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
我外婆是个很好玩的人,我和她相见恨晚。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了,然后就一直是个老太婆,越来越老,老得像个皱巴巴的婴儿。
我没有嫌她老,她也没有嫌我小。
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
我们比赛剥毛豆,看谁剥得又快又好;我们规定吃饭的时候不许掉饭粒,谁掉就罚谁大声唱歌;我们钻到玉米地里捉迷藏,摘下风仙花涂指甲,还把红薯藤挂在耳朵上当耳环;我们一起去小水沟捉鱼,变成两个泥巴人。
她把糖果和零花钱用手绢包着,塞在我衣服口袋里,或者裤兜里,或者枕头底下,或者我经常去开啊关啊的那个小木匣里,她喜欢看我发现它们的时候惊喜的表情。
外婆家屋前有个小院,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一棵枣树、一棵柿子树,还有一丛凤仙花、一片东倒西歪的美人蕉、几盆瘦弱的太阳花。
夏天的傍晚,点点星光下、柔柔晚风里,劳作了一天的外婆坐在树下的竹椅子上,一手轻抚我的后背,一手慢摇蒲扇。我偎在她怀里,能闻到她身上浅浅的太阳味儿,那是炎炎烈日下,她劳作于田间地头,太阳送给她的纪念。我还能闻到老蒲扇醇厚的清香,就连它扇出来的风,都是老的。
外婆喜欢给我讲故事,讲得最多的是她听戏听来的白蛇传:那个叫许仙的书生,重情重义;那个白娘子哟,漂漂亮亮,心肠和菩萨一样好……
她还会讲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孟姜女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哭得天昏地暗,只听“哗啦”一声,一段长城被哭倒了……
还有牛郎和织女的故事。
这些故事,她讲起来绘声绘色,我百听不厌。
外婆没有读过书,不识字,却能随口编出一些故事来。
一次纳凉,她指着院子里的枣树对我说,这棵枣树下面埋着一个狼妈妈呢!狼妈妈有两个宝宝,有一年冬天,天特别冷,地上铺满了雪,小狼们没有食物,快餓死了,狼妈妈每天一寸寸扒下自己的皮给孩子们吃。后来,孩子们安然度过冬天,可是狼妈妈再也没有醒来。孩子们把它埋在枣树下,希望妈妈每一年都能吃到鲜甜的枣子,永远没有饥饿。
这个编出来的故事给了小小的我大大的震撼,我感悟到了母爱的伟大,知道了一个故事可以打动一个人。
现在想来,也许这便是我后来写儿童故事最初的启蒙。
我在外婆的期许里一点一点长大,成长为一个女孩的母亲。
点点星光下、柔柔晚风里,我牵着女儿的手漫步在林荫道上,给她讲白蛇传的故事,给她讲狼妈妈的故事,还给她讲我写的故事。
我希望能给予女儿、给予我的小读者们美好的启蒙,如我当年在老蒲扇下得到的启蒙一样,温暖厚实,享用一生。
这些年,我写下许多故事,却没有好好为外婆写过一个故事。我一直以为她有能力陪伴我很久,一直觉得那个故事晚一点写也可以,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悄无声息地离开我,离开这个世界。
她就那么睡过去了,安静得如同一朵云消散。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在她最后的意识里,有没有想起我,想起这个世界她最疼爱最牵挂的我。
一切都太突然。
我们这么铁的关系,不该好好告个别吗?
她应该抓着我的手,叫我不要哭,嘱咐我好好吃饭、多穿衣服、早点睡觉;她应该再给我讲个故事,哪怕断断续续,哪怕讲不完。
她应该在我怀里轻轻闭上眼睛,永远记住我微笑的样子。
“我去哪儿找你呢?”我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盯着她皱巴巴的脸,一遍遍地问,泪流不止。
夜深人静,我独坐书房,许多个瞬间会突然感觉外婆回来了,就在我身边看着,默默陪伴着,有时候还弄出动静来。
前阵子,我在一个亲戚家看到一张老照片,是合影,外婆站在最边上,笑容模糊却很好看。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外婆并非一开始就是个老太婆,她也一本正经年轻过。
她把年轻给了妈妈,妈妈又把年轻给了我,而我也把年轻给了女儿。
因此,对一条血脉来说,生命永远年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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