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_万赵吉雨
金秋十月,著名作曲家、指挥家谭盾携手苏州交响乐团与蒙古族摇滚乐队,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进行了一场名为“交响摇滚·巴赫宇宙”的“实验”。联袂进行这次探索的还有旅欧女中音歌唱家朱慧玲和上海青年琵琶演奏家韩妍。本次“实验”旨在设计一个超越民族和时间的实验性音乐场域,探索更多可能性。另外,谭盾还强调了一个特别的主旨:“聆听大自然,保护大自然。”面对疫情,人类对自然的情感需要“重新拥抱、重新整合、重新融化”。
对于这场音乐会,你也许会惊讶:交响乐与摇滚乐?其实这场“实验”从2015年就已经开始了,第一站就设在了北京人民大会堂。谭盾和蒙古族摇滚乐队杭盖在国内外进行了多次合作,如今已有六个年头。
令人期待的“碰撞”,通常产生于不同类型的事物之间。水遇水则互融不变,水遇干冰不仅会沸腾,还会产生大量烟雾。所以如果你认为交响乐与摇滚乐的结合会产生碰撞,这种想法绝对是合理的,因为这两者的音乐类型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别。
提到交响乐,你会想到什么?也许是严谨的乐队编制、经验丰富的演奏员团队、指挥家在方寸之间“指点江山”的指挥棒,这些恰恰是一支优秀交响乐团的先决条件。显然,交响乐丰满细腻的音响效果与乐团实力关系密切,近几年国内也诞生了不少驰名中外的演奏团体,苏州交响乐团正是其中的一员。该乐团成立于2016年,由来自二十一个国家和地区的七十多位年轻职业乐手组成,曾前往柏林国家歌剧院、汉堡易北爱乐音乐厅、罗纳赫剧院等世界知名场馆演出。2019年联合国首次在春节期间举办音乐会,苏州交响乐团赴纽约联合国总部演出。所以,本次音响实验的“变量”也由稳健、活跃的苏州交响乐团呈现。
那提到摇滚乐呢?应该是充满冲突与力量感的表达、即兴和自由的演唱以及以主唱为中心的表演形式。杭盖乐队正是具备了以上内涵与形式的摇滚乐队,它的名字也别有深意。其中“杭盖”一词是古老的蒙古族语汇,意为一个有蓝天、白云、草原、河流、山和树林的世界;而乐队的“性质”则是自由与侵略性。乐队成立于2004年,活跃于各大国际音乐节,足迹已遍布六大洲的六十余个国家,唱片与单曲曾获得欧洲著名音乐杂志Songlines的“十大世界音乐”奖项。作为当今国际上最富盛名的中国乐队之一,他们将内蒙古民族语言唱遍了世界,并将民族精神与摇滚精神深深地契合在了一起。乐队中的每个成员都有着非常深厚的摇滚乐背景,经历过各大国际音乐节现场的千锤百炼,仅一个前奏就可以让现场的温度迅速上升。队长伊利奇也从不掩饰他们在风格上的“强势”——“很显然,我们是标志性的乐队。”
那么如何让这两个“性质”不同的“变量”之间产生“化学反应”而不是“物理反应”呢?这得从音乐中寻找答案。
音乐会的序幕是杭盖乐队与苏州交响乐团两者的即兴,B-A-C-H(Bach)四个音的主题敲响,内蒙呼麦、喉哨、陶布秀尔的声音此起彼伏,时隐时现的巴赫《C大调前奏曲》主题与水声、光效紧密结合,营造出悠远而安详的自然图景。随后交响乐团加入烘托热烈气氛,乐队主唱演唱了《初升太阳》。这首作品是一首情歌,描写了蒙古族男子对爱人执着的守候。“碰撞”开始后,神奇的“反应”发生了:由于交响乐团的加入,丰满宏大的音响为歌曲增添了炽烈豪放的情感,减少了苦思的哀情;弦乐组在间奏时哀婉悠扬的旋律,又平添了几分绵绵柔情。歌曲的刚柔并济之处,让人感受到两者碰撞产生的奇妙“化学反应”。
交响乐与摇滚乐的即兴之后有一个重要的“碰撞”——用以描绘蒙古族的“马”文化。队长伊利奇多次讲述“马”对于蒙古民族的意义:“身材矮小的它们,是蒙古人最忠诚的朋友,在征服欧亚大陆的途中,它们面对陌生的食物和险恶的环境,仍与西方的高头大马鏖战,哪怕战败被贩卖到远方并老去后,它们依旧一直向着故乡的方向走,回来时,马蹄已经烂了……”在《花斑马》中,提琴组急促的跳弓演绎出万马奔腾的蹄音,在这个充满动力的背景声中,打击组加入。澎湃的鼓声与乐队的架子鼓声相互“碰撞”,为主唱胡日查的霸气声线营造了激烈的战斗气氛。电吉他的独奏和主唱对骏马嘶鸣之声的模仿,营造出奇特的未来感,时间与空间的边界变得模糊……
除了《花斑马》以外,对于“马”的描绘还有《希格希日》。《希格希日》中的马是轻巧活泼的,自在的弹拨如微风轻轻拂过马鬃,马儿安静地吃草,随着“温顺的褐红马步伐匆匆,八串珠的头饰,唰啦唰啦花褐马的步伐匆匆,十串珠的头饰,唰啦唰啦”,乐队齐奏如皮鞭扬起,速度越来越快,一幅一望无垠的草原自然图跃入眼帘。随着弦乐组与打击乐器组厚密的音响铺垫,草原图景变得愈加广阔,呼麦、马蹄在其中显得更为洒脱不羁。
除了对“马”的描绘,音乐会中还有一个“碰撞”颇为有趣,那便是《上海·半导体》。这首歌原名叫做《上海产的半导体》,谭盾给歌曲加了一个沪语版《四季歌》的前奏。这里有必要讲一下上海和蒙古族的“情缘”:《上海产的半导体》由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蒙古长调歌王哈扎布老人创作,那个时代物质十分匮乏,日常牧民们会举办草原上的歌唱比赛作为娱乐。哈扎布在一次比赛中获奖,奖品就是一台半导体。这个珍贵的礼物让哈扎布十分开心。对于歌者来说,表达喜悦的方式就是创作和歌唱,这首歌便流传到了现在。前奏中的《四季歌》声音如老唱片一般飘渺,怀旧感十足。随后乐团鼓声与乐队伴奏齐发,吴侬软语营造的细腻氛围立刻被热烈欢快的气氛“碰撞”消失。但在此氛围中偶然冒出的几句莺莺低语的女声,一时间让人产生地域交错恍惚之感。
交响乐与摇滚乐的“碰撞”,建立在音乐类型的巨大差异之上,也正是因为这些差异,诸多可能性和惊喜才产生了。如果没有交响乐与摇滚乐的“实验”,我们不会因为弦乐组急急如马蹄的跳弓而心绪激荡,我们不会在交响乐中冒出清新的牛铃声时会心微笑,我们更不会知道摇滚乐队主唱的低音呼麦和乐团中管乐组打击组一起能爆发出那么厚重的能量……
“碰撞”创造了对话的可能性,预示着“实验”进行到之后的“对话状态”。此时,交响乐与摇滚乐存在着两种“对话状态”:状态一,交响乐或摇滚乐单独表达,最大化地表现自己的音乐特征;状态二,交响乐与摇滚乐共同建设“话题”,让听众同时接收音乐信息。
“对话状态”一:杭盖乐队与苏州交响乐团的独自表达。杭盖乐队对于《酒歌》的演绎,带着鲜明的摇滚乐队的风格——几乎每一场演出都是独一无二的。摇滚乐中的演唱、演奏既不使用曲谱,也没有严格的休止符与小节线,即兴演奏的不确定性与惊喜感不言而喻。毋需惊讶他们现场与唱片的差异,因为草原的声音本就应该没有规则和束缚!歌曲中奔洒而出的自由让听众们忍不住为其鼓掌呼号,也算是“矜持”的音乐厅听众们可爱的“放纵”。以往的交响音乐会,听众们需时刻注意音乐会礼仪,即使在精妙之处也得克制着喝彩的冲动。乐章之间不可鼓掌,一切聆听的感受都得等到指挥转身才能回馈以掌声。但这是杭盖!音乐厅里的掌声、喝彩随音乐一起律动,成了音乐演绎中的一部分。不得不提到一个“趣景”:我身旁坐着两个着装极为端庄的女性听众,她们原本安静地半靠着椅背,但不久便无法克制,卷起袖子尽情地跟着音乐鼓掌。听众之间的“矜持”如破冰一般,音乐厅似乎变成了月光下燃着篝火的蒙古草原。我们身穿蒙古袍,脚着蒙古靴,火光熠熠映照在我们身上。在那一刻,口罩似乎已无法遮住每个人脸上温暖的笑容……
《四个音的交响诗》是一部动漫配乐作品。在演奏开始前,谭盾向听众们介绍了创作这部作品的初衷:“我们在创造现代文明的同时需要思考一个问题——谁是威胁我们生存的敌人?其实是我们自己。我们不能忘记,在建造的同时要去保护和珍惜。”背景画面中一个个音符如同工厂中的机械臂组齐齐敲下,它们制造着世界,但这个世界却是黑色的。人声不断以短促的低音唱着“la、si、dol、la、si、dol”,仿佛是对这个世界的警醒和泣诉。最后的画面是上海标志性建筑东方明珠在遥远处,而这些音符不断旋转、旋转……视觉与音乐的结合让人感受到现代交响乐形式的多样化。同样要提到的还有谭盾2020年2月为疫情中的武汉祈福而创作的《武汉十二锣》:安排在舞台两侧的十二面大锣,十二束光轻轻落在上面,泛出温暖的黄铜色。“天长地久,万物和兮,天地与我,大焉为一”,女声唱出的不仅是希望,还有祝福。交响乐团还与青年琵琶演奏家韩妍合作了《巴赫与琵琶》,曲中巴赫前奏曲主题与中国民歌《小白菜》旋律互相“追逐”“同行”,成为了“对话”中的一部分。
随后“实验”继续,进入状态二:乐队与乐团一起讲述那些自然与生命的故事。《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轻轻接住了《武汉十二锣》深沉的气氛,向听众展现壮丽的草原美景。摇滚风格的编曲让旧曲也有了现代感。悲伤的摇篮曲《波如来》,讲述的是一对父母双亡的姐弟相依为命的故事。当然还有2015年杭盖获得“中国好歌曲”比赛的冠军歌曲《轮回》。谭盾加以改编,定名为《巴洛克·轮回》,古老蒙古族文化中的宿命轮回感与巴赫主题的宁静深远相互缠绕,生命不休……随后《鸿雁》展翅,《天地再生》。终曲《初升新太阳》与音乐会开场遥相呼应,唤起听众们对于交响乐与摇滚乐“实验”初启时的记忆与感受。
对于“交响与摇滚的实验”,谭盾发表过自己的观点:“摇滚乐像昆曲和京剧,角儿怎么唱就要怎么跟,而交响乐团是看指挥。所以我们要综合,有时候要听角儿的,有时候要看指挥。我们合作最大的创举,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可以看角儿,也可以听指挥。”确实如此,一场“交响摇滚·巴赫宇宙”的实验为我们展现了交响乐与摇滚乐共同勾画的内蒙古风情,表现了不同音乐类型融合的独特魅力。这场“实验”中的听众,有古典音乐爱好者,有摇滚乐爱好者,前者身影多出现在音乐厅,后者则多现身于音乐节。他们因为对“实验”结果的好奇,同时汇聚在了这里,此种融合或许已经是“实验”的一部分了。对音乐的爱好没有边界,在未来,交响乐与摇滚乐的“实验”仍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