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中的异域文化

2021-01-24 11:08丁勾
科幻世界 2021年11期
关键词:赛博异域朋克

丁勾

著名科幻作家金·斯坦利·罗宾逊已有不少作品引进国内,包括星云奖、雨果奖获奖作品“火星”三部曲和《2312》。由于金·斯坦利·罗宾逊是强设定作家,加上曾与刘慈欣进行过对谈,很多人误认为他是“硬科幻”作家——这是个误解。

准确的说,金·斯坦利·罗宾逊是架空历史/另类历史作家。“火星”三部曲是另类未来史;更能明显体现其架空历史/另类历史特点的作品,是获得2003年轨迹奖最佳长篇的《米与盐的时代》。在这部作品中,作者设想欧洲文明因黑死病灭亡,世界主要文明为伊斯兰文明、中国文明和印度文明。西方文明完全缺席,意味着没有欧洲文明,也没有应欧洲文明而诞生的现代美国和澳洲,新大陆在三大文明影响下萌发成长。

《米与盐的时代》一大特点是采用断代史写法,截取各年代片段,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故事,从黑死病爆发的14世纪一直到现代(原子能刚被发现)。换言之,小说可视为长中篇合集。这些小说采用的视角各不相同:蒙古将军、郑和麾下海军将领、新大陆原住民和登陆新大陆的日本浪人、伊斯兰科学家、乾隆时期的寡妇和她再嫁的伊斯兰学者丈夫、君士坦丁尼亚的宫廷医生、咸丰年间在中国生活的日本人、世界大战时的中国军官……通过他们的视角以小见大,反映时代景象。随着时代更迭,有沧海桑田之感。

科幻小说中的“异域”元素并非《米与盐的时代》独有,数十年来或多或少地体现于很多作品中。科幻小说常见主题是这样:科技发展对现代社会有何正面或负面影响?作为三大幻想文学(星云奖、雨果獎、世界奇幻奖)的基地,美国在幻想文学方面拥有极大话语权。因此科幻小说中的现代社会,是一种以西方文明为基础的现代社会。当美国的创作者和读者,他们将目光投向西方现代文明以外,希望从“异域”文化中寻找灵感或阅读新奇感,而美国多元化的移民社会形式又给了他们得以表述“异域”的丰富选项和相较而言更容易接受“异域”文化的社会环境。

涉及“异域”元素的科幻作品的风格、表现形式多样,甚至作者也有西方作者和本土作者之分。在此我们来盘点一下科幻作品中的“异域”元素。

这是科幻作品中最典型的一种异域描写。从西方视角看,异域即西方以外的传统文化和社会形态,迥异于现代社会,不随科技发展而剧烈变化,社会发展程度较低的发展中国家自然成为适合展现异域的载体。约翰·布鲁纳在其1969年雨果奖最佳长篇《立于桑给巴尔》中虚构了两个第三世界国家:位于赤道以南的非洲国家贝尼尼亚;以印尼为原型的东南国家雅康塔。贝尼尼亚经济落后,现代化程度低,但人民安居乐业。雅康塔的原型是东南亚强人政治国家,虽然大力发展现代化,但政治民主程度低,推崇强人领袖崇拜。通过安排不同的结局,作者对两个国家的态度一目了然。迈克·雷斯尼克创作的获奖无数的《基利尼亚加》,更是将非洲肯尼亚的基里尼亚加搬到太空之中,试图复刻一个“原汁原味”的基库尤人“乌托邦”,在技术的支撑下坚守原始的民族传统,最终却仍然失败。文章独特的“异域”文化虽翔实生动,却终究不过是源于固执和一厢情愿的社会实验。

对第三世界国家的关注,还体现在尼尔·斯蒂芬森的作品中。尼尔·斯蒂芬森不止一次使用异域元素。比如大部头另类历史小说《编码宝典》,故事主要发生地之一在马来西亚。二战时期,年轻的美国海军密码破解专家劳伦斯·沃特豪斯被委派到神秘的2702部队,这个部门的任务是掩盖德军的恩格玛密码已经被破解的事实。他们躲在敌人身后,想方设法在情报战中误导敌方。在2702部队服役的美军中士鲍比·沙夫托,冒着生命危险执行沃特豪斯的计划,与此同时,沙夫托的老朋友,日本的采矿工程师后藤田悟,被委派到菲律宾一座矿山中执行埋藏黄金的秘密任务。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群美国极客试图在马来西亚建立不受限制的信息自由港,然后与黄金以及那段历史产生了交集。

而尼尔·斯蒂芬森另一部作品,获得1996年雨果奖最佳长篇的《钻石年代》,则将故事主要发生地设定在未来的中国。这部小说的设定更大胆:全世界国家解体,民众通过共同的道德观念组成族群。在作者笔下,故事主要发生地所在的战后上海是一个由不同族群占据的地区。科技发达的新维多利亚族群,相当于上层阶层,在上海附近建造了一座小岛“新舟山”,新舟山绿树成荫,高科技使瀑布永不断流。另一方面,上海浦东有贫民窟,那里有贫民、暴徒组成的极端排外的本地团体“新义和拳”。上海地区外还有军事组织“新太平天国”虎视眈眈。几乎可以看作太平天国时期上海历史的翻版,这暴露作者了文化意识上的“刻板印象”。

准确地说,赛博朋克是上述异域描写的分支和衍生。对美国科幻文学影响最大的异域,其实是第一世界国家日本,它与赛博朋克的兴起息息相关。在现实中,日本和美国有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八十年代日本经济泡沫繁荣时期,日资大量涌入美国,令美国民众普遍产生危机感,这一社会氛围影响了“赛博朋克之父”威廉·吉布森。对日本文化很感兴趣的威廉·吉布森将日本元素(包括但不限于日本城市、日本产品、日本人物)融入到作品中,使日本元素成为赛博朋克最显眼的特征。

在美国民众眼中,日本是个神奇的国度。一方面,日本是最受西方现代文化影响的国家,拥有发达的社会和科技水平。另一方面,它又保留了特殊的“民族性”和独有的传统文化,这些特点强烈吸引着西方人。《菊与刀》,一部美国作者所著、满足美国民众对日本刻板印象的作品。虽然它对日本的描述是部分失实的,研究价值存疑,但是其影响力却扩展至全球,以至于成为非日本人对日本的印象来源。

《神经漫游者》的巨大影响力,使日本元素成为赛博朋克标配。比如尼尔·斯蒂芬森的赛博朋克戏谑之作《雪崩》,男主角是一名韩美混血儿,但疯狂崇拜日本文化,随身携带两把武士刀,砍人如切菜。理查德·摩根的赛博朋克太空歌剧《副本》,反派有典型的日本名字。不过《玩家一号》中的日本动漫游戏元素,来自于八十年代日本游戏对美国的“文化入侵”,这就是另一个角度的影响了。

除了日本,中国的香港也是赛博朋克的首选地点,这要归功对赛博朋克美学产生极大影响的电影《银翼杀手》。《银翼杀手》本来打算拍摄为一部科幻黑色侦探电影,主角是典型的侦探硬汉角色,但是却歪打正着地使“黑夜中的霓虹灯”成为赛博朋克美学标配。实际上,电影并未指名故事发生地为香港,之所以出现香港元素,原因之一是电影投资者有香港邵氏电影公司,当时邵氏正寻找机会进入美国市场。另一个原因则是受到在美国华人文化中占较大比重的唐人街文化的影响。1986年上映的B级片《妖魔大闹唐人街》是对美国唐人街文化的另一种反映,全片将五花八门的港片元素一锅乱炖,各种刻板印象大集合,特别是反派造型极似傅满洲。

《神经漫游者》和《银翼杀手》的巨大影响力,结果之一是使赛博朋克带有一种“泛异域”色彩,简单概括即“high tech,low life”。这种“泛异域”色彩并不特指具体某地,而是故事发生地呈现现代社会急速发展、贫富严重分化的特点。由于受当时全球化经济的影响,东亚地区的日本和东南亚的香港成为典型。美国自然也存在“high tech,low life”,但对于美国作家、读者来说,美国本土文化未免太无趣了。所以即使《雪崩》的故事发生地是在美国,斯蒂芬森仍然要设计一个香港小社区。

到新世纪,赛博朋克的影响力逐渐走下坡路,因为它具有严格的类型界限。但突破这一界限,就变成其他风格类型。比如哈努·拉贾涅米的“侠盗若昂”三部曲,虽然具有“意识传送”这一典型的赛博朋克元素,但风格更偏向融合“超人剧变”元素的太空歌剧。

在赛博朋克类型科幻小说停滞不前的时候,非赛博朋克科幻小说《发条女孩》横空出世。一方面它将异域文化特点推向极致,另一方面扮演了赛博朋克小说终结者的角色。

首先西方作者写异域文化,往往缺少亲身经历,通过二手资料加上合理想象进行创作。前文提及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约翰·布鲁诺、尼尔·斯蒂芬森皆如是。而他们描写作品最便利的手段是堆砌传统文化的“符号”,也即符号化写作。比如《钻石年代》中的茶叶、竹筏,很明显是一种文化符号。而《发条女孩》的作者保罗·巴奇加卢皮曾在泰国生活多年,有丰富的生活经验。他对曼谷的描述,来自亲身经验,细节丰富全面,并非简单的堆砌符号。比如他对社会各阶层描写,上至达官贵人,中至贩夫走卒,下至难民黑帮,连执法机关的粗暴腐败都有涉及,构成了一幅鲜活生动的曼谷全景图。

另一方面,虽然《发条女孩》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赛博朋克小说,但除了互联网,基本上涵盖赛博朋克各种标志性元素:社会阶层分化的“high tech,low life”,生化改造,日本元素(发条女孩在日本制造)等。尤其是赛博朋克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无政府特点的混乱状态,使末日前的曼谷栩栩如生。

《发条女孩》是二十一世纪最佳科幻小说之一,赛博朋克和异域文化相结合的集大成之作。自它出版发行后获得大量赞誉,作者保罗·巴奇加卢皮也足以凭这部作品留名科幻史。

一些科幻作家的目光不限于地球,而放眼宇宙,于是产生了异域元素和太空歌剧(或以太空为背景的科幻作品)的结合。传统太空歌剧或以太空为背景的科幻小说,默认以西方傳统或现代社会为设定背景,比如洛伊斯·麦克马斯特·比约德的新太空歌剧“迈尔斯”系列,故事中的太空帝国正是以十九世纪的普鲁士王国为蓝本。

将传统神话故事与科幻相结合而诞生的“科幻重述神话”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类型,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就是罗杰·泽拉兹尼的《光明王》和《光与暗的精灵》。这两部作品分别取材自印度神话和埃及神话。《光明王》中的故事结构以及“‘超人巨变’后的未来人类如同神灵一样”的观点更是影响了芬兰作者哈努·拉贾涅米的“侠盗若昂”三部曲。

近年来最典型的“太空歌剧结合异域”类型作品,是2020年雨果奖最佳长篇《名为帝国的记忆》。作者安娜林登·韦勒是拜占庭历史学博士,借助丰富的历史知识,在太空歌剧背景下设定了一个带有拜占庭文化特色的太空帝国。书中对帝国文化、政治制度、建筑等细节描写翔实,但又并非简单粗暴的挪用,而是进行了变形。其姓名、建筑、文化、政治制度等描写,都颇异于传统太空歌剧。虽然就写作能力来说,作者还显稚嫩,但出色的世界观构建能力是其加分项,而且作者对文化差异有着非常敏锐的洞察力,小说主人公的旁观者视角更是能够相对客观地通过观察来展现一国文化现象,继而发掘很多更深层次的缘由。对于曾在国外生活过、或者经历过异国文化的读者来说,这种视角带来的体验一定很能感同身受。

当下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事实是,在通常意义下,我们所谓的“异域”往往是以西方现代文化角度出发,带有从高到低的俯视视角或猎奇视角。如果中国作家描写美国,无论城市还是乡间,甚至以美国经济相对落后的铁锈带为背景,都很少会被认为这是在描写“异域”。但是如果一名中国作家描写印度、沙特、南非,就会被认为是“异域”。对待异域的态度其实反映了自身与世界的关系,只有摆脱这种“文化潜意识”,形成自己的“异域观念”和“异域描写”,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从而创作出不同于常见的基于西方历史文化的星辰大海、未来图景,为读者奉献出全新的“世界观”。

【责任编辑 :阿  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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