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雨昕
“普通的美术生,一幅商业插画值几千块,而一张连环画才给几百块。成熟的画家,一张国画就抵得过画一套连环画。那么谁还愿意画连环画?”
在正式语境中,小人书被称为连环画。最鼎盛时期,它的年印量破亿册,是两三代孩子的启蒙读物、快乐源泉。如今,连环画的风光似乎已褪去多年。它的市场缩小了,许多时候成为一种“藏品”。
断代的人与故事
位于北京东三环附近一栋建筑中的连环画出版社,是仍在规模性出版连环画的机构。它曾有一个更响亮的地址,“北总布胡同32号”。那是印在广为流传的《鸡毛信》《水浒传》《西厢记》等连环画封底的地址。
连环画出版社的前身是人民美术出版社连环画册编辑室,在业界人士的评价中,作为新中国第一家“连环画专业出版社”,它的身后是中国连环画时代的兴起与落幕。
在连环画的黄金年代,单册或成套的连环画起印就有几十万的数量,上百万都算平常。出版社曾拥有刘继卣、王叔晖、徐燕孙等连环画名家,并与贺友直、顾炳鑫等也保持合作关系——那是中国连环画史上公认最好的一批画家。
而如今仍在为出版社供稿的作者,多是从前辈编辑那儿继承而来的,年龄在八十岁上下,六十多的就算“年轻人”。
作为连环画出版社最经典的作品之一,岳飞故事的再版被提上议程。但合适的画作找不到了。电脑上的是旧稿的原稿影印品,“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扫描的,画质非常差。”而原稿实物已经丢失,画稿的作者也已年老,“手都抖了,根本不可能再画。”
有人提議找新作者重画岳飞,上网一搜,都不尽如人意。岳飞故事的作者挑选最终被搁置。“作者断代了。”这是编辑们公认的事实。
同样断代的还有故事创作。
入行四五年,好几个编辑怎么也举不出一个“全新的故事”。要创作一个全新的故事, 编辑室主任顾恬解释,需买版权,从零开始请人写脚本、画稿子,“整个周期非常长,市场效果也不一定好。”
但在今天,没人能说清全新的故事都去哪儿了。“可能它们流向动漫,流向影视化的项目,就是不再流到连环画这一块儿来。”编辑陆林华说。
班级里的“硬通货”
对1971年出生的马宁而言,连环画曾是他的童年圣经。他看得如痴如醉:一年十块钱的零花钱,半数花在购买连环画上,“一本八分、九分,好的一角多。成套的好几角。”
马宁住在江南的乡镇上,那时候唯一的书店在县城,坐车要近一小时。他只好托当时已经进城的亲戚,“三天两头地往书店跑,看有没有新书到了。”他集齐过完整的《水浒传》《三国演义》《岳飞传》,又收了其他七零八落的书,统共有两三百本连环画。他将这些视若珍宝,“丢一本就难过好多天。”
清华美院教授苏丹也是“连迷”。他回忆,在二十世纪70年代,连环画是班级里的“硬通货”,谁手上的连环画多,谁就容易当孩子王,用书换话语权。一本书被传播到封皮发烂。他会收集废弃牙膏皮,两分钱一个卖出,攒够了钱,穿越大半座城市去抢购连环画。父母每月也给几角钱买连环画,但买来的都由他哥哥保管在抽屉里。趁他哥哥上学,他撬开了抽屉偷拿书看,“回头被我哥发现了,又往抽屉上加了把锁。”
北京残奥会吉祥物设计者吴冠英曾痴迷于临摹据高尔基小说改编的连环画系列。他曾听同行们说,靠着画连环画挣的稿费,“有的作者把北京最高级的餐厅都吃遍了。”苏丹也记得,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画一张连环画就值十几元稿费,“那时候一个人的月工资才二三十块钱,两三天画一张连环画,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七十年代末,我们当地美院就有好几个学生画成了万元户。”
据相关资料,1951年,全国出版连环画册1840种,总印数为1945万册;1957年全国共出版连环画2200种,总印数上升至1.06亿册。到1982年,全国连环画单本平均印量达10万册。
这种热度燃烧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逐渐有大量粗制滥造品涌入连环画市场,画风失真、构图凌乱、脚本敷衍。“都是‘跑马书,一两个礼拜内赶制出来的,画得非常潦草。”陆林华说,“但最开始还是卖得精光,那时候只要是连环画,就都是几十万、上百万册地卖。”他也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些都是连环画高潮落幕的前奏。
不久之后,大批出版社的连环画编辑室被撤销,书店的连环画专柜也都消失了。有编辑带着画稿去书店询问,“书店居然一本都不愿意征订了……好像突然之间,小人书就没有人要了。”
太多的不可抗力
对新作者的发掘一直在进行。编辑们去各类画展、比赛中找青年画家交流,“都是获好多奖的人。”一试稿,却发现画作里的造型、布局、空间感等等都有瑕疵,“一看就是没入门的。”
已退休的老编辑关景宇说,老一辈的著名作者们有一套田野调查式的绘画方式,要走出去,到处走,到处去速写。现在美术类院校越来越少地注重速写培训,而后者决定了作者对线条、形态等的把握,这是画好连环画的关键。
编辑杨煜旻曾参加过数十个学校的艺考,“只有五个学校考了我速写。”读大学时她意识到,许多人绘画已离不开照片,“拍下来,回家画,而不是直接速写写生。”她认为这或是连环画人才没落的原因之一。
这也导致美术出身的编辑们难作连环画。在过去,连环画出版社的编辑们是“可编可画”的。关景宇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任编辑时,投稿量不够,他就自己上手画。他还曾与同事去乡间采风数月,联手画出了连环画《星光大道》——关于这点,编辑们的意见不一。有人认为这是社会分工的进步,有人认为是艺术创作的退步。不过双方都认同是一种遗憾。
还有太多的不可抗力。“普通的美术生,一幅商业插画值几千块,而一张连环画才给几百块。成熟的画家,一张国画就抵得过画一套连环画。那么谁还愿意画连环画?”编辑们也无奈,“作者嫌稿费低,但连环画的价格这些年也没涨多少”。
在连环画出版社总编倪延风看来,连环画的没落是机制性的:“如今出版系统一年一考核,看你的经济指标完成了没有。这一年里,你不仅要创造利润,还要覆盖人员开支、行政办公、生产成本。所以出书周期必须要快,赶紧出,赶紧卖,赶紧回笼资金。作者、编辑,谁还能潜心做书呢?哪儿还有闲钱去创新呢?”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新京报”2021年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