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鸟,在古代文学作品或者在人的想象中,被赋予了不同的情感色彩。某种鸟一出现,人们便会想象到某一种事情会要发生了;某种鸟一出现,人的某种情感便会被引发出来。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亲近自然、感悟自然,让中国文人涉笔成趣。而各类飞鸟,便是人与自然契合的纽带之一,沉淀成各自不同的文化含义,化为诗人的笑颜,或泪滴。
中国人对鸟的观察从远古就已开始,甲骨文、小篆中的“鸟”字形神毕肖。
在《诗经》之中,更是提及了雎鸠、鹭、燕、鸳鸯、仓庚等二十余种鸟类。在漫长的岁月中,鸟的形象在古诗词中流传。据统计,《全唐诗》《全宋词》中提得最多的鸟是凤、鹤、雁、鹊、鹭等。
鸟的寓意也在民族记忆中逐渐被沉淀下来:我们有传说中的鸟,如凤凰、青鸟、精卫。“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诗经》),凤凰祥瑞,翱翔九天而百鸟追随;“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李商隐),青鸟热心,不辞辛苦来传情达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陶渊明),精卫不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象中的鸟,展现的是中华儿女刻入骨髓对强大、幸福、自由的精神向往。
更多的是自然中的鸟,古人带着最初的那一抹诗心在观察:有的鸟活泼好动,声音悦耳,观之让人欣喜,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杜甫),黄鹂代表春天的欢乐,白鹭代表进取的自由,两者相互交融,轻松活泼。
有的鸟孤傲不群,心有所向,观之让人振奋。如屈原的“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传达出鹰的坚定;杜甫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表现出鸥的自在。
有的鸟叫声凄厉,行踪落寞,观之令人伤怀。如辛弃疾的“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让鹧鸪充满离愁别绪,李商隐的“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让乌鸦满是萧条。
诗人往往依据鸟的特性赋予其相应的含义,并随时光而积累固定。
我国古代有几种鸟类特别受到喜爱,因此含义也更为丰富。我们可以依据以下几个例子,总结中国古人写鸟时意与象相结合的几种方式:
凤凰是古代传说中的百鸟之王,雄曰“凤”,雌曰“凰”,身披五彩,绕之祥云,是中国先人对祥瑞之鸟的集体想象。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诗经》中的凤凰早已高鸣而至,非梧桐不栖,成为高贵、高洁的象征。这一光辉笼罩了其后的大多作品,如贾谊以“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盛赞屈原之高蹈,李白以“凤飞九千仞,五章备彩珍”张扬一己之狂放。
对于凤凰,诗人注目的远不止祥瑞。凤凰齐飞,这场盛大的美好引发的是无数对爱情的想象。司马相如的《凤求凰》以“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表达对爱情的上下求索。李商隐的《无题》,更是用“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传达对心灵契合的期待。
提到爱情,不得不说起的象征是鸳鸯。成双成对,让人倾羡,于是有了卢照邻的“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美好的事物总是透着感伤,因为世人难以企及。
面对鸳鸯,双双对对者,往往发下誓愿,如张先的《木兰花》:“鸳鸯从小自相双,若不多情头不白”、晏殊的“一对鸳鸯眠未足,叶下长相守”。
而鸳鸯的书写者更多的是形单影只者,因目睹或想象鸳鸯的离散而借物伤怀、悲哀不已。晏殊的“鸳鸯飞去却回头,一杯销尽两眉愁”、李商隐的“雌去雄飞万里天,云罗满眼泪阑珊”都透着思而不得的沉重,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以老来失伴的鸳鸯,沉吟自己失去妻子的悲痛。《孔雀东南飞》更是只能将美好的爱情,寄托于化为鸳鸯的来世,以安慰今生的破碎。
所以,鸳鸯寓意虽美,而落笔实伤。
古人善于观察自然,由其特性而寄托情思。燕子,作为最常见的鸟类之一,便由其诸多习性而被赋予了丰富含义。
双飞。和凤凰、鸳鸯一样,燕子喜欢成双成对,像极了爱情,也失落了词人,于是秦观抒发“妾愿身为梁上燕,朝朝暮暮长相见”的期许,晏殊看到“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的悲愁,晏几道感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孤独,欧阳修写下“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栖”的失落。
报春。传说燕子于春天社日飞回,燕子便成了春的象征、活力的象征。白居易的“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让我们看到春的美好,晏殊敏锐地捕捉到“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的物象,韦应物也因“秋去何所归,春来复相见”而倍感鼓舞。
回归。乡愁是古代诗人永恒的话题,秋去春归的燕子便是乡愁的象征。戴叔伦的“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写尽了难归的惆怅。张炎的“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李好古的“燕子归来愁不语,旧巢无觅处”则传达出失乡的飘零。
筑巢。无论平民贵族,燕子筑巢一视同仁,年年岁岁,见证着历史的兴衰。于是有了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有了周邦彦的“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有了文天祥的“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仿佛由燕子来述说千百年来兴衰变迁的故事。
当目光放得更远,我们会从檐下、从庭院看到更为广袤的天空,看到远方的鸿雁与征人。鸿雁振翅,牵动每一个离人的心,离人的心绪仿佛一一投射在了这群和自己一起离乡的伙伴之上。
他们艰难。形容民不聊生,我们说“哀鸿遍野”,在风沙肆虐的塞外,他们确实过着“哀鸿”般的生活,于是听着雁鸣,李颀写下“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杜甫写下“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薛道衡写下“寒夜哀笳曲,霜天断雁声”,雁的哀鸣映射着人的凄苦。
他们思乡。司马迁说:“人穷则反本。”一个人在困顿中会倍感思乡,鸿雁和乡愁总紧密相连:赵嘏的“乡心正无限,一雁过南楼”、欧阳修的“夜闻归雁生乡思,病人新年感物华”,都体现了游子的一片归心。
他们怀人。古人总盼鸿雁传书,一封小小家书凝聚的是深深的情谊,王维的“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王湾的“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让鸿雁成为了游子与家人之间的承诺的维系。但往往盼而不得,李清照道:“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份失望让内心的失落更深,此恨堪何寄?
杜鹃,俗称布谷,又名子规、杜宇、蜀魄、断肠鸟等。
若说凤凰是生而为神的传说,杜鹃则是被赋予传说的凡鸟。
传说古时蜀帝杜宇,被迫让位给他的臣子,自己隐居山林,死后仍舍不得离开他的子民,化为杜鹃鸟,常叫着“不如归!不如归!”声音凄恻,直叫得口吐鲜血。血滴在树上,便开出血红色的花,后被称为“杜鹃花”。
由这个传说,后人赋予了杜鹃诸多意义:
当表达至死不渝的一片忠心时,文天祥会说:“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当表达不如归去的思乡之情时,温庭筠在驿站写道:“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
当表达内心的凄凉哀婉时,李白写下:“又闻子归啼夜月,愁空山。”
意象,是古人与自然的对话与交融。从鸟的意象来看,或驰骋想象如凤凰,或以乐衬哀如鸳鸯,或依性寄思如燕子,或因人观物如鸿雁,或以传赋义如杜鹃,多种思维方式的融合让鸟的含义更为丰富,也让中华文化更为广博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