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九霞 王学基
[提要]随着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的社会转型,新时代背景下的城乡关系已经成为国家现代化发展道路上的核心问题。在政策和发展实践中,乡村旅游逐渐成为推动城乡互动的有效路径。研究需要跳出乡村旅游影响乡村的单向度视角,从城乡关系的视角出发重新审视其双向性和综合性作用。文章基于已有理论和实证研究的批判性分析,尝试构建乡村旅游作用下的“城乡循环修复”理论框架,并围绕“主体流动-要素循环-双向修复”的逻辑结构予以阐释,将其视为建构新型均衡和可持续城乡关系的指导性框架,进一步遵循“过程-机制-模式-政策”的研究思路提出未来的研究议题,以期在理论上丰富和深化乡村旅游影响研究,拓展中国城乡关系的本土化理论内涵。
如何处理城乡关系是全球每个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都面临的核心问题[1]。新时代背景下,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发生改变,而城乡不平衡、城镇化和乡村发展不充分是最为突出的问题之一[2]。中国城乡发展正面临诸多难题。一方面,城乡关系表现为城乡分离的二元性交叠。且这种“中心-边缘”结构有着经济、社会、文化等多重表达,诸多社会问题和显性矛盾与之有关[3]。另一方面,城市和乡村也各自面临日益严重的发展问题。城市因资源供给和环境承载力不足,导致发展规模与质量失衡并引发一系列问题[4],乡村则面临着空心化、产业衰败、文化边缘化、治理失效等多重困境[5]。“乡村问题-城市问题-城乡关系问题”等各类问题交替出现、纠缠制约,被认为是现代化道路上最大的“中国命题”[6],也是社会学、地理学等多个学科的重要关注对象。
与此同时,一个深刻的社会现实是,当下的中国社会已经从“乡土中国”迈入“城乡中国”时代[7]。“城乡中国”是学者们植根于流动性背景、转型期中国实践和为推动乡村振兴而提出的新命题[8],强调城乡关系进入城乡加速互动的新阶段:人口、资本、土地等生产要素在城乡间的双向配置与流动在增强。城乡分工将随之进一步明确与合理化,城乡发展各自优势的时期到来,这为矫正城乡问题创造了机会。然而,中国所面临的“城乡关系-乡村-城市问题”应如何在现阶段社会特征下寻求解决?存在哪些路径能够将这一难题予以适度或有效破解?种种问题尚需解答。现实层面,我们无法抛开城市寻找乡村问题的答案,反之亦然[9],即城乡发展需着力于“城乡间的互相修复”,构建动态有机的新型城乡关系,并突破以往单向或单次互动。由此,本文基于多学科对城乡问题的关注,尝试构建“城乡循环修复”的理论框架,旨在探索城乡组合式问题的解决方案,并将其发展为城乡均衡、乡村振兴等实践的理论指导。
在此基础上,研究需要关注和探索国家战略目标下针对这一理论构想的有效路径选择。以往仅依靠一般工业化所进行的城镇化产生了诸多问题并成为新型城镇化建设中新的难点。新时代的城乡发展需要根据各地不同的资源禀赋和客观实际问题采取多元化、差别化的路径。近年来,随着城乡消费模式转变和大众旅游时代的到来,乡村旅游在乡村发展与新型城乡关系构建中的作用日益凸显,成为一种因地制宜地助力城乡互动的有效路径。因此,本文将进一步立足乡村旅游发展视域和现实实践,探索乡村旅游构建“城乡循环修复”的逻辑基础和实现路径。
城乡关系是城市和乡村之间因功能各异且互补而相互作用、影响和制约的普遍联系与互动共生关系[10],包括空间上的关系和部门或行业间的关系[11]。国外城乡关系研究起步较早并逐步形成诸多经典理论,国内学者对此多有论述[12]。综合来看,其演进脉络包括五个方面:一是城乡关系理论渊源,即亚当·斯密乡村先于城市的自然顺序论,并将二者及农业与工商业对应起来进行历史分析。二是早期城乡共同发展论,强调城乡联系和一体化,如赖特的“区域统一体”理论和马克思等的城乡“一体-分离-联系-融合”演进发展观等。三是“自上而下”的城市偏向理论,强调城市优先发展,继而再通过“涓流效应”带动乡村,以刘易斯“二元结构”理论、增长极理论、核心-边缘理论、次级城市发展战略等为代表,这些理论都承认核心地区(城市)的受益要以牺牲外围(乡村)作为代价,带有明显的城市偏向。四是“自下而上”的乡村偏向理论,强调以乡村为主体的发展,如“乡村城市战略”和“选择性空间封闭”发展论等[13](P.158-163)。五是“上下互动”的城乡融合理论,着重城乡相互强化与合作互补,如岸根卓郎构建的“自然-空间-人类”城乡融合系统[14](P.17-18),波特和昂温提出的“城乡联系流”框架[15](P.93-98),麦基的“Desakota”模式[16],此外还有道格拉斯的“区域网络发展”模型,旨在通过一系列的要素“流”促进乡村结构变化与城市功能相联系[17]。
近年来,城乡融合理论视角下的城乡相互作用成为学者关注的重点。如林奇提出城乡相互作用在不同国家和地区有所不同,关键的是揭示跨越空间和部门的各种“流”对城乡的影响效应,并进一步提出“城乡动力学”[18](P.15)。此外,“新流动性范式”[19]的提出也为探讨流动性时代城乡相互作用及其空间变化提供了重要启示。本文致力于发展的“城乡循环修复”与这一理论走向具有一致性,尤其是在对城乡要素流动的关注上,但侧重点和解释对象有所不同。首先,国外相关理论重视城乡联系和相互作用下的均衡发展,但并未强调对城乡发展问题的修正;其次,国外研究对象多是早期西方国家或非洲、东南亚等发展中国家,是否适用于从乡土中国迈入城乡中国的中国社会有待验证。
城乡关系理论在乡村发展研究中也扮演着重要理论基础的角色。国外乡村研究常置于城乡互动视野下展开,二者形成密不可分的关系。在乡村城市化研究中,城乡互动成为重要的驱动因素,如乡村农业生产服务于城市、城市非农经济向乡村延伸等[20]。随着城乡辩证关联的加深和乡村多元化发展,国外乡村在快速去农化的进程中,从生产主义转向后生产主义、从生产空间转向消费空间[21],乡村主体呈现多元化趋势,国外学者对乡村的研究前沿也呈现混杂性的转向。乡村不再是城市的附庸和单一的地理实体,而是在不断建构与重构中发展成为“后乡村”[22](P.449),呈现出多样性和差异性,乡村地域成为混合的网络化空间。这一转向使得对乡村的理解更具开放性,乡村发展受到多元主体、多重尺度和流动关系的影响[23],同时也有助于理解全球化和高流动性背景下的城乡关系。此外,在城乡关系视野下,一些混合城乡特性、难以分辨的城乡交错空间成为国外学者新的兴趣点[24],相关研究包括乡村地区的小城镇、新城市远郊区、城市外围社区和城乡结合部等。这些特殊区域的研究为拓展城乡关系的研究范围以及新的理论建构创造了机会,这也启发城乡关系研究中应当重视类似的混杂空间,以避免单一的城市或乡村取向。
国内关于城乡发展的研究起步较晚。最早和最经典的是费孝通提出的“城乡有机循环论”。费孝通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深入研究中国乡村,便把乡村置于中国城乡区域发展的框架下。面对乡土社会的日趋衰败现象,费孝通提出了“城乡有机循环”与乡土重建这一世纪命题。事实上,费孝通的基本思路中一直潜存着“城乡协调发展”的前提,强调城乡平等协调的互助发展模式。他期盼中国城乡间能够从刚性机械的循环关系转变为弹性有机的经济互助模式。受到以社会有机论为基础的功能主义影响,他认为城乡社会是一个功能和谐、自足一体的循环系统,因外部环境改变而导致的功能失调应渐进改良。城乡关系是双向互动的关系,“大鱼帮小鱼”和“小鱼帮大鱼”并存,是“大小相辅促进”的模式[25](P.143-144),而当这种互动关系被打破,小城镇与乡村均面临日渐衰落的问题。他同时倡导建立一个完整、分散的次级城市体系(小城镇)来加强城乡联系。尽管城乡有机循环论只是一种对城乡关系的认识观念,没有完整的理论建构,但对“城乡中国”时期的新型城乡关系仍具有很好的理论启发性,也是“城乡循环修复”理论构想的重要理论源泉①。在当时的社会发展背景下,费孝通并未强调城乡相互修复的关系,即城乡解决发展问题的双向借力,也没有明确可能的作用路径,因此需要直面当下城乡问题恶化等发展现实对此有所发展和延伸,并基于城乡联系的新特征和新方式探索可能的路径。
改革开放后,在快速城市化与工业化框架下,城乡关系成为政策研究关注的热点。相关研究多围绕“三农”问题、新农村建设、城乡统筹、城乡一体化、新型城镇化、乡村振兴等政策框架和城乡发展的社会经济背景展开,在不同时期围绕发展模式、制度创新、空间格局、组织模式、发展策略、社会管理等主题展开,研究成果汗牛充栋并呈现出跨学科、多领域的特点。近年来,国内城乡关系的基础研究还聚焦在城乡联系测度与关系评价上,并从多学科视角分析城乡二元结构的影响因素,普遍认为城市中心主义的发展逻辑下,城乡非协同发展实践和排斥性、不平等的制度固化是根本原因[26]。尽管在城乡关系的症结性问题上已形成共识,但就如何消解城乡失衡尚未达成一致。
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国内学者尝试联系国内外已有理论,探索适合中国现实情境的城乡关系理论建构或理想类型。如何仁伟借鉴樊杰提出的区域发展的空间均衡模型框架建立城乡空间均衡模型[27],认为资源要素的合理流动是实现城乡融合发展和乡村振兴的重要前提,合作博弈是实现城乡空间均衡的必由之路。刘祖云等依据“包容式发展”理念提出城市包容乡村发展[28],主张城市对乡村弱势群体补益和赋权。武小龙则利用生态学中的“共生理论”构建了“城乡对称互惠共生发展”的解释框架[29],强调“大城市—中小城镇—新农村”共同建设,注重城市对乡村的反哺,是对城市包容乡村发展的进一步深化,但仍强调城市的优势地位与主动性,对乡村如何实现自主发展并形成持续内生动力关注不足。现有理论研究基于学科和视角差异呈现杂糅局面,但存在普遍共识,即理论诉求均致力于消除城乡差距与实现城乡协调发展;部分理论研究认识到城乡间要素流动的重要性;部分强调城乡的平等互动,而城乡间既要平等也要承认和凸显差异,以差异为动力推动城乡互动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
乡村旅游是发生在乡村的旅游活动,“乡村性”是其核心[30]。19世纪,乡村旅游就在西方发达国家发展起来,其背景是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经济地位出现下降,旅游业因推动乡村经济发展的积极作用而受到广泛关注,早期研究也更多关注乡村旅游的形态及其经济影响。近年来,国外研究主要集中在对乡村旅游中多元主体的关注,及对其复杂影响的探索。在主体研究中,一方面,从供给的角度以乡村居民、外来经营者、旅游移民、旅游小企业等为研究对象,如居民在旅游参与中的行为与模式、感知和态度、主客互动等[31];随着全球流动性的增强,旅游移民、季节性劳工移民等也成为热点,对其如何参与乡村旅游发展、社会适应与融入等展开讨论[32];此外,有学者关注乡村旅游小企业,如探索小企业与居民间的权力关系[33]等。另一方面,从需求的角度对乡村旅游者展开研究,如对乡村游客进行细分以了解其动机、消费模式、行为和体验等[34]。
乡村旅游影响研究成果丰富,但主要关注的是对乡村旅游目的地的影响。其中最明显的是经济振兴和多元化[35],即旅游作为新发展手段增加乡村经济发展形式,为居民提供新生计方式,增加就业机会与收入。乡村旅游的积极影响还表现在:防止人口向外迁移以维持乡村社会结构,保护乡村文化、当地景观和自然环境,推动基础设施建设等,旅游业对农渔林牧业、手工业等部门的影响可促进社区的整体福祉[36]。因此,旅游业被视为乡村发展的有效催化剂而被广泛推广。当然,诸多研究也关注到其消极影响,如其季节性使得旅游旺季当地生活成本提高;现代设施建设会破坏乡村原有吸引力;旅游参与有时会扩大收入差距,打破内部社会联系等[37],这都可能破坏旅游促进乡村发展的潜力。因此,有必要进一步分析乡村旅游与乡村可持续发展的关系。尽管乡村旅游影响研究占据较重地位,但都是从乡村旅游对乡村产生的正面或负面影响等出发的单一视角,对其反向影响城市(包括旅游者等城市主体)及城乡关系的关注不足。
我国乡村旅游是在顺应乡村发展需要寻找新经济增长点的趋势下应运而生的。国内乡村旅游研究几乎与乡村旅游发展同时起步,研究热点与其发展阶段有很大关系,且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外部政策环境的影响。研究以乡村旅游开发为始,逐渐衍生出诸如乡村旅游影响、乡村旅游发展模式等丰富的研究内容。乡村旅游对乡村发展的作用和影响是其中的重要内容。如乡村旅游促进传统村落多元复兴,其多功能发展与乡村可持续生计的融合推进乡村可持续性,且在吸引青年和女性就业、外出劳动力回流、土地重置利用、景观优化等方面作用显著[38]。国家的乡村发展政策也催生了新的研究主题,诸如乡村旅游与新农村建设、乡村旅游与精准扶贫及最新的乡村旅游与乡村振兴等。虽然国内研究内容日益丰富,但受外部政策环境影响,大量文献仍借助主观分析来推断乡村旅游与乡村发展的良好互动,且存在“应用性重复研究较多而理论性创新探索较少”[39]的问题。同时,目前国内外关于乡村旅游的影响研究中,本质立足点仍是旅游发展本身,即基于旅游发展特性与问题展开分析,而乡村更多是作为载体和空间;且乡村旅游对乡村其他产业发展的影响、对乡村的重构、对城市地域系统的反向影响等方面有待深入探索。
城乡关系视野下的乡村旅游研究多集中在乡村旅游对乡村问题和城镇化问题的理论与实践意义上。乡村旅游凭借其乡村规划、文化传承和就业拓展等功能,对缓解乡村空心化、促进城乡统筹等具有较大潜力[40]。乡村旅游对城镇化的作用也被广泛讨论,如乡村旅游地城镇化的发展模式与表征[41],被认为能够通过人口、要素与产业集聚实现就地城镇化,通过产业链延伸和业态更新实现乡村产业融合,通过基础设施投资和服务功能完善引导乡村城镇化发展,尤其是新型旅游小城镇,因而是实现中国新型城镇化的重要抓手[42]。
此外,城乡关系与乡村旅游之间的互动作用逐渐进入研究者视野。《旅游学刊》曾围绕“城乡统筹与旅游发展”组织两期笔谈,学者们就乡村旅游推动城乡统筹发展的作用做了论述,但由于笔谈的文体限制而使得局限在理论探讨和主观判断上,缺乏实证和经验研究的支撑。近年来,有学者用定量方法探索乡村旅游对缩小城乡差距的作用[43]。然而,总体上仍缺乏乡村旅游对城乡关系影响的系统性实证研究或个案式“深描”,既不利于客观认识乡村旅游的综合性效应,也不利于对乡村旅游推动城乡均衡发展之实践逻辑的把握。
最新的研究中,有学者开始关注旅游与城市群“乡土-生态”空间的关系,并以此探讨城乡空间利用和城乡关系演变[44],这为我们深入探讨乡村旅游与城乡关系的相互作用提供了独特的空间视角。同时,与城乡关系研究中关注多种城乡交错空间相一致,相关研究也越来越重视城乡结合部/互动区、环城游憩带等特殊城乡空间区域的乡村旅游发展[45],以此探索乡村旅游对城乡发展的深层次影响。这都体现了乡村旅游与城乡关系研究对空间特异性和差异性空间的关注,也是未来研究的发展方向和重点。
总的来看,已有研究从单向视角关注乡村旅游对乡村发展的影响,而对于“乡村旅游对城市的影响是什么?对乡村的影响如何反作用于城市,以及如何进一步影响城乡关系”等问题缺少关注。乡村旅游推动“城乡循环修复”的现象被忽视,因而需要结合时代背景,重新审视乡村旅游对“城市病”和“乡村病”的双重破解。
乡村旅游被寄望成为连接城乡的纽带。乡村以其异于城市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组织类型向城市人提供一种参照和弥补效应[46],而乡村的“被看”恰恰是其融入城市和“全球景观”体系的手段[47]。乡村旅游发展的动力源于城乡双向需求,一方面,城市居民追寻乡村宁静生活和文化传统以自我疗愈,旅游偏好转向乡野环境等小尺度空间的休闲娱乐;另一方面,农业经济衰退又使得乡村急于寻找新的发展动力,乡村旅游成为一种可能。这也构成了乡村旅游嫁接城乡并建立二者协作关系的基础逻辑[48]。乡村旅游也体现了“乡村性”面向城市的消费功能,预示着“乡村性”作为“城市性”的对冲[49]。
随着城乡消费模式转变和国内旅游的繁荣,乡村旅游在乡村发展中的作用日益凸显,且成为因地制宜地助力城乡互动和城乡社会交换的途径。政策话语中,乡村旅游被视为促进乡村振兴、推动城乡共同发展的重要路径。从中央一号文件到文旅部、农村农业部等政策均肯定了其在加快推进城乡融合发展等方面的重要性。发展现实中,乡村旅游成为推动城乡互动并有效破解各自问题的重要实践。如,在大理双廊,旅游移民推动乡村旅游发展,既为城市移民提供“逃离”的去处,又引导外出务工村民返乡,劳动力迁移与回流分担了城市因人口过度集中带来的社会治理压力;在成都明月村,旅游既推动了乡村性重构,又满足了城市人回归原野的精神需求,修复城市生活焦虑;此外,还有乡村旅游引导下的城乡两栖者、候鸟式迁移者[50]、新乡贤[51]等,均为城乡互动发挥了重要作用。可见,在有开发条件的乡村,旅游发展有效整合了乡村发展、城市消费以及城市拓展等多元需求,引导资金、技术、信息和劳动力等要素在城乡之间多元流动,在景观优化、提高居民生活质量、促进城乡文化生活互动等方面具有比较优势。乡村旅游的发展本质上是城乡互动加深与城乡社会交换的结果,为城乡要素流动提供了通道和动力,为城乡相互修复提供了空间和场域。因此,乡村旅游不仅能促进乡村发展,还有助于城市问题的缓解和城乡关系的修复,这需要研究者从城乡关系视角重新审视乡村旅游的作用与价值。
基于对现实的把握和已有理论的批判性分析,本文将“城乡循环修复”这一理论概念作为新型城乡相互作用关系的表达,即城乡间借助主体和要素的循环流动,实现城市与乡村问题在双向互动中得以持续性的修复,进而构建均衡合理的城乡关系。进一步地,乡村旅游建构的“城乡循环修复”可以围绕“主体流动-要素循环-双向修复”的结构框架进行理解与分析。其基本理论内涵包括三个层面:
首先,城乡互动借由主体流动和要素循环而实现。这是“循环修复”的第一层内涵,突破以往乡村主体和资源向城市的单向流失。乡村旅游的发生地在乡村,但乡村旅游的发展从城市带来了资本、技术、游客、移民、回流劳动力等要素和主体,又将乡村的产品、生活方式、文化和景观体验等带给城市,为城乡互动提供了物质基础和载体。一方面,乡村旅游发展过程中,多类型的主体以不同的身份角色流动于城乡之间。个体层面包括旅游者、旅游移民、外出与回流劳动力、城乡两栖者(含第二居所拥有者)等,组织层面包括NGO等社会组织、旅游企业、游学机构等有消费需求的其他组织等。这些主体并非单向的从城流入乡,而常常具有“城乡两栖”和持续流动的特征,并在循环往复中以生产、消费、体验、公益等方式脱嵌与再嵌入城乡之间,进而建构城乡联系。另一方面,区别于一般工业化发展中的城乡经济要素流动,乡村旅游发展中流动的要素更为复杂和综合,可以按照物质和非物质属性以及从城到乡和从乡到城的流向进行分类(见图1)。物质与非物质要素在城乡间的流动并非分离的,而是具有协同性的,例如乡村生活方式的流动常常依托于农产品等生活资料的流动。旅游者在乡村的消费活动本身便可视作乡村要素向城市流动的过程。与此同时,主体与要素的循环流动并非独立的,而是相伴相随的,主体流动与要素循环存在耦合性的互动关系,并在乡村旅游发展和建构城乡联系中发挥作用。例如,在西双版纳,旅游企业携带多种资本、人力、管理知识等要素进入乡村,通过傣族园的景区建设与乡村旅游开发,带动社区居民参与并实现乡村经济多元化发展,驱动乡村就地城镇化[52],同时为城市资本拓展空间。
图1 乡村旅游影响下的城乡循环的要素分类举例
其次,主体流动和要素循环促进城乡问题与城乡关系问题得以修复。这是“循环修复”的第二层内涵,指向一种城乡互相修复的良性关系。修复对象包括乡村问题、城市问题及由此引发的结构性的城乡关系问题。如前所述,在以往乡村旅游的影响研究中,旅游面向乡村的正向促进作用得到了较多的讨论,合理适度的乡村旅游发展对于促进乡村地区的经济结构多元化、空间多功能化、生态景观修复、传统文化复兴以及乡村社会善治等均有贡献,如孙九霞等人基于多案例分析旅游发展与乡村振兴的系统性关系,认为乡村旅游发展推动乡村实现经济、制度、文化等多维度不同程度的振兴和“新内生性发展”[52]。比较而言,乡村旅游发展对城市的正向影响和对城市所面临问题的修复作用尚未得到充分讨论。而在现实实践中可以看到,乡村旅游发展对于增强城市资本流动性,扩展城市生态空间和缓解城市生态压力,提供传统文化补偿和满足“乡愁”需求,改善城市养老资源与空间不足,缓解城市公共服务压力和现代性背景下的城市生活焦虑等具有重要作用。修复是双向的,乡村旅游在其中发挥作用有赖于其构建起了城乡之间的良性互动关系,而实际上,修复也是一种城乡发挥各自优势以补偿对方短板的弥补效应,如乡村生态优势有效“对冲”城市发展的环境压力。
最后,城乡相互修复处在持续性的循环往复过程中。这是“循环修复”的第三层内涵,区别于单次的和不可持续的城对乡“输血”或乡村哺育城市,且突破固化的城市与乡村“中心-边缘”结构。乡村旅游发生于城乡地域系统中,能够带动持续性的主体流动和要素循环,使得城乡问题的修复处于动态和持续的过程中,并激发有效的内生动力和自主性。“平等互哺”的城乡地域系统既要实现自主发展和自我修复,也是破解彼此所面临问题的参照物和着力点,互为外生动力,城与乡问题的修复助推城乡关系问题的修复,并实现费孝通先生所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阶梯状发展的协调城乡关系。
基于“主体流动-要素循环-双向修复”的“城乡循环修复”理论框架,未来的研究需要重点分析乡村旅游建构“城乡循环修复”的实践过程以及过程中三者的耦合关系,剖析乡村旅游建构“城乡循环修复”的多元影响因素和作用机制,总结乡村旅游建构“城乡循环修复”的不同空间模式与效应,并进一步探索乡村旅游发展与“城乡循环修复”的治理政策与制度设计。
1.乡村旅游建构“城乡循环修复”的过程与时空特征研究
首先,在识别乡村旅游影响下流动于城乡之间的主体类型、身份角色及其个体和群体特征的基础上,分析多主体流动过程中的路径、时空行为特征、障碍性因素等,以及不同主体之间的互动过程。通过个体流动叙事和群体特征分析,探索他们“流动性居住”中的体验、情感及在城乡发展中的角色,以此透视城乡关系的重构过程,进而探索主体流动中嫁接城乡的过程及对城乡主体性的重塑和推动城乡共同体的建构过程。其次,考察乡村旅游影响下要素流动的路径和时空特征。探索要素流动中物质与非物质要素的协同过程与时空耦合,要素流动后的地理空间分布特征,并进一步探讨要素在乡村旅游发展和城乡关系中的作用,以及乡村旅游如何破解要素流动的制度障碍。最后,分析乡村旅游中城乡双向修复的表征、维度与演化,构建城乡修复的内容体系,并分析城市和乡村在其中的作用,通过历时性研究分析乡村旅游影响下城乡关系的演化过程。综合城乡修复的内容体系,进一步深描城乡不同维度上的修复程度,构建乡村旅游影响下城乡循环修复效应的评价指标体系,评价修复效果。
2.乡村旅游建构“城乡循环修复”的影响因素与作用机制研究
首先是探索“城乡循环修复”的触发机制。分析乡村旅游发展背景下主体流动与要素循环的动力因素,从“人”(主体特征等)、“地”(地方文化特性等)、以及“关系”(城乡供给与需求等)三方面提取因素,并探索主体和要素之间的伴生关系;同时,探索具体的城乡双向修复中,哪些主体和要素发挥关键作用,构建主体流动、要素循环与双向修复的耦合与作用关系。其次是“城乡循环修复”的循环机制。通过历时性研究分析乡村旅游发展不同阶段中城乡循环修复的时序与差异,探索城乡循环修复的演化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以此来识别从“触发”到“持续循环”的关键作用因素及其作用路径,进而总结城市与乡村间相互修复的内生动力与外生动力及其关系,分析乡村旅游发展模式如何影响城乡修复效果,城乡关系如何反作用于乡村旅游发展,构建乡村旅游发展与城乡循环修复的互动机制。
3.乡村旅游建构“城乡循环修复”的不同空间模式与效应研究
当把乡村旅游置于城乡关系的语境下(而非仅仅将其与乡村捆绑),城乡空间差异又会对乡村旅游的作用与效果产生不同的影响。而以往发展视角下的城乡关系逐渐蜕变成一种缺乏空间差异的抽象关系,导致处于不同空间序列上的城乡关系差异被无意识的抹平[53]。中国乡村地域辽阔、类型多样,各地区城乡空间格局分异明显,影响着城乡互动的方式与深度。因此需要关注乡村旅游影响城乡关系的空间差异命题。重拾城乡关系的空间含义,把空间差异作为城乡关系的分析基础。识别空间差异下三种城乡关系中的城乡联系程度及其影响因素,尤其是空间距离、交通便利程度、城乡联系制度、乡村规模、空间竞争性、政策实施等因素,分析空间差异影响如何城乡联系程度,以及如何影响乡村旅游发展水平,进而综合分析空间差异能够导致城乡循环修复差异的机制,总结空间差异下的不同模式。
4.乡村旅游发展与城乡循环修复的治理政策与制度设计
研究既要关注乡村旅游对城乡循环修复的正向效益,也要关注乡村旅游对城乡关系的负面影响,如城乡循环修复中可能存在的不对等和不充分问题及其带来的更深层次的影响。因此需基于“城乡中国”的社会形态,以乡村旅游可持续发展与城乡正义为目标,分别面向城市、乡村、乡村旅游及城乡互动制定公共政策。包括从政策演变的角度分析政策对于乡村旅游及其影响下的“城乡循环修复”关系的支撑性和引导性,同时识别政策空间和制度设计的方向;结合地方发展和地域空间特性,规范和引导乡村旅游发展模式,从制度上优化城乡主体流动、要素循环与双向修复的作用过程,破解制度障碍,防控负面影响,保障和谐可持续城乡关系的实现。
图2 乡村旅游建构“城乡循环修复”的理论框架与研究议题
城乡关系作为一个涉及诸多领域的复杂议题,一直以来都是社会学、地理学等多个学科关注的重要对象。当前,我国正在由“乡土中国”进入“城乡中国”时代,这一命题的转换来自于实践的变化,在充分理解和消化西方城乡关系理论的基础上,需要从中国的本土实践出发构造理论,着眼于中国城乡关系的现实情境建构赋有系统性、持续性、动态性的城乡发展理论,关注主体关系的均衡性、运作机制和操作路径等多面性问题。基于此,本文立足于乡村旅游发展的现实语境,构建“城乡循环修复”的理论解释框架,旨在将“城乡循环修复”发展为一种理论建构和实践方案,以解决城乡发展多维度问题、构建新型可持续的城乡关系为最终旨归。乡村旅游建构的“城乡循环修复”意指在乡村旅游发展的作用下,城乡间借助主体和要素的循环流动,实现城市与乡村问题在双向互动中得以持续性的修复,进而构建均衡合理的城乡关系。发展路径上,借助因地制宜的乡村旅游发展,有效嫁接城乡互动的内生与外生动力,实现城乡可持续健康发展;发展动力上,强调城乡互为外生动力,借助整合性要素循环流动实现城乡平等、联合发展;发展空间上,强调城乡地域空间的系统性,强调区域空间差异和乡村类型差异,强调发展的在地化;发展理念上,从生产主义转向后生产主义,强调乡村地域系统的生态保育、生活消费、休闲娱乐等多元价值与功能;发展功能上,强调以乡村旅游推动的城乡良性、融合发展促进城乡问题与城乡关系问题的多元修复与解决。
乡村旅游建构城乡循环修复的理论框架有助于跳出乡村旅游影响的一元框架,关注其对城乡双向、综合影响及对城乡关系的动态建构。既引导旅游研究直面乡村问题,也引导乡村研究重视旅游发展的影响与价值,丰富和拓展乡村旅游影响的理论与实证研究。同时,以问题为导向,立足乡村旅游发展视域和现实实践,将乡村旅游影响下的城乡循环修复作为破解城乡问题的有效路径并探索其过程与机制。为科学认识城乡相互作用、探索城乡全域旅游模式、完善乡村发展策略、实现城乡正义与提升居民幸福感等提供科学依据,为失衡的城乡地域系统走向再平衡提供决策支持。借助理论导向的机理解析、问题导向的模式探索、目标导向的政策探究,开展“三位一体”的城乡综合研究,探索城乡循环修复的新型城乡关系,并开展针对性的公共治理政策与制度研究,为区域均衡发展、新型城镇化、乡村振兴等国家战略的实施提供决策参考和经验证据。
实际上,并非所有乡村地区都可以开展乡村旅游,也并非所有类型的乡村旅游都能推动城乡互动和协调发展,“盲目发展”和“遍地开花”是目前我国乡村旅游实践中的突出问题,而缺乏制度设计等也是我国乡村旅游体系的薄弱环节,影响着乡村旅游的可持续发展和正向效益。着眼于城乡关系的有机统一,嵌入于城乡关系的乡村旅游才能够将城市与乡村有机统一起来,以此实现“城乡循环修复”。需要反思的是,“修复”似乎天然带有一种理论正义性,但“城乡循环修复”理论视域下的“修复”,其要旨指向的是以均衡为目标的城乡诸多问题的调适与解决,并非强调在物质、文化等某一面向上回到过去的状态,“修复”的路径、内容和程度也将因地而异。
注释:
①“城乡循环修复”这一概念最早由姜方炳在探讨乡贤回归问题时使用,同样受到费孝通城乡有机循环的启发,本文则将这一概念置于更广阔和更丰富的的城乡互动关系中进行理论内涵的扩展和再建构。参见:姜方炳《“乡贤回归”:城乡循环修复与精英结构再造——以改革开放40年的城乡关系变迁为分析背景》,《浙江社会科学》,2018年第10期,第71-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