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郝佳雯
作为中国现代杰出的艺术大师,刘海粟一生中创作了大量珍贵的艺术作品,这些作品在拍卖市场中均受到了广泛的认可。然而通过对其拍卖作品列表的分析可以发现,在刘海粟的众多油画作品之中,成交价格最高的并非幽静深远的《雪霁》,也非声名远扬的《北京前门》,而是他于1931年所创作的《裸女》(拍卖价逾1000余万元)。①在其众多油画精品之中,为何这幅尺幅并不算大的人体油画可以受到如此重视并摘得头筹呢?通过对作品本身以及其创作背景的分析便不难发现,刘海粟的这件《裸女》不仅有着很高的艺术价值,而且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和历史价值。
这幅作品是刘海粟第一次去欧洲考察时在巴黎所绘,画面中表现的是一位西洋模特,在创作手法以及颜色使用方面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马蒂斯的作品《蓝色裸女》的影响。著名诗人梁宗岱曾经这样评论这幅作品:“无论识者与外行,一见先生的画便被卷进那颤动的强劲力的旋涡。从题材的构图如狮般雄健,墨绿色与赫石、深棕色的穿叉搭配,衬托出殷红的嘴唇,这是画者力的气质、灵魂的展现。”此外,《裸女》还代表了中国艺术家对于裸体艺术的勇敢探索与实践。正因如此,这幅作品在市场上一经出现便引起了藏家们的广泛关注与争相竞价。
然而与其今日备受赞誉的境况不同,由于描绘人体在民国时期以及建国初期都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裸女》在当时虽受到了业内人士的一致好评却也难逃悲惨的命运。那个年代,很多在展览中看到这幅作品的观众都羞涩地捂起了自己的眼睛,认为这幅画太过“淫秽”,有伤风化。因此,《裸女》曾一度被涂上了厚厚的糨糊,弄得面目全非,以至于当它被送到境外一家著名拍卖行鉴定时竟没人敢收。
近80年间,《裸女》从广受诟病到众人追捧的命运变迁,恰恰体现出了人体艺术在中国逐渐为大众所接受的发展趋势,见证了刘海粟等先辈们为发展中国的人体艺术而付出的艰辛,代表了现今中国人体艺术的繁荣。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裸体艺术如今已经被看作刘海粟最具代表性的标志之一,而他的人体作品也成为了中国人体艺术发展的象征性符号。人们从未忘记,人体艺术现今的繁荣与刘海粟当年的努力是密不可分的。
事实上,20世纪初中国的画家与美术学校首次采用人体模特儿写生教学,并不是刘海粟及上海图画美术院所独创。当时,人体写生在国外的美术教育中已经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从国内而言,留学回国的李叔同是最早采用人体模特教学的画家,正如潘耀昌所述:“1914年,李叔同于浙江两级师范图画手工科沿用西画法引导学生进行人体写生。”②亦有材料显示其在1913年就开始了人体模特儿写生教学的实践。不过这时李叔同所采用的是成年男子作为模特儿。
尽管如此,引进模特儿教学而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的,还是刘海粟。1912年,刘海粟在上海创办了上海图画美术院,也就是后来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14年3月,该校西洋画科开设了裸体模特儿写生课。刘海粟自己曾这样回忆道:“一九一四年三月,上海美专西洋画科三年级学生,依学程的规定,有人体模特儿的实习。那时候,不但女子模特儿找不到,就是男子也不肯来做。先找到了一个小孩子,这孩子名叫和尚,年十五岁。”③这是中国美术学校充当教学裸体模特儿留有名字的第一人。之后,又历尽艰辛才招来了成年男性模特儿。至于女模特儿,直至1920年7月才开始出现,而且最早是一个俄国人。
关于使用人体模特儿问题的第一次争论发生在1917年上海美专举行成绩展览会时:
有几个陈列室陈列人习作素描,参观的人莫不惊诧骇异。有一天,某女校校长,同他的夫人、小姐来参观,听说这位校长也能画几笔中国画,可是他一看到人体素描习作,惊骇不能自持,大骂:“刘海粟是艺术叛徒,是教育界的蟊贼!公然陈列裸体画,太伤风化,非惩戒他不可。”第二天,他便写了一篇文章,题为《丧心病狂败坏风化之展览会》投之《时报》,想激动大家攻击。又到江苏省教育会告诉沈信卿先生,请上书省教育厅下令禁止,以敦风化。可是《时报》和省教育会却置之不理。④
刘海粟的“艺术叛徒”之名,自此得来。1919年8月,刘海粟等人又举办了一个小型展览,几天后被工部局要求撤下几幅人体画,好在这时展览也该结束了。这两次事件的社会影响都有限,或许是因为这时展出的还只是男性人体。
刘海粟 裸女油画 1931年
尽管在“五四”运动的有力推动下,北洋军阀政府教育部于1922年就颁布了“艺术专门列生人之模型,为西洋画实习之必需”的条文,但在实际运用中仍遇到很大的阻力。1924年,上海美专学生饶桂举在南昌办画展,陈列了几幅人体素描,江西警察厅勒令禁闭。其禁令谓:“裸体画系学校诱雇穷汉苦妇,勒逼赤身裸体(名为人体模特儿)供男女学生写真者。在学校方面,则忍心害理,有乖人道;在模特儿方面,则含苦忍羞,实逼甚此;在社会方面,则有伤风化,较淫戏淫书为尤甚……不谓上海美专画妖刘海粟、江小鹣辈孽徒,新近毕业回赣之饶桂举者,以初出校门,默默无名,急欲献技自炫……青年学生,兴致勃勃,群以睹裸体画为快。”于是,“通令各区属队,一律查禁。”⑤以此为导火线,一场围绕模特儿的论战与官司开始了。刘海粟显然不能对此默不做声,就这样隐忍下来。他曾这样回忆此事:“愚认为此类盲目之禁令,非桂举个人被诬陷,亦非南昌一地艺术之摧残,其影响所及,于新艺术之发展,所关至大。而冥顽轻薄之辈,且将特为口实也。爰致书当时部长黄郛、江西省长蔡成勋辟其谬妄。”⑥
时任教育部长的黄郛见了刘海粟的信十分同情,命令江西省当局撤销原令。没想到社会上一些心术不正之人却借题发挥,拍摄娼妓裸体照片或画春宫图,也叫模特儿,招徕贩卖,混乱黑白,诈骗钱财。有人把这一切都归罪到了刘海粟身上。于是1925年8月24日,江苏省教育会开会,大会上通过了禁止模特儿的提案。刘海粟闻讯马上写了信去追问,过了几天便得到了回复,“大意说因为报上的标题为《本会请禁模特儿》而有所误会,其实他们所禁的,并不是美术学校用的模特儿,而是严禁无赖市侩,托其美名之淫秽画,和我的意见是一致的。”⑦然而没过几天,议员姜怀素便呈请当局查禁“堂皇于众之上海美专模特儿科”,严惩“作俑祸首”刘海粟。上海正俗社也去信责骂刘海粟:“非艺术叛徒,乃名教叛逆也!役迫于生计之妇女白昼献形,寸丝不挂,任人摹写,是欲令世界上女子入于无羞耻之地位也。人而禽兽之不若矣。”⑧刘海粟随即又发表了一篇文章,将这些评论一一驳斥。之后,刘海粟又与上海总商会会长兼正俗社董事长朱葆三展开了一番激烈的争辩。
浙江两级师范的人体写生课
上海美专的油画人体写生课
1926年4月15日《申报》上一篇名为《上海县长危道丰严禁美专裸体画》的文章使这场论战正式升级了。两日之后,一篇题为《刘海粟函请孙陈两长申斥危道丰》的文章又在《申报》上发表了出来。在危道丰的怂恿下,孙传芳在《申报》发公开信劝阻了刘海粟。刘不从,并亦于《申报》公开抗辩。孙恼羞成怒,便密令通缉刘海粟并交涉封闭上海美专。所幸美专地处法租界,法国领事有意保护,并让美专继续画模特儿,另一方面设法敷衍孙传芳。7月15日《申报》再发表刘致孙的公开信:“遵命将所有敝校西洋画系所置生人模型,于裸体部分,即行停止。”不久即见报载:“孙传芳严令各地禁止模特儿,前次刘海粟强辩,有犯尊严,业已自动停止模特儿。”⑨围绕模特儿的纠纷,本应画上句号了,无奈危道丰的气无法发泄,再度挑起事端。他向法院起诉刘海粟侮辱他的人格、毁谤他的名誉,要求赔偿损失。所谓侮辱他的人格,证据是说他们狼狈为奸,狼狈是野兽、是畜生,骂人。刘辩解,有人为子女取名家驹、鸣凤,也是畜生,骂人吗?法庭一阵哄笑。其实法官先已与刘打招呼,得走这个过场并得判他输。最后象征性地判刘海粟罚款50元了结,一场模特儿风波终于结束。
历时10年的一场风波,形式上失败了——被禁、败诉,但实质上则胜利了——假禁、象征性赔款。经过了这场风波,“模特儿”终于在中国艺术界乃至部分国人的观念中站住了脚跟,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所接受。
总结这场论战,最能见证刘海粟艰难捍卫人体模特儿写生所进行的努力的,便是其与孙传芳、危道丰等反对者的来往信件了。上海美专的档案馆中便收录了如下的珍贵资料:《上海正俗社致刘海粟函》(1925年10月9日)、《刘海粟复正俗董事长朱葆三函》(1925年10月)、《朱葆三复刘海粟函》(1925年10月13日)、《刘海粟复朱葆三函》(1925年10月)、《刘海粟致江苏省教育厅长胡庶华函》(1925年)(附江苏省长公署复函(1925年10月28日))、《江苏省教育厅给上海美专的训令》(1925年11月20日)、《刘海粟致孙传芳函》(1926年5月11日)、《孙传芳复刘海粟函》(1926年6月3日)、《危知事严禁美专裸体画》(1926年5月11日)、《上海美专秘书处致上海县知事危道丰函》(1926年5月13日)、《上海县知事公署致上海美专函》(1926年5月17日)、《刘海粟致写公道尹函》《刘海粟致丁文江函》(1926年5月18日)、《丁文江复刘海粟函》(1926年5月27日)、《上海县教育局转江苏省教育厅给刘海粟的训令》(1926年5月19日)、《上海美专致上海县知事危道丰函》(1926年5月20日)、《上海美专复县公署函》(1926年5月20日)、《江苏省教育会复江苏省长公署函》(1926年5月22日)、《上海美专致法国驻沪总领事函》(1926年5月24日)、《刘海粟致孙传芳函》(1926年6月16日)、《五美术团体致法国驻华大使馆函》(1926年7月2日)、《美专停止裸体画之函牍》(1926年7月15日刊载)(刘海粟去函、孙传芳复函)、《关于禁止淫画与模特儿两函》(孙传芳、危道丰)、《江苏教育厅核复美专模特儿案呈文》。⑩时至今日,这些信件虽已成为了历史,却值得被永久的珍藏,因为正是他们为捍卫中国人体艺术的发展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另一方面,刘海粟并没有因这场人体模特儿之争而忽视了上海美专中的人体写生教学,在上海美专之中,人体写生课程越来越受到重视,甚至成为了一些油画专业学生的主要课程之一。根据《闳约深美》中所收录的上海美专的历史档案,在其举办的1922年暑期艺术师范讲习会以及1934年暑期艺术教师进修讲习会的导师名录中可以发现,在美专的所有教师中,有6名讲师担任的是西画人体课程的教学,这个数量是远超过担任其他任何课程的导师人数的。此外,在讲习会的西画补习甲组的24节课程中,竟有19节都是人体写生课,其比重之大不必多言。以上这些数据都很好地说明了上海美专以及刘海粟个人对于人体写生课程的高度重视以及大力推广。
在之后的发展中,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开始为裸体艺术的发展贡献出自己的力量。然而在各个关乎中国人体艺术发展的标志性事件中,“刘海粟”这个名字从未被遗忘过。
1987年,陈醉的科研成果《裸体艺术论》出版了,这一事件被视为中国人体艺术步入又一新阶段的重要标志。这是因为,陈醉的这部作品除体现了坚实的艺术史论和美学功底外,还涉猎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等多种学科。甚至,书中还明确提出了要“以性意识为主线”贯穿研究,这在当时是前所未有的,甚至恰恰是从前所避之不及的,是与新观念的传入,人类学、社会学等多科研究成果的发展,尤其是弗洛伊德、荣格等学说的传入息息相关的。作为我国第一部系统研究裸体艺术的学术专著,《裸体艺术论》封面上的书名正是由刘海粟题写的。
孙传芳复刘海粟函
1988年底,油画人体艺术大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这个展览由中央美术学院葛鹏仁等20多位教师策划,并邀请了靳尚谊、詹建俊等几位教授参展。展览期间,观众冒着凛冽的寒风排起长龙购票,参观者总数达20余万人次,震动京城。在这样汹涌的人体艺术大潮之下,《人体艺术》杂志在1989年创刊。在其第一辑中几乎所有图片都选自1988年末的“人体艺术大展”,但即使在这个展览被宣传的如此火热的情况之下,刘海粟的作品仍然没有被遗忘,而且在杂志中被印成了为数不多的几张彩图之一。此外,该期杂志的第一篇文章便是刘海粟在80年代所写的一篇《画后记》,刘海粟在中国人体艺术史上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中国人体艺术教学实践的先驱,刘海粟为人体艺术在我国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不畏强权,坚持先进的教育主张。无论外界对于其为人的评价如何,刘海粟始终是中国20世纪美术史上影响最大的人之一。
注释:
①数据来源:http://liuhaisu.artron.net。
②潘耀昌《中国近现代美术教育史》,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
③④⑤⑦刘海粟著,沈祖安整理《存天阁谈艺录》,中国青年出版社,2007。
⑥王骁编《二十世纪中国西画文献——刘海粟》,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⑧陈瑞林《20世纪中国美术教育历史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
⑨⑩刘海粟美术馆、上海市档案馆编《闳约深美》,上海中西书局,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