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怡然
我不知生自何时,亦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万千光阴里,我不知道自己以何为依,是一阵风、一眼古潭、飘摇细雨,或者仅仅是一种虚无。有人说我是大唐的剪影,是盛世里的惊鸿。但我知道,我只是三百年梦华里一个普通唐人的魄影,望向长安,也望向林川。—题记
一 、重生如祭
我知道自己最初生长的地方。我认得这片养育着我的土地。春时它明媚葳蕤,河洲里的关关,是我生命最初的清脆和鸣,秋日它温凉静宜,蒹葭上的苍苍白露,是我睡梦里的一丝温柔凉意。我忧心于它的战乱,也因其于疼痛中绽出得更深、更厚重的美而不住痴惘流连。
但那只是我的一个遥远的梦境。
又过了一段古而远的时光。
晋阳的战鼓擂响了我的灵魂。一骑李唐,将十里杏花跑成一掠眼的红烟。千车举,万旗张,易世的烽火燎尽了每一处繁华过眼,燎尽隋的最后一处颓圮云烟。流摇妆影,钗落鬓华,昔时娇玉,都成前朝旧梦。
她来向我告别。
“幽兰度曲不可终。”她最后的凄然一笑冷却在五月盛大的烟尘里。李渊继位。
我从孤冢旁缓缓站起。
于是这世间的万般喜乐,从此由我诉说。
李唐施我以具象。我成了西京的通明灯火,是铸作两半的牙璋,是抛下纸笔的一腔孤勇,是鹤关渺渺、音信已断,是征夫所戍之乡,是他乡里的永夜未央。
无数带着温度的灵魂和热血重新描摹出我的底调。功名与壮志,雄心与远征,成为我生命里跳脱不出的元素。李唐刚刚落定,他正覆向我,启开一段盛世。
彼时西南未定,晋阳难安,狼烟乍起时,我常想起那座孤冢。南朝绮错的宫窗里,有她的气泽。而远征遥遥路未尽。我停下脚步,在她的方向抬起头。
如是此刻,浩浩夕月,春水长天入眼,角弓烽火巍巍寂灭。我因战争而粗粝犷野的心终于复归于安宁。
此夜月华如梦,相思逐流。
“幽兰度曲不可终。”她没有说错。
不知何时,她再度悄然而至,从春夜的江月里,江月的烟渚里,烟渚的青草旁。宫窗被击碎的那一刻,她的气泽曾散向战火里的每一处烟尘,也凝聚在我的指尖。
她仍在唱渡口的故调:“秪疑落花慢去,复道春风不还。少年唯有欢乐,饮酒那得留残!”笑容迅速暗淡在春日的夜色里。
“曲子终究要唱完。”她淡淡地垂下眼睑,江月如风如雨。
“愿逐月华流照君。”我掬起一捧。
让我们好好地告别。
二 、浮华一梦
李唐的光热仿佛是无限的。他永远在生长,在扩散,在尽己所能地圈揽。他声势浩大,呼风灼灼,周遭的一切都被他照亮,也被他掩盖。我在广阔天地间游荡,被和风熏得半醉。我是癫者,只在白日纵歌;是青盌,盛着绿醪流霞;是山月,匿于云海苍苍。我乘风游走,不知何为所托。我在翠微横斜,我在渌水微澜,我在金樽对月,在青山白水,在暮云霜钟。我重回生命之初的关关和弦,天地间的一切都是我的树梢。我一次又一次地被同样醉酒的诗人撷下,在恣意的墨迹里流淌,或是他鬓里的一缕孤狂。醒时,他是清峻凛冽的剑客,醉后他是无可不谈的狂者。他指山指水,吟天咏地,他撷我至更轻更远的放浪疏狂。那段时光里,我是他独酌时的倒影,看懂了他的大梦还乡。
他说,“大鹏飞兮振八裔”时翘起嘴角髯须的梢尖。
我凝望着他,眼里错落着他曾经的疏狂:“这一次,不作别。”
不用作别。他的血,鲜活在我的生命里,永不朽烂,永不褪色。
李唐在不断壮大着自己的光热,他描摹着他的旷世宏图,气象万千。而我的灵魂里,不止一种色调。
我曾在无数的月夜里望向长安。烛火明灭,热血作沸。古道迟迟,但鲜衣怒马,前途遄遄,但青春作伴。我怀抱着长风破浪的念想,奔赴向这落了雪的河川。
“隐者自怡悦”者曾如此,“万事不关心”者曾如此,“绿蚁新醅酒”者亦如此。我们都不能免俗,我再次踏上征途。
李唐的光辉注定湮灭。当他野心勃勃,想要包揽一切时,这场盛大就已经在悄悄地覆灭。
安贼一起,浮云蔽日。渔阳鼙鼓惊动千盛万骑,霓裳羽衣顿成宛转蛾眉。
黄埃散漫,云栈萦纡。“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后来有人这样讲。
这一场惶乱深谙八年的冗长。
国之不国,国难再国,我重返山林,再望河川。
我踏入山光潭影,踏入钟磬杳杳,踏入通幽曲径;我看到那人沐浴松风,清歌皓月,续续而弹;那人端坐北山白云,万般清兴,都在秋日聊发;那人行至水穷不忍驻足,坐看云起复卷舒;那人沿月棹歌,心事清皎如月。
原来我们都踏上了归林的道路。
除却一人,他总在夜半时将我撷下。黑云压城,月色在颠簸中逃亡。他月光下的面容惨淡冷峻,心事重重。他将我誊在纸上,字字都呼之欲出:“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于是我学会了以灵魂呼告。
他以消耗生命的方式换得我的延续,声声泣血:“安得广厦千万间!”跟随他的步履,我只是富儿肥马足下的尘土,但我的血肉,却从未有过的丰满温热。他将我揣在怀里,谱在心中。无依无靠,命系孤舟时,我是他唯一的归宿。
我看着他的离去。
“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这个奔走了一世,也呼告了一世的灵魂。
他倒在不系之舟。
自此,李唐盛世不再,我亦随其迈向暮色。
三 、再忆风华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我触摸得到李唐渐次的瓦解,但他的衰解,是我存在的另一种方式。
我依然游蕩在山水之间,然而山水仿佛只存在于过去。对盛世的执念令现实作古。我是沉沙折戟上未消的残铁,是贾生夜半的衣襟,是十年扬州的美人楚腰,是暮色里流急的春潮。
李唐曾繁极盛极,那个时代成了我新的梦境。这一场浮华笙梦,我梦回南朝。细密烟雨里,她在不远处眉眼生动,姿仪袅袅。
“相见时难别亦难”,她其实从未离去。
她向我走来,我蓦地惊醒。而有人手执锦瑟,娓娓言说着那一段华年。我惘顾此情,而追忆已成,不可悔改。
此刻风雨恻恻,她的身影引我至更深更远的未知。
朱温废唐哀帝而自立,改国号梁,定都开封。李唐灭亡。
凤城寒尽怕春宵, 那是我眼中最后的温柔景色。
秋娘的软语悠悠回响:“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何为少年时?于我,只是不想被人遗忘。
四、绝响不成
千百年后,我从沉睡中苏醒。此刻春意潺潺,风朗气清。
香烟袅袅,红袖添香里,我被明亮的眼神拾起,以苍劲的笔调写下。
我欣喜于这熟悉又陌生的人世,这又一次的重生。
很快,我被千万个声音吟唱,从夕照到黎明。我再次游走在天地间,脚下的泥土清芬如故。但我知道,我不会再被埋葬。我以我的有形,赋予千万之有形者,一次次地,在感慨那三千梦华的时候,以十指膜拜这濡养我们的土地,向她的神采、她的丰姿。
乾隆二十八年春,蘅塘退士开始编选《唐诗三百首》。自此,属于唐代的独有韵律传唱万世,永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