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 强
(湖南工业大学, 湖南株洲412007)
杜甫人生的最后两年是在湖南度过的,这两年虽然杜甫已经人入迟暮,但是却迎来诗歌创作的又一个高峰期。从大历三年(768年)冬季入湘,至大历五年(770年)秋冬之际病逝于潭州(今长沙)去往岳阳的路上,杜甫两年内创作诗歌多达100 余首。这其中,有一半的诗歌创作于他入湘次年(大历四年,769年)。当时,杜甫先是从岳阳出发到了潭州,随后又从潭州出发,到衡州(今衡阳)奔好友韦之晋。由岳阳入潭州的路上,杜甫一路经过洞庭湖、青草湖、湘阴县、长沙县、望城县,写作诗歌有《发白马潭》 《过南岳入洞庭湖》 《宿青草湖》《宿白沙驿》 《湘夫人祠》 《祠南夕望》 《入乔口》《铜官诸守风》 《北风》 《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等;从潭州出发去往衡阳,则路经湘潭县、衡山县。这一段路程所作诗歌,有《发潭州》 《宿凿石浦》《早行》 《过津口》 《次空灵岸》 《解忧》 《宿花石戌》 《早发》 《次晚洲》 《遣遇》 《咏怀二首》《望岳》 等。而此段路途,除去《发潭州》 《咏怀二首》 《望岳》 之外,其他9 首诗歌皆是在今株洲境内(唐代属湘潭县)所书写。事实上,杜甫行经株洲只待了三天两晚,然而却创作了9 首诗歌,非常高产。所以,杜甫行经株洲的诗歌创作,是非常值得研究的,其中有两点尤其值得关注。
第一,杜甫由潭州去往衡州的路上,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由潭州出发,到湘潭县(今包括湘潭县、株洲县等地);第二个阶段,由湘潭县出发,前往衡州。然而,由潭州去往湘潭县有二百余里路程,杜甫仅出发时作《发潭州》 一首,再未作其他诗歌。由湘潭县去往衡州的路上,也仅仅创作了《咏怀二首》 《望岳》。然而就是途经湘潭县境内的凿石浦、津口、空灵岸、花石戌等地(今皆属株洲辖区)时,创作了多首诗歌,而且都明确以地点为诗名。为何在凿石浦、空灵岸、花石戍等地,杜甫突然诗兴大发,创作多首诗歌?
第二,凿石浦、空灵岸等地并非名胜之地,在中国无数名山大川之中甚至可谓 “籍籍无名”,然而自杜甫作相关诗歌之后却成为纪念杜甫的重要园地。北宋时,当地人在凿石浦旁修建了杜甫草堂(又称少陵草堂),该草堂随即产生极大影响,吸引大量文人前来拜谒。著名书画家米芾就曾到此拜谒,并在湘江边的矶头岭上写下“怀杜岩”。此外,清代言友恂的《凿石浦工部祠》、黄本骥的《舟过凿石谒工部草堂》、易慎谷的《少陵草堂》 都是与此相关的诗歌。从一个名声平平的湘江滨江之地,变成一个与杜甫相关的重要文化园地,这个转变又是怎样发生的?
围绕这两个疑问,考察杜甫在株洲境内所作的9 首诗歌,我们可以发现杜甫途经株洲所作的诗歌,具有非常重要的诗史意义与文化精神,它们体现了杜甫诗歌一贯的关注民生现实的传统以及儒家文化的精神,虽然仅仅9 首诗歌,但却在后世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唐大历四年(769年)春,杜甫在株洲境内所写诗歌的情况是这样的:农历二月二十九日(公历769年4月11日)左右,杜甫行至株洲。第一天,他夜宿凿石浦,写下了在株洲的第一首诗歌《宿凿石浦》。次日一早,杜甫离开凿石浦,写下诗歌《早行》。这一天,杜甫先后途经渌口、空灵岸、昭陵滩,并夜宿于花石戍,分别写下诗歌《过津口》《次空灵岸》 《解忧》 《宿花石戍》。第三天一早,杜甫从花石戍出发,写下诗歌《早发》,先后途经晚洲和赤石村,写下诗歌《次晚洲》 《遣遇》。
由此可见,杜甫的诗歌主要集中于凿石浦、渌口、空灵岸、昭陵滩、花石戍、晚洲等地。为什么行至此处,杜甫拥有了蓬勃的诗歌创作欲望?这首先与天气、景色相关。杜甫行至此处时,正值春天,是激发人之情感与诗性的季节。而凿石浦、空灵岸、昭陵滩、花石戍、晚洲等地,景色秀丽,更加调动了诗人的创作之欲。所以杜甫在《宿凿石浦》 一诗中有 “仲春江山丽” 一语,正说明春光美景是他诗歌创作的重要外在刺激。在杜甫诗中,也充满了对景色的赞美之词。 《宿凿石浦》 云:“回塘澹暮色,日没众星嘒”[1]132; 《过津口》 云:“和风引桂楫,春日涨云岑”“回首过津口,而多枫树林”[1]133; 《次空灵岸》 云:“空灵霞石峻,枫栝隐奔峭”[1]133; 《宿花石戍》 云:“岸疏开辟水,木杂今古树”“地蒸南风盛,春热西日暮”[1]133; 《次晚洲》 云:“参错云石稠,坡陀风涛壮”“晚洲适知名,秀色固异状”[1]134。虽然凿石浦、空灵岸等地并非名胜之地,但是在诗人眼中,此地的池塘、星辰、桂树、枫林、石壁、河水皆呈现出异美的特质与多彩的面貌,所以被杜甫热情的记于笔端。杜甫所咏凿石浦、空灵岸、花石戍的景色,其实代表了唐代诗人歌咏祖国山川景色的一个特点:并不一定非是美色盛景促发了唐诗的优美,也可能是唐代诗人用其敏锐的眼光与杰出的才华建构了美色盛景。很多唐代诗人笔下无比美丽的山川名胜,其实本身景色并未多么出众。例如孟浩然隐居之鹿门山,也并不是风景绝美的名山,然而在孟浩然笔下其风光山色却不逊色于任何一座名山。而凿石浦、空灵岸、昭陵滩、花石戍、晚洲虽然同样不是风景名胜之地,但是杜甫却敏锐地发觉了其中之美。所以,杜甫行经株洲诗兴大发,除了与当时的天气与景色相关外,更与杜甫自身的审美素养与生命感悟有关。如果杜甫没有发现美的素养与洞察生命气息的感悟,他不可能歌咏凿石浦、空灵岸等地的自然风光。可以说,对于杜甫这样的顶尖诗人来说,并不是五岳、长江、黄河等名山大川才能激发诗兴,有时候诗人内在的审美觉察比外在的客观景象更为重要。所以我们认为,杜甫行经株洲一连创作9 首诗歌,其重要动因在于诗人内在兴致与外在风物产生碰撞,引发了诗歌创作的激情。首先来说,凿石浦、空灵岸、昭陵滩、花石戍、晚洲等地虽然并非绝美胜景之地,但是也具备秀美景色的全部要素:江水、树林、石壁、水滩等一应俱全,石、木、水、洲等风景元素皆备,加之时值春季,惠风和畅,天气秀朗,又为当时的风景注入了春光、蓝天、白云。与此同时,杜甫自长沙行至株洲的一段旅程,历经数天,并未创作诗歌。从其内在积蓄来说,诗性与诗感一直积淀于内,因为一直缺少外界的刺激,所以不曾将此种诗性引出。直到株洲境内之后,情与景结合,迎来了诗歌创作的小高潮。
然而,杜甫所写9 首诗歌并非仅仅书写风景,同时也写到了他在凿石浦、花石戍等地所见的兵火灾患、百姓穷途。渌口和花石戍在古代本是戍兵之所,而当时才经历了安史之乱,兵患与战乱给百姓带来极大的生活灾难。 《宿花石戍》 写到兵火之后花石戍村中一片寥落场景:“罢人不在村,野圃泉自注。柴扉虽芜没,农器尚牢固。”[1]133因为战火,村中已经无人,柴扉已经荒芜。 《遣遇》 中,则以采蕨女为典型,完整记录了普通百姓在兵荒马乱之中、酷吏压迫之下的生活困境:“石间采蕨女,鬻菜输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号。闻见事略同,刻剥及锥刀。贵人岂不仁,视汝如莠蒿。索钱多门户,丧乱纷嗷嗷。奈何黠吏徒,渔夺成逋逃。”[1]132采蕨女不但在战争中死了丈夫,同时自己还要面对奸猾酷吏的压榨与欺压,可谓困苦。与此同时,因为战乱,盗寇滋生, 《早发》 中写道:“侧闻夜来寇,幸喜囊中净。”[1]133可见杜甫自己也差点遭遇贼寇。正是基于如此乱世穷途,杜甫在《宿凿石浦》 中感慨:“穷途多俊异,乱世少恩惠。”[1]132
所以杜甫在株洲境内突发诗性,不仅仅是风景的刺激,同时也是因为他目睹了种种百姓困苦、乡村败落的景象,心生怜悯与忧世之情,从而产生了强烈的诗欲。故而,杜甫途经株洲所作的9 首诗歌具有重要的诗史意义。这种诗史意义,突出体现在自然风光与民生社会的反差。杜甫途经株洲,一方面感受到的是春光美景,另一方面却又目睹了人烟荒芜的寥落现状与百姓遭难的悲惨现实。正是在春色美景的反衬之下,人间苍生的穷途困苦才显得更加具有悲剧性。也正是通过表现凿石浦、花石戍这些地方的战乱灾患,诗歌反映出安史之乱之后整个国家几乎无处不遭苦难的历史现实——并不是只有长安等重要地域遭受灾难,即便是远离政治中心的湖南江滨之地,百姓的生活也是水深火热,这正是杜甫在株洲所作诗歌的诗史意义。
杜甫流寓株洲所作9 首诗歌,在宋代之后产生很大影响。其直接体现在北宋时,湘潭、株洲的乡贤在凿石浦旁修建了杜甫草堂。为什么他们要修建杜甫草堂?彭水明、鲁新民的《株洲杜甫草堂考》认为原因有四点:“草堂建于北宋,也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即宋朝是我国文学艺术发展的鼎盛期。首先,因实行科举制度,以诗赋取士,促使两宋300余年有11 万人通过科举取士,其规模数倍于前后朝,1008年还出版《大宋重修广韵》,保存了丰富的声韵学材料,促进了诗词的创作和普及。其次,北宋大开讲学之门,已经形成了影响力极强的白鹿洞、岳麓、应天、石鼓书院,号称四大书院。其三,杜甫诗在宋代开始广为传播,如《杜工部草堂诗笺》《杜诗笺》 《分门集注杜工部诗》 等的刻印发行。其四,宋代人们对观音菩萨、土地菩萨、财神爷、关帝爷、灶王爷等诸神的崇拜已基本定位,而文人也需要‘诗圣’的精神支撑。”[2]他们分析的原因是有道理的,但是有一点却忽视了:杜甫在湖南境内游历过许多地方,为什么不在别处而在凿石浦旁修建杜甫草堂?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杜甫在株洲所作的9 首诗歌。所以,凿石浦、空灵岸等地,是典型的“地以诗贵”,因为诗歌的记录与咏赞,而使该地获得了更高的文化附加价值。那么问题在于,杜甫目前有1 500 余首诗歌存世,作于株洲的9 首诗歌并不算是名篇,为什么这9 首诗歌产生了使后人为之修建杜甫草堂以纪念的影响?
首先,此9 首诗歌虽然并非杜甫诗歌中的名篇,但是作为杜甫流寓湖南诗歌群组中的组成部分,也是具有鲜明特色的。杜甫流寓湖南时期,由于已是晚年,他在诗歌创作的功力上已经达到了十分纯熟的境界,因此其诗歌的总体艺术水平非常高,并已经形成鲜明的具有杜甫个性的诗歌特色。毛炳汉的《试论杜甫湖南诗的特色》 认为:“杜甫的湖南诗纪行与咏怀结合较紧密,在思想感情上颇为奔放,但诗人往往尽量以平淡语写出,使人感到沉挚浑厚,词浅意浓,淡而有味;在描写景物上是简要清新;在体格声韵、用字造句和章法结构上用心细密,而无雕琢痕迹,出手纯熟,挥洒自如。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其老而不止的艺术创新精神。”[3]杜甫流寓株洲的诗歌虽然并不在杜甫所有诗歌的顶尖序列,但是作为晚年之作,在格律、语言、意境等方面还是体现出雄厚的功底与极高的造诣。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第一,对仗工整。杜甫的诗歌以对仗闻名,而《过津口》 中的 “白鱼困密网,黄鸟喧嘉音”、 《早发》 中的 “涛翻黑蛟跃,日出黄雾映” 在对仗上都非常工整,“白鱼” 对 “黄鸟”,“涛翻” 对 “日出”,“黑蛟” 对 “黄雾”,堪为律诗对仗的典范。第二,景象雄奇。 《宿花石戍》 “岸疏开辟水,木杂今古树”“地蒸南风盛,春热西日暮” 营造出古树林立、江水开阔的雄异景象,而《遣遇》 “春水满南国,朱崖云日高” 则呈现出春江水满、日照山崖的奇丽景色。第三,气势开阔。 《遣遇》 “磬折辞主人,开帆驾洪涛” 一句中,“洪涛” 一词表现了江水的浩瀚与壮阔,“开帆” 一词则表现了诗人驾驭江水、勇往直前的气概,整句诗具有非常开阔的气势。第四,语言瑰奇。 《次晚洲》 “棹经垂猿把,身在度鸟上” 中的“垂猿”、“摆浪散帙妨,危沙折花当” 中的 “摆浪” 都是非常新奇的用词,使诗句不落俗套,有瑰奇之美。可见,虽然此组诗歌并非绝对意义的名篇,但在艺术水平上也是绝对的良佳之作。
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是杜甫的9 首诗歌,普遍表现了忧国忧民的儒家精神与修身齐家圣贤精神,使得诗歌具有博大的情怀与深刻的立意。 《宿凿石浦》 表达了虽为鄙夫,却依然像圣哲一样忧世的境界:“鄙夫亦放荡,草草频卒岁。斯文忧患馀,圣哲垂彖系。”[1]132《过津口》 表达了追慕圣贤的仁者之心、清高之境:“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瓮馀不尽酒,膝有无声琴。圣贤两寂寞,眇眇独开襟。”[1]133《次空灵岸》 《宿花石戍》 《次晚洲》 则皆表达了对乱世百姓的同情与关爱, 《次空灵岸》 云:“可使营吾居,终焉托长啸。毒瘴未足忧,兵戈满边徼。”[1]133空灵岸风景优美,因此杜甫认为是个宜居之所,然而他又马上想到百姓仍然遭患毒瘴与兵戈之苦,反映出杜甫一贯的视天下苍生更重于自己的博大胸怀。《宿花石戍》 一诗,则表达了轻赋税、脱民困的美好愿望:“山东残逆气,吴楚守王度。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1]133可见这组诗歌,杜甫一方面以追慕圣贤为目标,表现出崇高的人格追求;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关心苍生命运的伟大情怀。这二者皆是传统儒家精神的核心要义,是儒家文人所倾慕的至高境界。正因杜甫此组诗歌蕴含了儒家精神的追求,所以成为后世在株洲为其建堂立祀的重要原因。
总之,杜甫虽然途经株洲的时间只有三天两晚,所作9 首诗歌在数量上也算不上多,但是它们反映了凿石浦、空灵岸、花石戍等地的自然风光与百姓苦境,寄寓了杜甫对黎民百姓的关怀和对儒家精神的追慕,不仅具有重要的诗史意义,也深刻体现了杜甫所代表的儒家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