板上的招牌鲜鱼。还请他俩喝了一瓶当时比较流行的“江小白”,打开“江小白”之前我先拿出熟客留下来让我喝的半瓶酒,每人倒了一杯。杨兄弟惊为天人地叫出酒的名字,李社勇也大为吃惊,“我长这么大可是头一回碰这玩意儿。”他一说话,两只眼珠就在眼眶里拼命转圈,好像控制不住似的。他很健谈,喜欢提问题,跟所有对生活充满憧憬的青年盲人一样。他刚抿了一口就问我:“听说假茅台都要加一滴‘敌敌畏来提香,不知是真是假,赵哥?”我说你要怕下药,你那份儿让杨兄弟替喝了?他一听赶紧捂住酒杯,我们都笑了。

没过几天,杨兄弟回请了我一顿,在一家著名的穆斯林大排档,带着那个一张嘴总是闲不住的按摩师。李社勇好像吃过县城所有的馆子,一个盲人美食家。我和杨兄弟一边剥毛豆花生,一边等待烧烤,李社勇不碰毛豆花生,他对夜市摊的凉菜有所畏惧。他二舅也开夜市,心里老装着这个外甥,隔三岔五请他去撮一顿。有一回吃了一盘素拼,肚子一夜都没能消停,差点拉死,输了三瓶液体才算完事。还有一回,是个大冬天,二舅请他吃炝锅面,汤太浓天太冷,吃到一半汤都凝固了,上下嘴片差点粘住。杨兄弟打断他,那是你太能说了。我们一起大笑起来,李社勇忽然转向杨兄弟,用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盯着杨兄弟:

“你舅舅不行,老家伙不地道!”

杨兄弟急忙阻止,却根本不管用。李社勇已经转向我,愤愤不平地告诉我:杨兄弟5岁时妈妈嫌弃爸爸没能耐丢下他们跟人私奔了,失去生活勇气的爸爸也一走再没音讯。他跟着舅舅生活,初中没毕业就出来学搓澡。舅舅是个酒鬼,酒喝多了就拿他出气,每次都朝死里揍。李社勇还告诉我,杨兄弟快一年没吃饺子了,他舅舅却经常下馆子,一个人能吃一斤猪头肉。杨兄弟三十多了还是单身,没有彩礼谁嫁他?挣的钱他舅舅给他保管着,说是攒着给他娶媳妇的,却给自己的儿子在城里买房用了。我细细打量杨兄弟,高挑、白净、英俊得逼人,他不应该是个搓澡工。这一刻,我对这个世界非常不满。

最后,杨兄弟非常严厉地阻止了李社勇,说:“我好歹是他养活大的,不准你再说他的不是!”

不久后我去洗澡,杨兄弟看出我脸色不好,问我有啥心事。那几天城管局正在找饭店的事,说我们的油烟净化器不合格。我花4万多改了一套新的,以为完事了,谁知又接到一张3万的处罚书。打了又罚,罚了再打,这也许就是他们鼓励三产为民服务的招数。找人说情,没用,局长是个背景很深的人,除了县委书记和县长,谁都不认。3万块,我得卖多少盘菜才能挣来!杨兄弟听完哦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几天后,城管局法制科让我去一趟,科长说局长专门交待你的事了,从轻处罚,交5000元,这是最低的处罚了。说着他又拿出一个有关大气污染防治法的册子,翻到第一百一十八条让我看。一开始我还纳闷,不知道谁帮了我。后来才知道是杨兄弟替我求的情,城管局长是杨兄弟的熟客,每次来都点名要他服务。他很喜歡杨兄弟的“热毛巾”,尤其是酒后。

我决定好好请杨兄弟喝几杯,让我省了一大笔银子。还是那家烧烤大排档,入冬了生意依然火爆。那天我们吃光了桌子上的所有能吃的东西,就像这是最后的晚餐,吃完这顿,就没下顿了。李社勇比我还兴奋,在不久前的一次理疗中,他侥幸治好了一个腰疼患者,便认为自己成了腰椎间盘突出治疗专家,打算辞职回家另立门户。他提出要跟我划拳,我一愣,一个盲人……谁知几个回合下来,我发现我怎么努力都赢不了他。邻桌一个熟人好奇,拎着一瓶酒过来问我:“赵老板,我能跟这个小兄弟过两招不能?”我说没问题,谁知他也大败而归。李社勇哈哈大笑,“没有这三两三,不敢上梁山。”

等我们喝到最后时,两瓶白酒已经见底,长条桌上密密麻麻摆满了空啤酒瓶。我大着舌头喊店主过来,把不锈钢盘里两支羊肉串和一支板筋拿去热热。它们已经冰凉,不锈钢盆里有一层白色的凝脂。我又想起李社勇吃炝锅面的事。这时,杨兄弟忽然认真地望着我,仿佛有话要说。他的眼睛那么清澈,一个年逾三十的男子,还是这么纯净和真诚。

“你不是厨师,你是老板。”我听见烟在一次性水杯里嗤灭的声音。

我点点头,“当初是想和你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

“我认为你不会承认,你应该说你就是个厨师,你不是老板!”杨兄弟突然一下子泪流满面,我吓了一跳。寂静像铅砣般沉重。

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头,“我最不忍受的,就是有人骗我,你欺骗了我。”杨兄弟呼出的白气雾悬浮在湛蓝夜色中,仿佛永远也不会消失。

第二天,酒醒后我拨打杨兄弟的电话,电子小姐告诉我“对方不在服务区”。给他发微信,显示的是“发送失败,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我一惊,我知道真把他伤了。过了几天,还是跟他联系不上,我急匆匆去九天洗浴,却已是人去楼空。李社勇一双眼白过多的眼珠子不停地转圈,责怪我:“你不该骗他的,当初他妈离开他说去姥姥家,他爸说去打工挣钱给他买电动火车,都他妈一去没回头。他被骗怕了,他可从来不说一句假话。”

我想起有一次杨兄弟对我说过的话:“如果这辈子可以重来的话,我想当一名厨师。”当时我还真动了念想,可如今……那个深夜陪你一起撸串的人,一定是你生命中不同寻常的人。我追悔莫及。

赴宴

天慢慢地黑下来,县城的车道上拥挤不堪。老关望一眼专心驾驶的儿子,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在老关心里,一直压着一块石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县城大拆迁之后,老关一家搬进了一个富人集聚的高档小区。老关家买的是一楼,有一个养花弄草的小院,院门却经常被一辆奥迪A8堵死。车主是一个包工头,蛋子里满是泥星却日进斗金的家伙。老关家的卤肉车在后院,每次按门铃叫他下来挪车,他都爱理不理,没有半个钟头根本不见动静。有一回包工头出国旅游,卤肉车硬是被堵了一个星期,老关也被迫歇业一周。回来后物业提醒包工头,他根本不在乎,先是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又“切”了一声。之后一切照常。

包工头又一次把车停在了他家院门口,老关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自家的车停在了奥迪前面。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目瞪口呆:第二天,他们家的“北京现代”被三面新砌的砖墙严严实实封了起来,只露出一个白色的车顶。数九寒冬,掺了凝固胶的水泥冻得硬邦邦,铁锤砸都砸不动。包工头从楼上下来,站在那里,像一个庞然大物,魁梧的身材,加上一个坚实的脑袋。他将一口痰狠狠吐在地上,又将手指掰得噼啪作响,极度蔑视地看着老关一家。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只一个回合,老关就被包工头打翻在地。老关从地上爬起来,啐出嘴里的血沫和断牙什么的。他用目光寻找儿子,小关站在老关身后,手心里全是汗水,胳膊软得抬不起来,两只腿肚哆嗦着,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他忽然带着哭腔叫了一声:“爸——”

老关失望了,带着耻辱又冲了过去。包工头毫不犹豫地抡起了一根木棍。

县医院外科病房里,一身蓝白相间的條纹服饰,一根建立静脉与药液之间通道的输液器,让老关丧失了行动自由。一个月后,伤情鉴定结果是不够轻伤,派出所出面调解。包工头一口咬定只出医疗费,其他的一分也不拿。最后调解失败,派出所把案子转到了法院,老关又踏上了漫长的诉讼之路。要知道,包工头喘气都比别人粗,哪里都有他的人,每一个关口都下了血本。

打官司期间,包工头丝毫没有收敛,奥迪A8依然我行我素蛮不讲理。老关望着堵在后门的奥迪A8束手无策,每到下午该出摊出不去的时候,他都幻想着自己要是突然病倒就好了。

后来,经常来买大肠头的秋子给他出主意,让他去找九哥摆平这事。老关一听,点点头又摇头。在这个小县里,九哥只要咳嗽一声,二十九层的高楼也要往下掉灰土,这个谁不知道!县长都跟九哥称兄道弟,拆迁拆不动了就得求九哥出面。九哥在对付钉子户上很有一套,钉子户没有不怕他的。这样一个大人物,老关咋能够得着?秋子对老关的担心很不满:“不是有我吗,我和九哥的交情你还不知道?”接着秋子告诉他,九哥的千金出嫁,下周五请客。秋子说到时候他可以把老关引荐给九哥。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暮色让位给夜色,空气滞重,有股沉甸甸的分量。“北京现代”在一家酒店门前停下,小关扭过头问老关:

“爸,你说九哥会答应吗?”

“我也说不准,不过秋子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秋子好像还挺有把握的。”老关打开车门,伸出一条腿,“一会儿九哥答应了,我就微信给你。”老关说着,将一只宽厚的手掌放在儿子肩上,隔着冬衣,小关居然感受到了那只手掌的温度。想起上一次爸爸倒在包工头的木棍下,小关猛然一阵内疚:“爸,我不会一直懦弱下去的,相信我。今天要不是发小请客,我真想跟你留在这里见见九哥,我从来就没见过九哥。可是今天不行,爸,你知道的,那都是发小中的发小,特别铁的,必须在场。”小韩说着,打开副驾驶前面的储物箱,拿出一件家伙来让老韩看,网上经常兜售的那种锰钢甩棍,泛着青光。小韩突然恶狠狠地说,“再遇见有人欺负咱家,我就打烂他的脑袋。”老关吓了一跳,让他赶紧收起来,又说:“去吧去吧,这里一有消息我就微信通知你。”老关啪一下关上车门,冲儿子摆摆手。

北京现代缓缓开动,又挤进了糟糕的车流。

酒店门前的车位已经满了,还有更多的车辆正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大家焦急地等待着九哥的出现,有消息传来,九哥正在县长办公室商谈一个制药厂的拆迁事宜。秋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老关请教秋子:“我还没封礼呢,你说我封多少合适?”

秋子说你自己定吧,九哥不缺钱,封多封少只是一个面子问题。

老关按住自己的口袋说:“一个整数吧。”给九哥封礼的机会这辈子不会有几次,他必须把它做到最大,做到一鸣惊人,得到改变命运的程度。于是他颤抖着双手,掏出一沓钞票,厚厚一沓钞票,下午刚从银行取的,捆扎钞票的白色纸带上还盖着验钞员的姓名。

秋子立即用手机拍了照片,通过微信传给了九哥。停了三四分钟,九哥回过来一个双手抱拳和一个翘大拇指的动画表情。秋子趁热打铁,在微信里又重提了小关认干爹的事,九哥只回复了一个字:中。秋子每操作一步,都让老关看一下他的手机,见到那个“中”字后,老关脑袋一热差点晕了过去。他打开手机迫不及待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儿子。无论如何,这个夜晚突然变得金光万丈。

小关还在路上,发小催了他几次,说等着他记礼账哩。到了县政府十字路口,又是红灯。这时手机“嘀咕”一声,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传了过来。他突然获得了一种力量,一种猛然的力量,来自微信的那条消息,让他仿佛一下子换了一个人。

红灯变成了绿灯,“北京现代”开始起步。刚一加油提速,忽然从右边路口杀过来一个庞然大物,鸣着喇叭,根本无视红灯的存在,在无礼地霸道地完成他的左转向。是一辆黑乎乎的路虎,它冲“北京现代”直怼过来,“北京现代”如果不采取紧急刹车,一定会被它撞个人仰马翻。小关手忙脚乱一个急刹车,路虎擦着它的左前灯跑过,扬长而去。

小关的火气腾一下被点燃了,他想都没想,一个紧急调头,然后猛力踩踏油门,车胎咆哮着转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向那辆路虎扑去。小关居然骂出一串连自己都吃惊的脏话。路虎马上有了察觉,却相当放肆,每当“北京现代”要越过它时就故意别“北京现代”,别的尺度很大,根本无视“北京现代”和自身的安全问题。小关彻底被点燃了!在连闯两个红绿灯、无数次轮胎的尖叫和人们的惊呼后,路虎一个急刹车,“北京现代”根本来不及刹车,怼在了路虎的屁股上。世界一下子静止了。

老关闻讯赶来时,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他看见儿子脸上的怒气正一团一团地飘着:“也不问问我是谁!我干爹是谁!哼,弄不死你!”小关的脚下,躺着被甩棍打翻在地的路虎车主,可能已经晕过去了,身子隔一会儿抽搐一下。老关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路虎车主,脸唰地一下变白了,他一阵猛烈的心悸,仿佛天塌了下来。

韩大国的失踪

十五岁跟着父亲学厨的韩大国也算门里出身,当年雄心勃勃,与勺子和“十八子”刀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曾经多次参加《东方美食》杂志社举办的各类餐饮绝技培训班,苦练过气球上切肉丝和蓑衣黄瓜的刀功,一心要在全省的厨艺争霸上取得名次。父亲去世后把这个饭店留给他,韩大国就成了韩家厨房的掌门人。

韩家厨房生意很稳定,韩大国却总嫌挣钱慢。

那几年,县里来了个会拆迁的书记,往哪经过只要用手一指某个建筑物,马上就会被夷为平地,人送绰号“一指梅”。亏了这位“一枝梅”的魄力,加上铲车、搅拌机、勾机昼夜不停地勤奋工作,一座座比天空还高的大楼拔地而起,穷光蛋的口袋里有时也藏着一笔财富。当附有置换面积的拆迁通知书送到韩大国手里时,他被一种突然袭来的惊喜攫住了——父亲留给他的一个独院获赔了五套单元房!韩大国留下两套房子,卖掉三套房子,然后将房款一股脑地放进了腾达担保公司,让它们鸡生蛋蛋生鸡去了。

那几年,过桥贷款越来越吃香,根据房地产开发商和社会赌徒们的强烈需求,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雄心勃勃组建担保公司,手头资金宽裕的拆迁户们找到一条不劳而获的生财之道。韩家厨房原来的厨师徐小胖,脱掉厨师服换上亚麻唐装,手腕多了一串崖柏手串,摇身一变,成了腾达担保公司的副总经理。第一次来给韩大国分红,徐小胖公文包里拿出一只信封,红色的百圆大钞簇拥着露出了头。韩大国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沓钞票,并用舌头舔了舔手指,数起钱来,手法娴熟、专业,表现出了他多年来的一种渴求。

徐小胖离开时,韩大国已经答应把剩下的两座房也押上去,他会去邮政银行做个抵押货款,才六厘的利息,而腾达给他的利息已经长到一分五。徐小胖知道自己成功了,大屁股扭得跟鸭子一般。

韩大国在想方设法获取他向往的财富,饭店对他已经没有一点吸引力了,他把一切事务都交给大堂经理打理,一个月都不去一回。很多日子里,韩大国脖子上拴着24K的金项链,开着“本田雅阁”去健身房学游泳,去市里的超级商场买衣服,去开封的小吃一条街宵夜,甚至跑到欧洲学绅士,接受身边所有人的羡慕和嫉妒,这是一种冒险。

韩大国正值盛年,一切都妙不可言,但他认定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徐小胖对韩大国说:“韩老板,你还缺什么,你就差人恨了!”

腾达担保公司的前期分红已经让韩大国走火入魔,韩大国不但把房子和韩家厨房全押上,分红返投进去不说,他还朝朋友和亲戚借款来投资。大家没有拒绝他,他们都被韩大国的气势唬住了。

忽然有一天,韩大国在本县一个新闻公众号上看到一则伤心的消息:腾达担保公司因资金链断裂,没有挤兑就倒闭了。腾达客户听到了风声,蜂拥而至,团团围住徐小胖和他的几个骨干搭档,用超市购物袋里的鸡蛋西红柿和临时从马路边大叶女贞树上折下来的带着青叶的枝条,表达了他们内心的愤怒。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仿佛一记闷拳,狠狠打在韩大国脸上,他揪着徐小胖的衣领不丢,一遍一遍地吼:

“我们的钱都弄哪了,我们的钱都弄哪了?一张纸烧完还剩一撮灰呢。”

确切的消息传来:客户的理财资金上交到了上级公司,上级公司却贷给了那些濒临倒闭的企业,根本没有归还的可能。韩大国算了一笔帐:由于自己把鸡蛋全部放在一个篮子的缘故,现在他已是身无分文,除了把自家房子和韩家厨房一齐抵押给了银行,他还借了100万的“鸡蛋”。可是现在孵化鸡崽的老母鸡死了,即将出壳的鸡崽也一齐闷死了。就这么简单:韩大国破产了!

银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启动了法律程序,韩大国走投无路,为了保住房子和酒店不被拍卖,他去找了当地一家民间借贷公司:50万元,日利息一毛。这是一个叫九哥的道上人开的,他们的买卖规则很简单,今天放给你一万,过几天归还时可能就是一万五。而且绝对不能违约,违约金不合理得让你闻所未闻。九哥在当地名气很大,他做生意从不因受道德困扰而犹豫不决。他拥有两辆“路虎”和一辆“霸道”,每一只车轮上都藏匿着太多暴力和血腥的味道。他养的打手和他的狼狗一样凶狠,对欠账户從来都不会心慈手软。单凭韩家厨房每天的收入,韩大国很快成了九哥的违约户,成了九哥砧板上的一块鱼肉。熟人都替韩大国捏着一把汗。

韩大国把手机关了,他这是自欺欺人。他以为关了手机就没事了,九哥就找不到他了。有一天,韩大国开车去乡下一个亲戚家借钱,满脸都是绝望,每一个手势都表示着焦虑——这一段时间,他的好多亲戚、发小都把他的手机号设置进了黑名单。这时,一辆黑色“霸道”气势汹汹地超过他,快如子弹,骑跨在乡村公路中央。他被带到一个深山的水库边,天空中寒鸦哀鸣。

那天晚上,韩大国不敢回家住在了职工宿舍,怕吓着他的家人。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疼得醒过来,大声尖叫。“他们打我,把我闷在水里。我真受不住了。可是我没有钱还他们,他们会打死我的。”韩大国喘着气对厨师们说,他脸色苍白得像一堵石灰墙,脖子上的血管鼓起,中间又仿佛打了结。

第二天醒来,韩大国不见了,他失踪时不需要证人。但是他却把不幸和灾难留给了自己的家人。九哥派人来收韩大国的房子和饭店,向韩大国的老婆出示韩大国签过字的抵押合同和他所打的欠条。九哥收账从来不需要法院和律师,法院执行厅在他们面前也自惭形秽。

十年过去了,九哥被判了死缓,韩家厨房早已改弦易张,成了一家火锅店。韩大国还是音信皆无。这些年,很多人都在寻找韩大国,托人打听,在网站发帖。他们不止一次打开电脑登录QQ,那个叫“韩掌柜”的企鹅头像却一直沉睡着。

洗碗工

几年前,老笨叔来饭店应聘,正好缺一个打荷工。老板收留了他。

老笨叔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小中专生,原来在供销社下边的轧花厂上班,供销社倒闭后下面的企业都死了。下岗这些年来,老笨叔一直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越混越差:老婆跟人跑了;在大学读书的儿子对他不冷不热,除了要钱平时一个电话微信都没有;同学们除了一年一度的同学聚会平时很少有人跟他联系。这是他的第7份工作了,工资不算高,但管吃管住也算过得去。

对这份工作老笨叔非常珍惜,也很卖力,可就是做不好:面对淀粉袋子的封口线经常束手无策,除了手上不离创可贴外,还不断招来二灶徐小胖的责骂——有一回,做烧茄子的时候,老笨叔递番茄酱慢了(那种铁罐包装开起来相当麻烦),徐小胖大发雷霆,手中的勺子带着热油在老笨叔头上猛然一敲。这些年来,老笨叔对这种粗暴的对待已经非常有经验了,所以也没觉得这么一下有多痛苦。

徐小胖几次三番去找老板,说老笨叔比个猪还笨,打荷不合格,总是耽误出菜。他说前厅催菜都是老笨叔的责任。老板叹一口气,“人也不懒,就是太笨。让他干到月底吧,发了工资再走。”老笨叔听到了风声,感觉天昏地暗,走投无路的他悄悄去一家输送海外捕鱼工的中介机构填了表,还一个人去医院做了阑尾切除手术,也许漂泊的渔船才是自己的归宿。

那天,老板把老笨叔叫到吧台,准备给他结算一下工资,请他另谋职业。尽管有心理准备,老笨叔还是很紧张,额头上爬满了密密匝匝的汗珠,两只手不住地颤抖。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阵骚动,几个在散台吃饭的客人站了起来。起因是一位年轻女人拉着她的两三岁的孩子去寻厕所,或者打算到店外的空地上把事情解决掉,谁知孩子跑到正门口却憋不住了,蹲下来就把问题解决在了饭店的大堂里。嘴里咬着肉块的客人放下筷子,脸上露出了不满和无奈的表情。这是一个大腿肚、双下巴、发髻高挽、脖子和手腕上金光闪闪的女人,走路非常有力,高跟鞋仿佛要把地板戳出几个窟窿似的。她一边抱怨饭店一楼为什么没有厕所,一边拽起她的孩子就走,把一个难题留在了店内。

老板很气愤却又不能发作,服务员们都退让着,没有人愿意上前处理这个难题。正在用餐的客人纷纷抗议,把怒气全转向了饭店,有的甚至提出了退餐,如果不能让那团秽物迅速从他们眼前消失的话。是时候了!老笨叔果断站了出来,一边对自己嘟囔了一句,一边抓起餐桌上的一叠餐巾纸,神色凝重地朝那个难题走去。

最后老板心一软就改变了主意,让老笨叔留了下来。技术活老笨叔真的难以胜任,于是安排他干起了洗碗工。

老笨叔时常摸着自己的阑尾疤痕,庆幸劫后余生,從此也把饭店当成自己的家,开始拼了老命去维护它。要是一连几天包桌,他就会像个陀螺一样停不下来。洗碗间的盘子堆积如山,老板雇来的帮工都被老笨叔一个个撵跑了:他想给老板省工资。除了洗碗,他还和老板一起去市里进菜,天不明就起床。晚上义务值班,陪伴拖台的服务员。老笨叔一天就睡四五个小时,其他时间都给了饭店。往往零点已过,拖台的客人仍然没有结束的意思,好多回,睡魔犹如骤雨般袭上身来,刚才还点头应承着服务员,转眼间身子就从椅子上向前栽歪了一下,夹在两指间的香烟也掉在了地上,老笨叔一惊,又睁开眼来,去捡地上的香烟。

有一回排烟系统的风机不转圈了,这个家伙确实有些年头了,里里外外沾满了厚厚的油泥。先后叫来几个维修工,他们没见过这么肮脏的机器,拒绝上去维修。老板不得不从市里的厨具城叫来一个油烟设备供应商,打算换一个新风机,供应商报过价后老板又犹豫了。这时老笨叔找来一件破衣裳,让几个厨师打下手,一头钻进了那台老式风机里面。老笨叔几乎忘了在轧花厂上班时自己还是棉花加工组组长呢,当年鼓捣过的风机少说也有几十台。嗨,今天能派上用场真让老笨叔高兴。等风机轰隆隆正常运转时,天色已经大亮。“算算吧,一大笔银子啊。”市里厨具城那个供应商报价时的脸皮可厚着呢。

这之后老板更离不开老笨叔了,老笨叔现在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差事,除了洗碗,采买还兼顾捅捅下水道,换换水龙头一类的修理活。三年了,厨师和服务员都涨过两次了,他的洗碗工工资一直原地不动。徐小胖鼓动他去找老板,可他高低都张不开嘴。尽管如此,他还是盼望饭店能忙起来,脏盘子越多,他就越兴奋,如果一连几天没有包桌,他会无精打采。

老笨叔不提工资的事,老板也不提。老板已经离不开老笨叔了,他用老笨叔用上了瘾。老笨叔是个正经人,他希望通过打拼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换一个比现在大点敞亮的房子,给已到谈婚论嫁年龄的儿子分期付款买一辆国产轿车,能有人上自家的门——每年春节几个外甥总是放下年礼就走,生怕穷气染上他们。

无论怎样,老笨叔有了一个比较长期稳定的工作。用徐小胖的话说,只要老板不撵老笨叔,老笨叔是永远不会说走的。

亲家来访

两天前,儿子告诉他们:崔颖的爸妈要来家里看看。文刚没有吭声,他是一个非常不爱说话的人,村里人都叫他“闷葫芦”,他的长处在别的地方。新菊却有些紧张:儿子在县城一家酒店干厨师——砧板老大,之前在一家火锅店做花式烩面表演:一身素白,反戴着棒球帽,穿着轮滑鞋,在客人中间一边穿梭一边甩飞手中的烩面片,惊叫声此起彼伏。崔颖和儿子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崔颖是南关幼儿园中班老师,爸爸是城内学校的一把手,那可是响当当一个人物:城内学校的教学成绩在他手里从没下过全县第一名,家长们挤破头想把孩子往这里送,崔校长的品行也是全县第一,除了户口本电费条,天王老子也不认。这次来访,新菊很紧张,把猪场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又征求文刚的意见:

“要不咱搬回村里的家招待亲家?”

文刚和新菊是初中同学,当年,他们的同学有的被上天垂青,考上中专和县一中,后来又考上大学;有的接班或走后门,转了市民户口吃上了商品粮。文刚呢,在生他养他的这块土地上,安心农事,并不羞于成为一株坦诚的庄稼。文刚一边种地,一边养猪,从不羡慕别人家的日子,也不为身边任何赚钱的生意动心。图方便,他们一家搬到猪场已经数年。文刚坚决不同意新菊的做法,他对儿子说:“我们没有什么可隐藏的,我们身份不如人家,但我宁愿他看到我们的普通。”文刚打定主意要把这日常的生活礼貌而真实地展示给未来的亲家。

儿子也同意他们的做法。他们一家人受人尊敬,是出了名的勤劳能干藐视权贵的人家,从来不自视高人一等,同样,也没觉得低人一等。歉收的季节或养猪事业的低谷,文刚会振作精神迎难而上;即便收成很好,毛猪卖出的价钱喜得在地上翻跟头,他也要在岩石遍布的地里耕种不辍,打碎播种前的最后一块土坷垃。当儿子的花样烩面视频在朋友圈和公众号疯传的时候,他让儿子打了辞职报告,他对儿子说:那不是厨艺。儿子开始与十八子刀建立起感情,刀功练习入魔的那段时间,他见啥比划啥,田埂上还未离秧的冬瓜都被他雕成了一只只花篮。

十点多,一辆白色轿车徐徐驰近猪场,一家人迎了过去。新菊今天穿了一身干净衣裳,从头到脚拾掇得整整齐齐,从姑娘起一起陪伴她的大波浪烫发头见证了一个60后农家主妇的审美标准。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起和文刚举办婚礼的场面,仿佛就在昨日。这一晃就该做婆婆了。儿子上前拉开车门,崔校长跳下车来,鼻子上架了一幅镍铜合金无框眼镜,很斯文很学究一个人。儿子把他们双方介绍后,崔校长很有气度又不失热情地冲文刚伸出手:

“亲家好!”

没想到崔校长这么随和,文刚感到一阵温暖,开始给崔校长让烟——几十年来他一直抽这个牌子的香烟:软红色与金色搭配,河南产的红旗渠“银河之光”,他一直有勇气把这款五块一盒被当地人称作“普渠”的香烟当作自己的口粮。正是柿子变红的季节,他们头上方,一只只红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果实,预告着一个北方的丰年。一只白色田园犬跑出来 ,一个一个去嗅客人的裤管。屋前有一个劈木柴用的墩子,上面斧痕显明。木柴在自砌锅台的炉膛里熊熊燃烧,五层高的蒸笼咝咝冒着热气,里面是当地人待客的“十大碗”。新菊伸出一双北方农妇的手,一手攥住崔颖一手攥住儿子未来的丈母娘,往屋里请她们。

崔校长一下车文刚就觉得眼熟,跨进门槛的一刹那间,俩人认出了对方:“老同学!”原来当年俩人在县二中复习班呆过,应该是八五届。两双手握得更紧了。

“我今天早上五点就起床了,帮一只脱肛的猪做缝合,还给三天前刚下的一只猪崽割了一个小屁眼。”落座后,文刚打开了话题,崔校长呵呵笑着,想继续听下去:面前坐着的是一个真正的农民。这些年,文刚的猪越养越多,地也越种越多。那些在外打工的、做生意的,都嫌种地没利润,文刚听说后会主动上门跟人家商量承包的事。这个汉子,从来没有对脚下的土地失去信心。

之后他们又聊起了县二中,聊起当年的自带咸菜疙瘩和食堂夹生的卤面,还有卤面上面那一层装模作样的黄豆芽炒肉丝。结果发现他们都跟那个打菜的独眼厨师吵过架,并一致同意那是个讨厌鬼。

他们交談的时候,崔颖跑去外边帮未来的婆婆烧火做饭,她对这里可一点都不陌生。“十大碗”冒着热气端上桌,新菊忙着打开一桶果粒橙,文刚拎出一只白色塑料壶,咕嘟咕嘟倒满两大碗。当地人把这种零酒叫做“皮壶大曲”。崔校长端起碗闻了闻:“不错,应该是酒头。”

饭局开始,新菊好几次欲言又止,她想问问亲家,俩孩儿腊月能不能结婚。最后下定决心刚要张口,结果又被文刚用眼睛制止了。文刚给崔校长夫妇敬过酒,他们又回敬了他。他感觉到了,每一次酒碗与他对喝时都没有潦草。

饭局结束后崔校长没有立即告别,他很喜欢这个地方,很想跟眼前这个地道的农民多待上一会儿。新菊清了清桌子,沏上一壶信阳毛尖。儿子在一边提醒她水温不能超过80度。崔颖建议大家“斗地主”。两副崭新的扑克牌上到桌上,儿子自告奋勇来洗牌:只见他将扑克分成两沓,分别在两只手里弯成弧形,接着,扑克牌发出咻咻的风声,相互飞进对方的阵营。

见女儿又忙着把洗牌的视频发朋友圈,崔校长夫妇笑了。他们知道女儿没有走眼,他们未来的女婿受到了实打实的家庭教育。这是另一个世界,未来的女婿会闪闪发光,尽管他是个农民的儿子,尽管他干的是厨师。一如门前那棵沉甸甸的柿子树,果实永远重于枝干。

责任编辑   婧   婷

猜你喜欢
老关大国儿子
吐槽大国
打儿子
多想记住你的脸
从器官捐献大国到移植大国还有多远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哈尼族“老关工”白文达二三事
儿子
“想事谋事干事”的老关工
他富起来之后……:记维吾尔族“老关工”克力木·依莫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