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化万贵妃之母王氏头簪及相关文物解读

2021-01-22 03:04刘明杉
收藏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梵文

□ 刘明杉

明代帝王感情生活最离奇的,要属万贵妃以年长成化帝朱见深19岁的高龄承宠一生的“母子恋”。在明代史料中,对万贵妃生平多有记载。《明宪宗实录》卷286:“妃生宣德庚戌,四岁选入掖廷,侍圣烈慈寿皇太后,及笄,命侍上于青宫。”《明史》卷113:“宪宗年十六即位,妃已三十有五,机警,善迎帝意。”《万历野获编》卷3:“丰艳有肌,每上出游,必戎服佩刀侍立左右。”《明宪宗实录》卷286:“上即位遂专宠,皇后吴氏废,实由于妃。”继立王氏吸取前任教训,据《明史》卷113:“万贵妃宠冠后宫,后处之淡如。”万氏于“成化二年正月生皇第一子,帝大喜,遣中使祀诸山川,遂封贵妃。皇子未期薨,妃亦自是不复妊矣。”为保后宫地位,万氏使“掖廷御幸有身,饮药伤坠者无数。”《明宪宗实录》卷286:“数年储嗣未兆,中外以为忧,言者每劝上恩泽当溥。然未敢显言妃之妒也。”纪女史被幸后有孕,万氏派婢女去堕胎,婢女怜她减轻了药量,向万氏谎报纪氏并非怀孕,使之在安乐堂秘密生养朱祐樘。成化十一年,张敏、牛玉等人将此事告诉宪宗,万氏毒死纪氏后,又想除掉朱祐樘。《明史》卷113:“孝宗既立为皇太子,时孝肃皇太后(英庙周贵妃)居仁寿宫,语帝曰:‘以儿付我。’太子遂居仁寿。一日,贵妃召太子食,孝肃谓太子曰:‘儿去,无食也。’太子至,贵妃赐食,曰:‘已饱。’进羹,曰:‘疑有毒。’贵妃大恚曰:‘是儿数岁即如是,他日鱼肉我矣。’因恚而成疾。”为达到易储目的,万贵妃改为鼓励宫人生育的策略。“久之,帝后宫生子渐多,芳等惧太子年长,他日立,将治己罪,同导妃劝帝易储。会泰山震,占者谓应在东宫。帝心惧,事乃寝。”易储阴谋未遂,万贵妃终日郁结于心。《万历野获编》卷3:“成化二十三年,挞一宫婢,怒极,气咽痰涌不复甦。”又《明史》卷113:“二十三年春,暴疾薨,帝辍朝七日。谥曰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葬天寿山。”《万历野获编》卷3:“急以讣闻,上不语久之,但长叹曰:‘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于是悒悒无聊,日以不豫。”当年八月二十二日,成化帝薨。

万贵妃恃宠而骄,几乎可以控制和左右成化皇帝的意愿,在宫中擅作威福,联合宦官和外戚族人,做尽坏事。万贵妃喜爱奇珍异宝,宦官梁芳、外戚万通等人就借采办珍宝之名,相互勾结掏空库银。《明史》卷340:“梁芳者,宪宗朝内侍也。贪黩谀佞,与韦兴比。而谄万贵妃,日进美珠珍宝悦妃意。”《明宪宗实录》卷225:“时方尚宝石器玩,小人之乘时射利者作为奇技淫巧以邀厚利,内外交通,互相估价,取直至百千倍,府库已空而偿其直犹不足。其所制造者皆无用之物,然亦无甚奇异者,一时进奉者毋虑数十家,第宅服用僣拟王侯,穷奢极侈,每一给直,车载银钱自内帑出,道路络绎不绝,见者骇叹。在内则仗内臣梁芳,外则富民争庀工,制为新巧,讬通以进,分其利。”据《潜庵先生拟明史稿》卷8载,此行为严重损耗了国家财力,“帑藏为之一空”。史料所载万氏家族搜刮金银珍宝之事,在其家族墓出土的随葬品中得到印证。

1957年,北京城南今右安门关厢东庄农业社农民挖菜窖时,发现了万贵妃父母万贵夫妇合葬墓,墓中发现大量精美的金、银、玉、铜、瓷器等,一些金器上还刻有标注制作年代、机构、名称、重量、成色等内容的铭文,金银器总重2500余克,奢华程度超过王妃墓。万贵墓盖上篆书刻“赠骠骑将军锦衣卫都指挥使万公之墓”,墓志铭曰:“锦衣卫指挥使万公显宗,今皇贵妃父也,春秋八十有四而卒。公初病,朝廷遣医□视,日往返再三,及讣闻,上悼惜之,赐宝镪二万缗、斋粮、麻布为丧葬资。命礼部谕祭,工部营坟域,仍遣中贵董厥事。已而特给□诰命,赐公骠骑将军、锦衣卫都指挥使。配王氏,赠夫人。”由于长年水浸,楠木棺外漆面脱落,未遭盗掘,保存完好。

图2 明 女容像

图3 红腹锦鸡

图4 宋宁宗皇后坐像

图5 宋宁宗皇后坐像袖袍上的翟鸟纹

万贵妃母王氏墓中有一对金翟簪(图1),通长21.2厘米,重46.7克。金翟鸟双翅伸展,双脚立于云朵之上,簪脚竖直向下。从簪脚上细刻铭文“银作局永乐贰拾贰年拾月内成造玖成色金壹两贰钱伍分外焊五厘”可知,成化帝用前朝银作局所制之物赏赐王氏。据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1:“有所谓银作局者,专司制造金银豆叶以及金银钱,轻重不等。累朝以供宫娃及内侍赏赐。”关于不同品级的命妇冠服,在《明史》卷67中记洪武“二十六年定,一品,冠用金事件,珠翟五,珠牡丹开头二,珠半开三,翠云二十四片,翠牡丹叶一十八片,翠口圈一副,上带金宝钿花八,金翟二,口衔珠结二。二品至四品,冠用金事件,珠翟四,珠牡丹开头二,珠半开四,翠云二十四片,翠牡丹叶一十八片,翠口圈一副,上带金宝钿花八,金翟二,口衔珠结二。一品、二品,霞帔、褙子俱云霞翟文,鈒花金坠子。三品、四品,霞帔、褙子俱云霞孔雀文,鈒花金坠子。五品、六品,冠用抹金银事件,珠翟三,珠牡丹开头二,珠半开五,翠云二十四片,翠牡丹叶一十八片,翠口圈一副,上带抹金银宝钿花八,抹金银翟二,口衔珠结子二。五品,霞帔、褙子俱云霞鸳鸯文,镀金鈒花银坠子。六品,霞帔、褙子俱云霞练鹊文,鈒花银坠子。七品至九品,冠用抹金银事件,珠翟二,珠月桂开头二,珠半开六,翠云二十四片,翠月桂叶一十八片,翠口圈一副,上带抹金银宝钿花八,抹金银翟二,口衔珠结子二。七品,霞帔、坠子、褙子与六品同。八品、九品,霞帔用绣缠枝花,坠子与七品同,褙子绣摘枝团花。”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明代佚名女容像(图2),绢本设色,纵162.5、横100厘米。画中老妪所戴的翟冠两侧各插一金翟簪,正面五个珠翟,额部戴皂罗抹额,其上翠云装饰,两侧插一对掩鬓固定翟冠。身穿织金凤纹大红袍,符合一品夫人冠服规制。万贵是锦衣卫指挥使,正三品武官职衔,其妻王氏从夫品级。《明史》卷6称:“三品,特髻上金孔雀六,口衔珠结。正面珠翠孔雀一,后鬓翠孔雀二。霞帔上施蹙金云霞孔雀文,鈒花金坠子。褙子上施金绣云霞孔雀文,馀同二品。常服冠上珠翠孔雀三,金孔雀二,口衔珠结。”王氏翟冠应使用金孔雀簪,而她却戴了银作局造一、二品夫人所用的金翟簪,获得宪宗僭越祖制的赏赐,万贵妃势力可见一斑。

王氏簪上的翟鸟是中国古代辨别身份的传统标识,原型为我国特产红腹锦鸡(雄性)(图3)。《尔雅·释鸟》注云:“鷩雉,似山鸡而小,冠背毛黄,腹下赤,项绿色鲜明。”东汉末年刘熙《释名》:“王后之上服曰衣,画翚雉之文于衣也。伊洛而南雉,素质五色皆备成章,曰:‘翚。’”红腹锦鸡也称华虫,唐人杨炯《公卿以下冕服议》云:“华虫者,雉也,身被五彩,象圣王体兼文明也。”《宋史》卷151:“祎之衣,深青织成,翟文赤质,五色十二等……蔽膝随裳色,以緅为领缘,用翟为章,三等……受册、朝谒景灵宫服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宁宗皇后坐像(图4)所绘皇后冠服与此记载相符。宁宗皇后拱手端坐,头戴龙凤花钗冠,身着深青色交领大袖袍服,上有翟鸟纹(图5),内衬白纱单衣。衣领、端袖、衣底均镶饰红色绲边。明承宋制,《明史》卷66:“洪武三年定,受册、谒庙、朝会,服礼服。祎衣,深青绘翟,赤质,五色十二等……用翟为章三等……永乐三年定制……翟衣,深青,织翟文十有二等,间以小轮花……织翟为章三等。”台北故宫藏明神宗孝端显皇后像中,可见这种深青地、画五色翟鸟纹的祎衣。

图6 《三才图会》中掩鬓插图

图7 《三才图会》中满冠插图

图8 明万历 银鎏金髻及头面组合

图9 明万历 银鎏金髻及头面组合背面

图10 明 金累丝镶宝石梵文满冠

图11 《明宪宗行乐图》中插梵文分心的宫人

图12 明 金累丝嵌宝石镶白玉送子观音满池娇分心

除内外命妇戴标识身份等级的翟冠外,明代妇女还戴一种网帽,即以金银丝或马鬃、头发、篾丝等材料编成,外覆皂色纱,罩于头顶发髻上,名曰“䯼髻”。其上再插各种簪钗,称为“头面”。明代已婚妇女无论身份贵贱,多戴之,故偶见风俗不同者,以为怪事。清人周亮工《闽小记》中云:“妇人戴䯼髻,天下同然。独福州兴化,既嫁仍如未嫁处子,绝不戴䯼髻。有则亦为簪首饰之具,见舅姑之后,既藏去矣。”此制古即有之,《周礼完解》卷2:“追冠名夏冠,曰牟追,一作母追。撮小之状,故妇人冠以名,即今䯼髻。”万历时松江华亭人范濂在《云间据目抄》中,记载了戴在䯼髻上不同位置簪饰的名称。“妇人头髻,在隆庆初年皆尚员褊,顶用宝花,谓之挑心,两边用捧鬓,后用满冠倒插。”就是说,䯼髻顶部用“宝花”簪,称“挑心”;两边用“捧鬓”,亦称“掩鬓”,其簪顶作带尾祥云状或团花形。万历时松江人王圻在《三才图会》中作掩鬓插图(图6),记为“两博鬓”,文字解释“两博鬓,即今之掩鬓。”倒插其后的“满冠”,往往是整副头面中最大的那件,《三才图会》中配图(图7),并作解释:“若满冠,不过以首饰副满于冠上,故有是名耳”。簪顶造型状如笔山,中间高耸,两边逐渐降低,还有呈三角形者。为使满冠服帖地插在䯼髻后下方,皆有向后弯曲的弧度,用长簪脚插入䯼髻。万历时人顾起元《客座赘语》卷9:“留都妇女衣饰,在三十年前,犹十余年一变。迩年以来,不及二三岁,而首髻之大小高低,衣袂之宽狭修短,花钿之样式,渲染之颜色,鬓发之饰,履綦之工,无不变易。”䯼髻受流行时尚影响,有高耸、扁圆之分,为搭配䯼髻的式样变化,满冠也有宽窄、高矮之别。从目前所见考古实物资料来看,每副头面中笔山形的满冠仅有一件,且只插在䯼髻后下方。王店李家坟明李湘正妻墓出土的鎏金银䯼髻,现藏嘉兴博物馆,是展示䯼髻上各种簪饰插戴位置的标准器。正面(图8)下方是一弯嵌宝石钿儿,正中卷草牡丹纹分心,两侧分别是一对掩鬓,一对啄针儿、一对小花簪,顶部为宝花形挑心,背面是嵌宝石花卉纹满冠(图9)。在万贵妃母王氏墓中,有一件金累丝镶宝石梵文满冠(图10),通长11.5、宽4.9厘米,重84.5克。采用捶揲、累丝、镶嵌、焊接等工艺制成。以“堆灰”技法做出立体中空的卷草纹,即先把炭研磨成细末,用白芨草泡制的黏液调和做成灰模塑形,然后再在上面累丝,用焊药焊接后,置火中把里面的灰模烧掉。正中为仰覆莲台座托梵文字,顶部镶一颗红宝石,底部台座镶红、蓝宝石和绿松石。由上可知,这件满冠是王氏戴䯼髻时插在后下方的簪饰。

图13 明 嵌宝石梵文金分心

图14 明 梵文金分心

图15 明成化 镶宝石莲座梵文金分心

万氏笃信佛教,曾热衷求佛祈子。《明宪宗实录》卷286载:“成化丙戌生皇子一人,上为遣内官诣山川、寺观挂袍行香,以祈阴佑,因封贵妃。”受她和宪宗影响,宫人䯼髻上开始流行佛教题材的簪饰,常见梵文、佛像、观音像等。《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中很多宫人上穿短袄,下穿马面裙,所戴䯼髻正中插梵文金簪(图11)。关于此簪称谓,见《金瓶梅》第20回:“李瓶儿……又拿出一顶金丝䯼髻,重九两。因问西门庆:‘上房他大娘众人,有这䯼髻没有?’西门庆道:‘他们银丝䯼髻倒有两三顶,只没编这䯼髻。’妇人道:‘我不好带出来的。你替我拿到银匠家毁了……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可知髻正中所插之簪,名“分心”。兰州白衣寺多子塔中,出土一件肃王妃熊氏布施的金累丝嵌宝石镶白玉送子观音满池娇分心(图12),高6.5厘米,重57.5克,现藏兰州市博物馆。中央为白玉送子观音像,下托金累丝三重莲瓣台座,观音像周身围绕金累丝池塘小景。阴刻三行铭文:“肃藩王妃熊氏施,崇祯伍年捌月初十日,伴读姚进兼装。”元代画家柯九思《宫词》云:“内园张盖三宫宴,细乐喧阗赏牡丹。鸳鸯翡翠戏兰苕,小景林塘笔细描。御服盘龙翻旧样,彩丝绣出满池娇。”自注:“天历间,御衣多为池塘小景,名曰‘满池娇’。”此簪恰与《金瓶梅》中这一描述相符。䯼髻上插佛教题材分心的风尚很快传至宫外,梵文者如常熟虞山正德时期温州知府陆润之妻墓中的嵌宝石梵文金分心(图13),高9.8、宽6.8厘米,总重20.6克。通体黄金制成,梵文字,运用捶揲、累丝、镶嵌等技法,以0.4厘米厚的金片和金丝焊接而成。梵文顶部镶1颗绿松石,底部对称镶5颗宝石,中间为绿松石,两侧为红、蓝宝石。武进市博物馆藏明代梵文金分心(图14),梵文金片上錾刻篦点式忍冬纹,文字下以累丝、焊接工艺连接五祥云台座,其后是银质簪脚。万贵妃母王氏墓中镶宝石莲座梵文金分心(图15),通长12.5、托宽9.6厘米,重102.6克。采用捶揲、錾刻、镶嵌、焊接等工艺制成。镂空仰覆莲台座托梵文,上方尚存两颗珍珠,余处(缺一宝石)皆镶红宝石,台座以红蓝宝石间隔镶嵌。由上可知无论宫中民间,多数女性所戴梵文分心以金或金镶少量小粒宝石为主,而万贵妃母王氏却用大颗红、蓝宝石豪镶,这也是万氏家族消耗国家财力的一个缩影。佛菩萨像分心见于武进市明代家族墓出土的两副䯼髻头面上,一号墓主王洛妻盛氏高耸型䯼髻(图16),直径12.7、高13.5厘米。银丝编出长方形孔网罩帽,上覆黑绉纱。正中分心为结跏趺坐于莲台上,双手合十的金观世音菩萨像,观音身后有金轮头光。左边善财童子正面侍立,其上有宝瓶,右边龙女侧身侍立。顶部为宝花形挑心,其下环绕10朵小金花,上为18片金葵花瓣。花芯以包镶和爪镶两种技法嵌入一颗较大的铁线原矿松石。满冠位于䯼髻后下方,与菩萨像分心相对(图17)。二号墓主王昶继配徐氏孺人圆扁型䯼髻(图18),直径10.3、高5.6厘米。银丝编织,上覆黑绉。正中分心是结跏趺坐于仰覆莲台上的金佛像,佛陀身穿大衣,双手合十。顶部挑心是一朵盛开的大葵花,三重花瓣下环绕着四只蜜蜂,每只蜜蜂间以小葵花相隔。下方弧形带状金钿儿由11朵梅花组成,花蕊内缀珍珠,腐蚀剥落严重。背面是几乎占满䯼髻后部的云龙纹金满冠(图19),从侧面图(图20)亦可看出,与金佛像分心相对的笔山形簪饰,在全副头面中仅有一件,且只称作“满冠”。

图16 明 盛氏高耸型髻正面

图18 明 徐氏髻正面

图19 明 徐氏髻背面云龙纹金满冠

图20 明 徐氏髻侧面

万贵妃是明代成化皇帝终其一生的宠妃,二人富于传奇色彩的感情生活为后世津津乐道,万氏恃宠所作恶行也为后人诟病。本文以万贵妃之母王氏墓中出土的一对金翟簪和一件镶宝石莲座梵文金分心为线索,对相关文物的文化内涵进行了阐释,从见微知著的小视角反映明中期宫廷贵妇的流行时尚对民间女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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