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梅
奶奶的不幸大约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了。
家里的兄弟姐妹众多,奶奶排行老六,上有兄姐下有小妹,她是很不受重视的那一个。她的姑姑结婚几年一直没有生育,回娘家省亲的时候一眼看上了这个机灵可爱的“六姑娘”。从此,奶奶离开了亲生父母,成了姑姑的女儿。
农村有很多老旧的习俗,比如,一对夫妇久婚不育,就会想办法从近亲中抱养一个孩子来“压一压”。最好能“压”出一个儿子来。抱着“压”出一个儿子的美好愿望,大多数人家会选择抱养一个女孩。一来省去了将来的家产之争,二来正好可以带小弟弟。那时候,奶奶的姑姑和姑父在天津做着小生意,算得上是小康人家。奶奶在天津不仅见了世面还很认真地读了几年书,以至于她的眼光和格局与普通农村妇女不可同日而语。
奶奶去了几年,果然成功地为姑姑“压”出了两个弟弟,完成了她的光荣使命。完成使命的奶奶被姑姑视为“福星”,给予万千宠爱。那个时代的姑娘们流行缠小脚,说是脚越小越能嫁得贵婿。奶奶只缠了几天就动了气,吵着放足。姑姑看着她红肿的双足也终于心软而选择放弃。后来,奶奶一直为自己的“天足”自豪不已,或许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抗争的胜利果实。即便姑姑待她视如己出,少小离家的奶奶每每提及亲生父母都唏嘘不已,想来,不能承欢父母膝下是她一生不可弥补的遗憾。
奶奶不光是自己姑姑的“福星”,还是夫家的“功臣”。奶奶十八岁嫁给爷爷,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然后又锦上添花,生了一个女儿。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可说得上是扬眉吐气。可惜的是,好景不长,爷爷英年早逝,丢下三十多岁的奶奶带着四个孩子孤苦万分。
奶奶的天塌了。
爷爷去世的那一年,我的父亲才十七岁。父亲说,那些年不管日子多苦,他从来没见奶奶哭过。她只是从容而严厉地给孩子们分工,谁去队上挣工分,谁带妹妹,谁来做饭收拾家务。而她自己,从来没有休息的时候。在队上出工,她有一双“天足”做基础,人又不惜力,总是能拿到十分的满分。不上工的时候,奶奶不是给自己的孩子做衣做鞋,就是帮那些手艺不灵光的乡亲们做些手工活儿。奶奶绣花功夫非常了得,村里的小孩子们以穿着奶奶的刺绣为美。
奶奶吃着常人不曾尝过的苦,却倔强地不肯示弱。她带着颇有预见性的眼光送儿子们外出务工,用别人休息的时间领着小女儿给镇上的工厂做手工刺绣。她为每个儿子都准备好婚房的时候,让全村人对她刮目相看。而她,并没有因此而穿得破破烂烂或者整天吃糠咽菜。在那样的年月里,她赢在了自己的见识和格局。我印象中的奶奶一直干净利索、从容美丽,在一群普通农村老太太当中是鹤立鸡群一般的存在。就连老太太们一起打纸牌,她都是“常胜将军”。
我是大家庭里的第一个孩子,是全家人的珍宝。到现在我都感谢奶奶,作为大家长,她的态度决定了我在家庭中的地位。奶奶从来不重男轻女,相反,她更喜欢女孩儿。弟弟出生后,奶奶怕我受委屈,把我接到身边亲自照顾。印象最深的是冬日的早晨,奶奶一边做早饭,一边装好一个碳盆给我放到屋里。这个小碳盆有两个作用,一是奶奶会把我的棉衣烤热了再让我穿,二是里面藏着我的“小吃”—奶奶会在热灰里埋上一把花生,我穿好衣服后正好享用。
弟弟长大了,奶奶不会像别人家的奶奶一样说姐姐要让着弟弟,我的奶奶一直说弟弟要听姐姐的话。就是这样一个不经意的表达,让我养成了自信乐观、从不服输的性格。奶奶让我知道,只要我愿意,男孩子能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
奶奶的安逸生活沒过几年就被接连的不幸击中。她的小儿子和唯一的女儿因为疾病和意外在几年间相继离她而去。很多亲人都来探望,他们怕奶奶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流着眼泪来劝慰她。当着众人,奶奶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只跟大家说了一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大家都惊讶于她的坚忍,也就不再规劝。
姑姑死后的那个清明节,有个放羊的乡亲特意跑来家里,说是看见奶奶躺在一个废弃的土坑里大哭,让家里人过去劝她。大家听了以后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前去相劝。没过一会儿,奶奶回来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尘土,头发依然梳得一丝不苟。她抬起微红的眼皮问:“中午吃面条吗?我去和面。”说完就进了厨房。看着奶奶的样子,一家人都忍不住落泪,但我们不敢出声,我们得陪着她把“戏”演下去。
十几年后,家里四世同堂,有五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喊着“老太太”。奶奶的身体却每况愈下,由于年轻时过度的操劳,她饱经的苦难和隐忍都在她的身体上反映出来。十几种药丸、药片也不能让她有片刻的安宁。九十大寿之前,奶奶离我们而去。
于一个普通人而言,九十年的生命算是很长,但奶奶对待生命的态度更让我敬畏,生活那么苦,她从来没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