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狂与颠覆

2021-01-18 02:10彭颖斐
牡丹 2021年22期
关键词:先锋理性作家

“疯癫”作为一个经典文学母题,以一种扭曲的方式解读被理性所遮蔽的人性另一面,挖掘被抑制的生命本质。本文从先锋小说的特殊叙事对象疯癫形象出发,对疯癫形象进行多维透视,探究其背后丰富的隐喻内涵和宿命性的生存体验。研究先锋小说中的疯癫形象,不仅是解读先锋小说的一个角度,也是研究当代文学走向的一条途径,尤其是在“先锋小说运动”三十余年后的今天,有着重要的意义和研究价值。

一、“疯癫”与先锋小说

从古至今,“疯癫”作为一种特殊的生存状态,代表一种人类文明的极限化姿态。“疯癫”一词在《辞海》中的释义为“精神错乱失常”“疯子”,人类将疯癫置于理性的对立面,成为非理性的代名词。在文学作品中,疯癫则有着超出心理学、医学范畴的复杂内涵。正如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强调:“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西方文学史很早就开始了对“疯癫”的书写和研究,经历了赞美—排斥—再挖掘的过程。在“温柔敦厚”之道的影响下,疯癫者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处于边缘位置;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鲁迅的《狂人日记》是现代小说的开山之笔。自“狂人”这一疯癫形象开始,疯癫者开始大量涌现,成为启蒙的武器。在当代文学史上,受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疯癫者直到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思潮才重新出现。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先锋小说以强烈的叛逆姿态对文坛发起进攻。在1985—1989年创作高峰期间发表的约120篇先锋小说中,含疯癫形象的作品约占1/3,“不疯魔不成活”似乎成为先锋作家对人类精神状态的基本共识。先锋作家为何如此偏爱疯癫形象,“疯癫”对先锋小说乃至当代文学的转向又有怎样的颠覆性意义,是本文将要探究的问题。

二、疯癫形象的多维透视

陈晓明在《无边的挑战》中谈到,在20世纪80年代多元裂变的背景下,先锋小说的姿态是“对生活破裂状态的认同”,疯癫正是人类个体和现代社会极端破碎的产物。先锋小说并不妄图创造一种反抗性的正面力量,它仅仅是展示破碎的结果——疯癫。身处时代夹缝的先锋作家借由千姿百态的疯癫形象,对历史与现实的破碎进行多维透视。

(一)个体的异化

先锋作家似乎痴迷于“害与被害”的叙事套路,因此笔下的疯癫者有两类典型症状:要么是“被害妄想症”患者,要么是集中性展现人性之恶。至于第一类人,余华《四月三日事件》中的“他”、北村《谐振》中的“他”、残雪绝大部分作品中的主人公永远沉浸在被迫害的危机中,幻想着全世界的人都要迫害自己,时刻处在恐惧和焦虑的情绪世界中。借助疯癫者的幻想世界,作家实则是以夸张的姿态表达一种现实生存感受,即现实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阴险与互相倾轧。至于第二类人,余华《河边的错误》中的疯子、苏童《罂粟之家》中的演義、洪峰《瀚海》中的大哥……在非人的压抑之下,这群“加害者”终至癫狂,通过暴力虐杀宣泄内心的痛苦。“害与被害”形成一体两面,甚至可以在疯癫者身上实现同构,这在《一九八六年》中历史老师在自己身体上展示的刑罚盛宴上得到最为生动的诠释。

个体内部的病变只有在疯癫者那里才可以得到如此“合理”的呈现,疯癫者不受理性和道德的约束,人的感性生命得到尽情释放。在理性统治的漫长岁月中,“疯癫”始终以一种“他者”的身份被理性所遮蔽。但在敏锐感官的带动下,疯癫者可以自由感受世界上的一切苦难,通过感官由机体的刺激引向灵魂的战栗,从而在意识层面冲破属于正常人的牢笼,打破理性和非理性的界限,完成自我意识的两个方面的“对话”。

(二)社会的病变

与其他作品的疯癫形象相比,大部分先锋小说并不着意于揭示引起人物疯癫的外部原因,人的内部精神世界从一开始就以破碎状态出现。作家意图揭示的是个体的普遍异化引发的人类精神的集体性萎缩与变异,同时伴随着整个社会秩序的坍塌,呈现出一幅“全民癫狂”的图景。

人类社会用以维持社会关系的法宝是“秩序”,疯癫者作为理性社会的叛徒,对整个社会秩序发起总攻。《傻瓜的诗篇》和《河边的错误》中都出现了疯癫的置换。前者医生治好精神病患者后自己发疯,后者《河边的错误》中最讽刺的在于因为是“疯子”可以逃脱法律(秩序)的制裁,代表道德与法律的马哲竟然只能通过装疯才能避免法律的责罚。在《蚌壳》中,格非同样借警官与医生之口对“社会精神病院”的现象进行了饶有兴趣的探讨,现代医学在人的非理性面前第一次表现出了无力感。北村在《谐振》中人们生活的日常秩序进行了更普遍性的消解。作为刚进入社会的大学生,“他”周围的环境并没有什么异样,领导和蔼同事亲善,但这一片安静祥和在“他”眼中却透露出某种诡异:不是精神病就必须打字、守大门的都是白痴、上班不能小便、下班又不能不小便……《谐振》中所展现的正是先锋式的“西西弗斯神话”,在日复一日的习俗公约的控制下,“他”的精神逐渐走向崩溃。医学、道德、法律乃至日常秩序,社会存在的根基走向彻底的崩塌。

(三)存在的虚无

福柯将疯癫理解为一种“理性的眩惑”:“眩惑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夜晚……眩惑的理性睁眼看太阳,看到的是虚无。”在眩惑中,一切退缩到黑暗之中,疯癫者在日光中看到的只有日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先锋作家将这种虚无的生命终极体验通过疯癫者结局的无意义和宿命性轮回体现出来。

细究先锋小说中疯癫者的结局,总是通向无意义的深渊。残雪总是在结尾处指出前面的人和事只是虚构,印证这一切只是疯癫者的梦呓。《山上的小屋》最后“我”爬上山发现“没有山葡萄,也没有小屋”,《黄泥街》中写道“他们都说没有这么一条街”,一直处于话题中心的“王子光”的存在也似有非有。疯癫者这一类丑陋异化的形象不再代表“狂人”式的启蒙英雄,它们不愿意也不可能成为新的理想人格,面临的结局只能是遁入虚空,只剩下宿命般轮回的结局。《谐振》的结尾安排了一个新来的学生哥和当年的“他”一模一样,《妻妾成群》中新入门的五姨太文竹和当年的颂莲如出一辙。先锋作家钟爱“从前有座山”的故事,《四月三日事件》和《谐振》中都出现了人们津津有味地重复着这个故事的情节,这个隐喻直接指向人类历史的终极命运——不断地轮回。苦难不会随着疯癫者个体的死亡而消散,疯癫的命运将会循环往复,人类从未挣脱疯癫。

余华在《河边的错误》后记中写道:“艺术家是为虚无而创作的,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无知者,他们唯一可以真实感受的是来自精神的力量,就像是来自夜空和死亡的力量。”先锋小说中这种虚无性的生存体验暗含着精神信仰的缺失,同时意味着先锋作家挣脱了一切思想控制的枷锁,带来一种敢于怀疑一切的精神力量。没有结局正是拒绝被任何一种结局欺骗,因此这种全然的虚构是一种更高层面的真实。

三、疯癫形象的颠覆意义

“疯癫”本身就意味着颠覆,“它视谬误为真理,视死亡为生存……视殉难者为米诺斯”。先锋小说并不是为了疯癫而疯癫,而是透过表面的疯癫,表达身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价值裂缝中的青年渴望挣脱一切却又无法找到新的寄托的迷惘和绝望的心态,这种彻底的绝望同时是一种彻底的觉醒,具有颠覆性的意义。

第一,对于先锋小说本身来说,解决了形式与内容无法统一的问题,使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精神独白取得了书写的合理性,充当从形式到内容的桥梁。先锋小说首先是以叙事革命引起学界的注意,但在当代文学史上,先锋小说一直被诟病的最大问题就是对形式的极端追求,这使其走向文学的反面。先锋作家或许正是看中了疯癫与他们正在进行的叙事实验之间的契合,因为疯癫本身就是非理性的、无序的,那么那些颠三倒四的独白、语无伦次的梦呓便都有了令人信服的理由——那不过是疯癫者的一场梦境。瘋癫者的行为举止和思维方式都异于常人,作家以疯癫者作为叙述视角,模仿精神病人的独白和呓语进行书写,呈现出“狂欢化”和“陌生化”两种相反的状态。在塑造疯癫形象的过程中,先锋小说的叙事视角和语言特色都明显体现出了“疯癫”特质,从而获得了极大的叙事自由。

第二,对于当代文学史来说,借由疯癫形象,先锋小说展现了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转向的艰难过程。如果说现代主义依然是为了建构一种秩序,那么后现代则对“建构”本身表现出强烈的怀疑和消解。面对现代和后现代的混杂局面,“疯癫”既可以是作家依据理性逻辑,实现更高精神超越的武器,也可以充当解构的先锋,挖掘理性之外的无意识部分。一方面,对“人”的关注使得先锋小说成为不折不扣的现代派。非理性并不是反理性,先锋文学借用疯癫,引导人们对社会、历史、自然及生命本身进行更深层面的思索。就像新文化运动的“启蒙英雄”以“改造国民性”为任,唤醒被封建愚昧压制之下的现代理性,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受难英雄”以字字锥心的血泪控诉唤醒被虚幻的革命理想所蒙蔽的道德良知,这群“逃逸英雄”所做的,正是通过挖掘人类身上被理性排斥的另一面,从而修补不完整的人性,指向一种启蒙背面的启蒙精神。另一方面,疯癫者成为先锋作家反中心反宏大叙事、消解意义的利器。疯癫者不愿意也不可能成为新的理想人格,不再执着地寻找着理想的乌托邦,面临的结局只能是遁入虚空。同时,为了赢得市场和读者的瞩目,先锋小说通过疯癫形象肆无忌惮地将暴力血腥、神秘幻想、隐秘探寻、感官刺激等种种猎奇因素推向极端,成为成功的文化商品。这种破坏性的挖掘为当代文学20世纪90年代能够顺利进入个人化、多元化的局面清除了一定的障碍。

第三,先锋小说实现了美学意义上的转折。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理论对人类中心主义和传统美学观念的质疑引发了时代审美的巨变,深刻地影响了作家对于美学的理解,加上长时间的审美疲劳,先锋作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对“丑”的关注上。疯癫者的大量出现反映了“审美”向“审丑”的变化。先锋小说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丑陋意象,如死蛾子、臭老鼠、白色的蛆、阴沟里的尿臊气,引起读者强烈的感官不适,从而突出人们生活环境的异化。先锋小说甚至借助不具有理性判断能力的疯癫形象很好地展现了丑陋之“美”,透过疯癫者异于常人的视角感知到神秘和诗意之美。《谐振》中疯癫者的世界是蓝色的,笼罩在“天地混蒙”的诗意和“5172153”的神秘而永恒的气氛之中。从“审美”到“审丑”的转折消解崇高、反叛传统,开阔了人们的审美视野,与先锋精神不谋而合,深化了人对于生命本质的认识与领悟。

四、结语

非理性同样是“人的主体性”的重要部分,先锋小说正是通过对疯癫的夸张放大式的极端呈现,健全了理性遮蔽下的非理性人格,在内容和形式上双重成就了“以前卫的姿态探索一切存在之可能性”的先锋精神。在精神的废墟之上,丑陋的疯癫者成为仅存的“荒原之花”,但读者依然能够从这些既不美丽又难以理解的非理性生命状态中读出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强烈关注和对人类终极命运的浓厚关怀。疯癫指向的这种虚无性的力量使得一切的束缚不再存在,人类可以挣脱各种有形无形的枷锁,去靠近不可能完全实现的真实和自由。这一次,先锋小说指向的是个人自我精神的觉醒。就在这一层面上,先锋小说达到一种更高层次的启蒙,即对生命本体的启蒙,从而达到先锋精神和启蒙精神的内在合一。

(中国传媒大学)

作者简介:彭颖斐(1998-),女,山东青岛人,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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