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漠
玻璃杯里的水已经凉了,马修盯着它看。光线在杯子中折射,无数晶晶亮的光点在水中缓慢地翻转沉浮。
“你还是坚持你那套鬼话?”办公桌后面的中年警官打破了沉默,语气中带着嘲讽。马修继续盯着杯子看,平时怎么没发现水里面有这么多东西,它们就隐藏在那里,但没人看得见。
“不,我说的不是鬼话。”马修慢慢地组织语言,努力让自己的想法更有条理一些:“我说得很清楚了,我们的生活中有一个月消失了,2077年12月根本不存在。”
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成瘾行为阻断行动课课长,见过太多奇奇怪怪的场面,对马修的可笑言论毫不动容:“要是按ABB的正常流程,没说完这些疯话你就被控制起来了——谵妄是成瘾行为的典型表征。”
马修还在盯着杯子看:“你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缩写和术语的?”
“马修·奎尔!”课长尖起声音来表达自己的容忍已经到极限了,“就算我们是朋友,可你也不能这么瞎胡闹!你跑到我这儿来,要我调查之前所有的霓虹朋克死亡事件,就因为你觉得你的12月不存在?!”
马修欣赏着杯子里载浮载沉的光点:“不是我的12月,是我们所有人的。它消失了,我们缺了一个月。你回忆一下你的12月,12月1日你在干嘛?”
“还能干嘛?上班、吃饭、睡觉,坐在这张办公桌后等死。我只记得发薪日干了什么,其他日子有什么重要?!”
“你不记得你的12月1日,我们大家都不记得。好像有,好像没有,我们的大脑就自动拿背景记忆填充了,仿佛往常一样,但没有任何细节。”课长觉得这种思维简直不可理喻:“你想要什么细节?我每天都觉得我藏在鞋盒子里的钱少了几张,这是不是细节?哪个人不是这样一天一天、一个月一个月熬过来?”
马修还是看着水杯字斟句酌:“我说的是那个事件。每个月的1日会发生一起死亡事件,这是你告诉我的。12月1日,没有。”
“没有又怎么了?也许凶手有事情,也许他收手了,也许我们还没发现,也许这根本就不是系列案件。你还是不是警察?没有事情就是最好的事情。”
“不对,每个月的1日一定会有事情发生,这已经形成规律了。12月1日没有发生,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每个月1日发生的事件,让我们对整个月的记忆有依托,换句话说,每个月的1日不存在,那整个月都会不存在。12月1日不存在,12月不存在。”
“你是不是又开始喝酒了?”课长一脸怀疑地看着马修。
马修看着杯子:“你知道我早就不碰那玩意了。这事我想了很久,我找过一些研究这个的科学家。他们说这跟记忆机制有关,好像跟空间关系也有关。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我们少了一个月。这里面有问题。”
课长依然不依不饶:“那杯子里有什么?你是不是加了什么进去?你刚才喝了吗?”
马修叹了口气:“这是你给我倒的水。凉了。”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先走了。”
撑在洗手台前,马修看着镜子里自己肿胀而沮丧的脸,“我没有喝酒,我很好,我意识清醒。我丢了一个月,这是事实,这不是我的幻觉。”
并没有什么声音来和马修做辩驳。
等待了一会,马修·奎尔,昔日的酒鬼,如今的落魄警察,默默地走出了洗手间。
刚走出洗手间,马修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一个女人被马修撞倒在地,马修扶起她时,能感受到她瘦弱的身体还在颤抖。
“抱歉,实在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没看见您。”马修慌忙道歉,却听到她似乎在说什么,“A……B,A……BB……”
马修明白了,一个ABB的监管对象。
她的脸色非常不好,眼圈乌青,嘴唇却干燥得发白,眼神流露出她正处于一种模糊不清的领域——那个领域,马修过去很熟悉。
人总是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一切,直到最后你发现自己其实是被控制者,你甚至连是谁在控制你都不知道。马修叹了口气,叫了一名路过的警察把女人扶上二楼去ABB的办公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分局。
照例是这一碗拉面。
照例是拈开叉烧肉,先是面条、蔬菜、面条、蔬菜,然后喝汤。这算是可记忆的细节吗?12月我有吃过拉面吗?还是这样吃的?没有一点变化?
马修闷闷不乐地想着,他突然觉得这碗拉面都变得可疑起来。他突然问老板:“你12月1日在干吗?”
案台后面的小老头,头也不抬:“不知道。7月1日你来吃过面,之后的事情我不记得。”
“为什么?”
老板手上的活儿依然不停:“没有为什么。我卖面,你吃面,你有問题,我回答,事情就这么简单。我记得7月1日,因为你跟我聊过天,我不记得其他时候,也许因为你没来,也许因为我没出摊,也许因为你没跟我聊天。”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你只记得你跟我聊过天的那一天,其他时间你都不记得,那些时间存在吗?”
老板这下停住了手:“半年前,你问的也是这样的问题。你觉得存在很重要吗?”
马修想了想,并没有想起半年前他们到底聊了什么,但还是坚持:“存在当然重要,我们的时间要是不存在,我们的人生是怎么回事?”
“或许你应该想想,如果空间不存在,我们在哪里?”小老头对着马修眨眨眼睛。
马修愣住了,什么意思?他正想张口问,一个突如其来的骑手打断了他。绿色制服象征着热情和生命,至少这个速送骑手的嗓门能够证明这点。在和拉面老板快速而短暂地吵过一轮之后,速送骑手夺过外卖,又迅速消失,留下的只是一串粉红色的尾气。
拉面老板说了声抱歉,一边收拾残局,一边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马修想了想,始终想不起来,刚才那一团混乱当中,他脑子留下的却是那个速送骑手的配送箱。那上面贴着一张崭新的海报。是谁?H……Ha……Hatsune!马修想起来了:这个古怪名字的歌姬,NS-5跟马修聊过,马修的这位前搭档是这个歌姬的狂粉丝,一直打算去看演唱会,可是后来NS-5死了……
死了吗?哪天死的?怎么死的?马修拼命地想,不对不对,肯定不是哪个月的1日。记忆中他就这么死了,是化合物过量,就是这么被宣布的,就像是被填充的背景记忆。不对不对,NS-5不是背景记忆,他还有什么细节留下来了。到底是什么?
马修放下筷子起身,連泡在汤里的叉烧肉也不管了。
依然是一片幽蓝的默认空间。分局的网络管理部从来不肯定花一丁点钱去做装饰。
马修用密码打开了权限。课长办公室的文件柜最下面有一个鞋盒子,里面放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所有宝贝,一些私房钱、几张照片和随着年龄增长而再也学不会的各种操作手册和密码。
NS-5的档案很简单,工作,出勤,写报告,发薪,和马修的没什么两样。马修看到了NS-5和自己出勤的那个案件,一个霓虹朋克化合物过量挂掉了,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马修事后的调查也没有什么进展。7月1日,没错,那天马修还去吃了一顿拉面。
9月1日,NS-5上路执勤,处理了一起车祸。9月2日,NS-5去了义体合植公司的一个网点,然后死在了脑机上。一切都干干净净、简简单单,堪称文书处理的典范。马修几乎都怀疑是NS-5自己在处理自己的档案。
发薪日。马修想起来了。9月2日,远远不是发薪日,NS-5为什么要去义体合植公司?对于NS-5来说,每次发薪日领到热辣烫手的薪水,然后去义体合植high上一天,才是他的规律。马修又看了看那个义体合植的网点,地址是……仁清街。这可不是NS-5喜欢去的地方,更何况离NS-5的家和分局都隔着半座城。他为什么去那家店?他有更舒适、更熟悉、更近的选择。
马修想不明白,又倒回去看档案。
9月1日,细节,细节。
肇事者是快车司机,在4号通道上肇事逃逸,造成对方驾驶员死亡,最终被NS-5注意到并逼停,抓获地点是在……4号快速通道往仁清街方向的匝道口。NS-5抓获了一个逃往仁清街的肇事司机,第二天他就前往了仁清街,然后死了。马修突然感到一阵慌乱,他赶紧去查找肇事司机的档案。这档案一样干干净净、简简单单。上面的照片很清晰,姣好的面容、肤色也很好,根本就像是优秀大学生的毕业照,一点看不出有任何成瘾行为,和马修白天看到的那张眼圈乌青、嘴唇苍白的脸判若两人。
“拉尼娅。原来你叫拉尼娅。你的一个月还在吗?”马修默默地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