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湘蓉 邢晓凤
《黄帝内经·灵枢经》提到针刺的疗效:“刺之要,气至而有效,效之信,若风之吹云,明乎若见苍天,刺之道毕矣。”针刺的效果,像风吹云一样,颇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妙。针刺真的那么神奇吗?带着疑问,记者来到北医三院家属楼,采访中国科学院院士、神经生理学家、北京大学神经生物学系教授韩济生。老人虽已至鲐背之年,但精神矍铄,神清气朗。房间里陈设简单,一排排书架便是他的城池,城池里满满的书籍、资料,有他的精神珍馐,更有他一生的“战果”。客厅书架顶层的奖杯琳琅满目。守着城池,韩济生心无旁骛,埋头科研。
多年来,他阐明了针刺镇痛作用的原理,建立了针刺镇痛的神经化学学说,研制出神经刺激仪,将其用于各种慢性痛、海洛因成瘾等的治疗。他推动建立了疼痛学科,并用自己的全部心血培育学科的发展和人才的成长。80岁时开辟了穴位刺激治疗孤独症、不孕症的新天地。他说,只有在不断地探索中,科学才能进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的一生能在医学的迷宫里探索,并找到出路,何其幸也。我现在已经是“90后”啦,时不我待,我必须惜时如金,使时间达到最大利用率,尽己所能地多研究出成果。
痴心科研的“90后”
不负少年不负己。1928年,韩济生出生于浙江萧山,他的父亲从外国传教士那里习得了医学知识,是标准的“西医”,“行医仁者,普济众生”,父亲希望儿子将来成为真正有学问的医生,便为他取名“济生”。少年时期遇上抗战,虽然屡次逃难,但重视学问的父亲总是想尽办法让孩子们继续求学。韩济生勤奋好学,在他的记忆里,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勤奋、专业,哪怕是杂货店里的伙计,拿着一把算盘,盯着屋顶上的椽子,也能“噼里啪啦”把一大堆货物的价格算得一清二楚。
1947年,韩济生考取了上海医学院(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但不菲的大学学费让家人一筹莫展,好在年级前四名的学生可以拿到学校的全额奖学金,靠着奖学金,韩济生读完了大学。1952年,韩济生从上海医学院毕业,立志要做一名外科医生。当时,国家百废待兴,需要建立大量的医学院校,他们这一班毕业生被国家要求向教学科研方向发展。于是,韩济生放弃了自己的临床梦想,进入大连医学院,跟随生理学家、教育家吴襄教授进行生理学科的进修。之后在吴襄教授的引荐下,韩济生认识了中科院院士、消化生理学家王志均教授。1962年,韩济生进入北京医学院(现北京大学医学部)生理系,担任王志均教授的助手。
科研的魅力在于探索未知。《黄帝内经》中说:“藏寒生满病,其治宜灸”。20世纪50年代后期,我国一些地区开始利用针刺穴位来止痛,但却被一些西方学者误解为“东方巫术”,认为没有物质基础,完全是心理作用。1965年,周恩来总理指示卫生部,组织力量研究“针刺麻醉”的原理。北京医学院接到任务后,找到了韩济生。当时他对“针刺麻醉”也很疑虑,直到在手术室看到一个20多岁的女工身上插了40根针,在针刺麻醉下接受肺叶切除手术,其间完全没有表现出疼痛的迹象。
韩济生内心很受触动,一枚小小的针是如何起到镇痛作用的?他不断思索,在自己身上体验,往合谷穴上扎针,观察痛觉是否会减轻。为了产生标准化的疼痛刺激,他不断尝试,热烫,甚至强光照射至起泡。同时,他带领团队进行研究,发现在一个金属电极上裹上棉花,蘸着氯化钾溶液通直流电,在皮肤上产生痛觉且不损伤皮肤。经过三个月的苦战,他们寻找到了“针刺麻醉”的规律:用阳极电流施加一个毫安培就能引起痛觉,这一数值被称为“痛觉阈值(痛阈)”。当在合谷穴上扎针以后,痛阈慢慢增高,30分钟后增高80%左右,并保持在高點;停止扎针以后,痛阈慢慢恢复,半衰期为16分钟。这与临床中一般针刺麻醉施针“诱导”半小时后才能开始手术的实践经验相一致。
“每天结束实验,晚上将实验数据用算盘和计算尺进行计算和数理统计,画图,观察变化趋势。出结果的那天晚上,我的内心被巨大的喜悦和幸福感填满,当时实验楼只剩下我一个人,但我感觉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韩济生情绪激越,他的书桌上至今仍放着那把小小的计算尺,它曾经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难眠的夜,见证了他的一项项成绩。
韩济生不断思索:针刺让皮肤痛觉变得迟钝,会不会是针刺导致人体产生了某种化学物质,发挥了镇痛作用?于是,韩济生带领团队用脑脊液交叉灌流法反复实验。给兔子扎针后,把兔脑里的液体抽出来,打到另一个动物脑里,结果发现那个动物痛觉也迟钝了,说明针刺镇痛确实有其物质基础。经过5年的研究论证,韩济生得出“针刺可以促进脑和脊髓中5—羟色胺和相关物质的生成和释放,发挥镇痛效应”的结论。当施加于穴位的电刺激脉冲频率改变时,脑内产生的化学物质也发生改变:每秒2次的低频电刺激引起脑啡肽和内啡肽的释放,每秒100次的高频电刺激引起脊髓中强啡肽的释放。即穴位上不同频率的电流刺激,会令大脑产生不同的化学物质。
韩济生将研究成果运用于一些病症中。特别是在戒毒治疗方面,韩济生发现对穴位进行一定的电刺激能加速内啡肽的释放,明显减轻吸毒者的戒断症状,解除心理依赖。还发现高频刺激对解除戒断症状有效,低频刺激对解除心瘾有效,高低频变换的刺激对二者皆有效。他发明了专利产品韩氏穴位神经刺激仪(HANS)用于海洛因成瘾的戒毒,已向国内外推广,开创了针刺戒毒的新途径。如今,韩氏仪作为代替针刺的方法已经广泛应用于临床,对各种急慢性疼痛、不孕不育症、失眠症和抑郁症都有很好的疗效。
建立疼痛科:疼痛是需要被关心的
韩济生表示,中国古有关羽刮骨疗毒谈笑弈棋、壮士断腕不流泪的故事,忍耐疼痛一直被视之“坚强”的美德。我们将女性生产时的产痛视作理所当然,且无视癌症晚期患者的疼痛。其实,疼痛是受到伤害后身体的一个提醒,急性痛有可能是疾病的表现,慢性痛本身就是一种病,而医学正是随着人类痛苦的最初表达和减轻这份痛苦的最初愿望而诞生的。忍耐对缓解疼痛毫无帮助,甚至会形成不可逆转的伤害,造成中枢敏化,即中枢神经可塑性改变。
1979年,韩济生第一次走出国门接触到疼痛医学,他大受触动,脑海中浮现出那些被疼痛折磨而日夜煎熬、四处奔波的身影。“疼痛是需要被关心的,我们要正视疼痛。”为了让广大慢性疼痛患者得到更为细致、专业的治疗,1989年,韩济生推动创建了中华疼痛研究会,1995年组织创办了《中国疼痛医学杂志》。2005年6月,韩济生联合18位院士,呼吁成立疼痛科。2007年,卫生部决定在一级临床科目中增添疼痛科这个新科目,并在全国二级以上医院建立疼痛科,疼痛终于成为一个独立的专科,负责慢性疼痛的诊疗。
韩济生表示,所有人都有权不受歧视地获得疼痛管理,痛苦的人有权承认自己的痛苦,并了解如何进行评估和管理。免除疼痛,是患者的基本权利,也是医生的神圣职责。在当前的技术水平下,95%的疼痛可以在疼痛科得到良好的缓解。在临终关怀、姑息治疗、优死等理念越来越普及的当下,特别是对于癌痛患者,吗啡类药物遵医嘱不限量使用正是对病人感受与尊严的尊重,代表着医疗文明的进步。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我们对疼痛漠视与误解了太久,要走很长的路,才可以补上这一课。
科研需要开放的视野
培养有活力、有战斗力的年轻人才。疼痛科要做强,需要大量疼痛专业人才。为了在实际接触疼痛病人中增长基础和临床结合的认识和体验,1995年在法国UPSA疼痛研究所的支持下,北京医科大学在校医院三楼创建了“北京医科大学中法疼痛治疗中心”,收治难治的慢性疼痛病人,聚集有志疼痛医学之士,钻研切磋,对病人加以积极治疗。在此基础上,每年举办大型学习班,邀请专家、开办论坛,培训疼痛科医生,培养了我国本土第一批疼痛科医生。目前疼痛医学界的中坚人物大多为当年学习班的受惠者和贡献者,该组织也被称为“疼痛医学界的黄埔军校”。
疼痛医学作为一个专科出现在医学界,是一个新事物。需要着力培养有活力、有战斗力的年轻一代疼痛科医生,不断开发新的治疗手段。医生要参加国内外的学术会议,互相学习、互相启发,特别是要有开放的视野。进行国际交流需要有良好的外语水平、精良的业务能力,才能与高手比肩而立,平等交流。
韩济生一手科研,一手人才培养,激励着一批又一批优秀中青年学者,先后培养了17名博士后,58名博士生,30余名硕士生,80余名进修生。其中很多人已成为医学科研的佼佼者,以及国际知名的神经科学家。他多次将自己的讲课费拿出来,补贴学生。他编写了一本科普读物《春华秋实》,把多年来针刺研究中有趣的经历以生动形象的故事呈现出来,而这些都是从文献中看不到的细节。一些学校看到书后,邀请他去给孩子们做科普、讲故事。
将中国针刺推向世界。韩济生强调,研究需要博取众家之所长,我们要选择开放的道路。1979年,韩济生受邀参加国际麻醉药物研究学会的年会,在报告中,他阐述了针刺镇痛的化学原理,震惊了很多医学专家,获得了国际医学界对中国传统医学的认可。
同时,这次异国之行也让他意外收获了一份友谊。当时由于在旧金山转机出了问题,韩济生滞留在了美国一周。他想起美国斯坦福大学药理系教授哥德斯坦曾发现神经系统中作用类似吗啡的肽类物质强啡肽,便亲自登门拜访。向对方说明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引起了哥德斯坦的兴趣。惺惺惜惺惺,两人进行热烈的讨论,达成了合作意向:阐明在生理状态下的强啡肽究竟有什么作用。哥德斯坦赠送给韩济生价值几千美元的几毫克强啡肽和有关抗体,让他带回中国进行研究。1987年,哥德斯坦结束实验室工作后,把所有实验室仪器、药品用两个集装箱运到北京,无偿捐给了韩济生实验室。
而真正将中国针刺推向世界是在1997年,当时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举行了一次千人听证会,讨论中国针刺的有效性和科学性。这次听证会,直接为相关立法提供依据,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针刺能否合法进入美国。在演讲中,韩济生详细阐明了针刺的原理及科研实证基础,让专家们心悦诚服。之后,美国设立科研基金资助针刺研究,其他国家也争相仿效。这件事对国际上广泛采用针刺疗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美国、欧洲一些国家的医疗保险公司,开始将中医针刺纳入商业保险。据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目前已有103个国家认可使用针刺疗法,其中18个已经将其纳入医疗保险体系范畴。
医学无国界,为了中医针刺的国际化传播,多年来,韩济生不断奔走,曾应邀到27个国家和地区的100余所大学和研究机构演讲206次,并多次担任国际学术会议主席和大会报告人,将中国针刺推向世界。
80岁,重新出发
对韩济生来说,耄耋之年是枫叶正红的火样年华。2008年,80岁的韩济生为自己定下了一个新目标:扩大针刺治疗的疾病种类,寻找新的适应证。他将目标锁定在孤独症和不孕症这两类“拯救家庭希望”的疾病上。
孤独症(ASD,又称自闭症)是以社交行为缺陷为特点的精神疾患,患者存在社会交流障碍、语言交流障碍、重复刻板行为等问题。他们被称为“来自星星的孩子”,像星星般纯净,又如星星般冷漠,他们不愿意跟人交流,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治疗孤独症是医学界公认的难题,症状、发病机理都非常复杂。目前只有症状的减轻,鲜有治愈的案例。有通过听音乐、跟海豚玩耍等疗法进行治疗,但是价格非常昂贵,并且见效慢。
韩济生想到了针刺疗法。通过对大脑神经的研究,韩济生发现孤独症患者社交能力低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其大脑缺乏催产素(OXT)和精氨酸后叶加压素(AVP)等社交因子。这两种物质是下丘脑产生的两种神经肽。孤独症患者血液中的OXT和AVP含量,低于健康人,病情严重的孤独症患者两项指标低于病情较轻的孤独症患者,而孤独症患者的下丘脑灰质体积变小,与血浆OXT和AVP含量降低正相关。
同时发现孤独症患儿的母体血浆中OXT和AVP水平也明显低于正常。找到了孤独症患儿的病因,韩济生院士团队便开始了针刺技术应用于治疗孤独症的研究。考虑到手捻针和电针对儿童不甚相宜,其团队研发了非侵入式的穴位贴片,进行“经皮电穴位电刺激”(即TEAS疗法)。由于孤独症患儿症状不同,对神经调控疗法的反应也不同,韩济生团队制作了“北京孤独症分型问卷”,根据患儿的症状对患儿分类,从而确定治疗方案,提高治疗的有效率。
“这方面我们已经走在了世界前面。刚接触孤独症的孩子,他们根本不看你,常常是环顾左右而言他,接受一段時间的治疗后,他肯跟你对视了,会表达了,肯叫‘妈妈’,会说‘妈妈好’‘妈妈我爱你’了,孩子有进步,就让人有信心。”韩济生的语气里满是怜惜,他接着补充道,之前治疗不孕症的成功率是30%—40%,而通过针刺疗法,已经将成功率提高了10%—20%。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针刺的神奇在韩济生波澜不惊的娓娓叙述中缓缓铺展,岁月的沉淀赋予他醇厚儒雅的气度。虽成就斐然,但他仍谦逊地说,中医博大精深,深不可测,我一生致力于此,也只摸到一点皮毛,针刺疗法的精妙神奇,还有待我们更好地去挖掘,我会身体力行地一直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