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天诚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周氏兄弟曾在东京民报社听章太炎讲学,这是人尽皆知的史实。关于鲁迅与章太炎的师生关系,学界也多有讨论。然而,周作人与章太炎的师生关系,却往往被忽视。周作人在1924年曾作《我的负债》,列举了自己的几位“先生”,其中包括“康梁”,“严几道、林琴南”,而“我的末了的一个先生,即是章太炎先生”,“他的自以为专长的政治,我不能赞一辞;他的学问,我也一点都不传授到。但我总觉得受了不少影响,革命前后的文字上的复古或者也是一种,大部分却是在喜欢讲放肆的话,便是一点所谓章疯子的疯气”。[1](P.560)与其兄鲁迅不同,周作人颇为其“章门弟子”的身份骄傲。然而,在1926年,周作人却效仿当年的章太炎,做出了“谢本师”的举动:“先生昔日曾作《谢本师》一文,对于俞曲园先生表示脱离,不意我现今亦不得不谢先生,殊非始料所及。此后先生有何言论,本已与我无复相关,唯本临别赠言之义,敢进忠告,以尽存心:先生老矣,来日无多,愿善自爱惜令名。”[2](P.118)为何在短短两年之间周作人对章太炎的态度会有如此大的转变?在“谢本师”事件中,周作人与章太炎分歧的焦点究竟为何?这种分歧是否又有着某些思想层面上更深刻的内涵?这是本文希望回答的问题。
另外,“谢本师”并不意味着周作人与章太炎的决裂。1932年,周作人与其师达成了和解,周作人不仅在文章中重新尊称章太炎为“章太炎先生”或“太炎先生”,而且还赴北大听章太炎讲学,甚至摆家宴宴请章太炎。是什么促使周作人在1932年与章太炎和解?这次和解又是否反映了时代的某些特征呢?这也是本文希望回答的问题。
关于周作人“谢本师”事件,笔者并未找到任何一篇详细讲述其前因后果的文章。在钱理群先生的《周作人传》中,作者仅仅点出了“谢本师”与章太炎“反赤”的态度有关[3](P.269),但并未展开。为何章太炎“反赤”会激怒周作人?章太炎又为何“反赤”?1932年周作人又是如何与其师达成和解的?这些问题都没有得到很好的解释。而在另一本较有影响力的周作人传记、倪墨炎先生的《“隐士与叛徒”:周作人传》中,作者甚至根本没有提及这一事件,对于章太炎与周作人之间师生关系的论述也相当少。学者们多讨论鲁迅与章太炎的关系,在最新出版的两种章太炎研究专著中(林少阳先生的《鼎革以文——清季革命与章太炎“复古”的新文化运动》、陈学然先生的《再造中华——章太炎与“五四”一代》)都有专章讨论鲁迅与章太炎的关系,却并未论及周作人。
然而,章太炎研究与周作人研究的一些成果有助于我们解释“谢本师”事件。例如,对于章太炎的“反赤”,罗志田先生在《中外矛盾与国内政争:北伐前后章太炎的“反赤”活动与言论》一文中结合当时内政外交的局面,做了很好的解释;而曾被污名化的“联省自治”运动,最近陈学然先生在《捍卫共和:章太炎对联省自治运动的贡献》一文中(收录于《再造中华——章太炎与“五四”一代》)重新论证了其价值。同时,汤志钧先生编订的《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保存了大量史料,为研究者提供了极大便利。周作人研究方面,赵京华先生的《周作人的民族国家意识》为我们理解周作人民族主义思想的特点提供了很好的帮助;小川利康先生的《日本新村对周作人之影响再议》则揭示了周作人与社会主义思想的某些以往被忽视的联系。另外,张菊香、张铁荣编著的《周作人年谱(1885-1967)》虽然已经被证明存在诸多错误,但作为目前正式出版的唯一一部中文周作人年谱,对我们的研究依然有重要意义。
通过研究,笔者认为,周作人与章太炎在1926年分歧的焦点,是他们各自对于“反赤”的态度。章太炎将中国的“赤党”视为苏俄帝国主义入侵中国的傀儡和先锋,故而坚持“反赤”;周作人则由于个人情感和思想倾向的缘故,同情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理论,并且透过“反赤”看到了军阀对于言论和思想的压迫,故而坚定地批评“反赤”。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或者说对待“反赤”的不同视角,实则受章太炎与周作人在20年代各自提出的不同救国方案的影响。章太炎主张联省自治的法制改革,故而十分警惕希望武力统一中国的广州革命政府及其北伐军;周作人则主张以“正当的民族主义”为核心的思想革命,因此透过“反赤”看到了中国人思想上“嗜杀”的“遗传病”。1932年的师生复和则与时局的变动密切相关。“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加紧对中国的入侵使得周作人与章太炎之间关于“赤党”的分歧变小。同时,紧迫的时局也使他们不得不放弃原本各自的救国主张,而同时回到了某种程度的“文化救国”方针之上。这种“文化救国”的方针使两人对中国传统文化又做了一番创造性阐释,取得不少成果。
新文化运动后,作为这一运动主将的周作人,与其师章太炎的分歧是多层次的。然而,使周作人绝对无法忍受,以至于触发了“谢本师”事件的,是章太炎的“第三个电报把剿平发逆的曾文正奉作人伦模范”。周作人由此认为“先生现在似乎已将四十余年来所主张的光复大义抛诸脑后了”,“我相信我的师不当这样,这样的也就不是我的师”。[2](P.117)然而,查《章太炎年谱长编》,章太炎于1926年间发出的各封通电中,并未出现将“曾文正奉作人伦模范”的字样。而提及曾国藩,并最有可能成为周作人所谓“第三个电报”的,是1926年8月13日发出、并载于1926年8月15日《申报》的反对北伐的通电,其中论及曾国藩时称:
当知巨憝不除,虽有金汤,危如朝露,猝被俘虏,要领即分,何地位之可冀、恩怨之可复哉。今之世虽无刘裕,而曾国藩则为老生逮见之人,非不可勉而企也。师其勤诲,效其节制,有志者何必不成。且以顺制逆,以夏攘夷,则名义必可齐于刘裕,而远视曾国藩为贞正,于是干蛊之功保民济国,此则不佞所望于群帅与在野之豪杰者也。[4](P.507)
另外,在周作人晚年对“谢本师”事件的回忆中,他又说:“后来又看见论大局的电报,主张北方交给张振威,南方交给吴孚威,我就写了《谢本师》那篇东西,在《语丝》上发表。”[5](P.729)而上述章太炎的通电中,有这样的语句:“宜以北事付之奉晋,而直军南下以保江上。”[4](P.507)据此,笔者认为,周作人所谓“第三个电报”就是章太炎1926年8月13日发出的这份通电。
在周作人的著作中,甚少提及曾国藩,即便提及,也大多是在讨论桐城派时,将曾国藩视为其代表。据笔者查证,周作人在“谢本师”事件之前,只在1912年的《望华国篇》中,对曾国藩的从政经历和人格进行过评价。《望华国篇》中,周作人认为中国人“种性日离,千载以来,世为胜民,以利禄为性命,以残贼为功业。利之所在,不问恩仇,虽异族可君,同种可杀也。其次所畏莫若威。故所业二,不受制于人,则为暴于国”,由此,中国的历史“历历皆罪恶之迹,亦历历皆耻辱之痕也”。而曾国藩,正是这罪恶与耻辱的第五个证明:“五征之于太平天国时曾彭之助贼,杨李之争权。”[6](PP.227-228)作为广义的清季革命青年的一员,周作人始终将曾国藩视为助满清政府屠杀汉族同胞的凶手。因此,他自然无法忍受昔日革命导师章太炎如今竟将曾国藩“奉为人伦模范”。
然而,章太炎对于曾国藩的态度,事实上常根据文章内容和辩论对象的不同而不断变化。在《序〈革命军〉》中,为了证明革命势力的正义性,他将站在“洪氏”之“义师”对面的“曾、李”称为“柔煦小人”,他们“徒欲为人策使,顾勿问其韪非枉直,斯固无足论者”[7](P.152)。而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章太炎一方面为了驳斥康有为“国朝之制,满、汉平等”[7](P.164)的说法,重申了曾国藩“柔煦小人”的特点(1)“曾、左诸将,倚畀虽重,位在藩镇,蕞尔弹丸,未参内政。且福康安一破台湾,而遂有贝子郡王之赏;曾、左反噬洪氏,挈大圭九鼎以付满洲,爵不过通侯,位不过虚名之内阁;曾氏在日,犹必谄事官文,始得保全首领。”参见朱维铮、姜义华编注《章太炎选集(注释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65页。;另一方面,为了证明中国人有非常鲜明的“种界”意识,“欲士之争自濯磨,民之敌忾效死,以期至乎独立不羁之域”[7](P.182),提出必须靠革命驱逐异族统治者。章太炎又认为曾国藩等人事实上“轻视鞑靼”,做官只为“冠貂蝉、袭青紫”,“功成而后,于其政治之盛衰,宗稷之安危,未尝有所筹画焉,是并拥护一姓而亦非其志也”。 [7](P.181)而在《书曾刻船山遗书后》一文中,章太炎又认为曾国藩镇压太平天国是为了“拒祆教、保桑梓”,并且有“覆满洲”之志,只是因为“左、李诸子新起,其精锐乃逾于旧,虽欲乘胜仆清,物有相制者矣。独有提挈湘淮,以成百足之势,清之可覆与否,非所睹也”。[8](PP.123-124)到了1926年,章太炎视联俄的北伐军为较太平天国更不如的叛国者,“粤东自蒋中正得政,尊事赤俄,奉鲍罗廷为统监,而外以反对帝国主义为口实,致少年军士受其蛊惑。究观其实,惟有内摧粤军,外扰湘境,以为赤俄辟土”[4](P.506),所以才会给予曾国藩更加正面的评价,进而使周作人以为其师要奉“曾文正”为“人伦模范”。至于章太炎为何会将联俄联共的国民党政府视为叛国者,这将在后文进行详细论述。
综上,无论章太炎还是周作人,他们1926年时对于曾国藩的态度,事实上都出于民族主义的立场:周作人延续着他清季革命青年的态度,视曾国藩为清廷帮凶;而章太炎则视“赤俄”,或者说“帝国主义”为更大的威胁,并因此给予“拒祆教、保桑梓”的曾国藩更加正面的评价。然而,周作人对于帝国主义入侵中国并非没有察觉,他在20年代曾撰写了大量时评类文章抨击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在《排日平议》一文中,他呼吁“中国智识界应该竭力养成国民对于日本的不信任”,“使大家知道日本的有产阶级,军人,实业家,政治家,新闻家以及有些教育家,在中国的浪人支那通更不必说,都是帝国主义者,以侵略中国为职志的”,并且不断重申“日本是中国最危险的敌人”。[9](P.365)
所以,周作人与章太炎分歧的焦点并不在于对曾国藩的评价,章太炎也并没有,至少在他自己的主观意愿上并没有,“将四十余年来所主张的光复大义抛诸脑后”。他们分歧的焦点在于对待北伐军,或者更确切来说,对待“赤党”的态度。章太炎视联俄联共的国民党政府为“赤俄帝国主义”入侵中国的傀儡和先锋,而周作人则不是。事实上,在个人情感和政治思想层面上,周作人在1926年前后不仅同情中国共产党,而且对社会主义理论有着相当程度的认同。
章太炎在1925至1926年间曾公开发表了大量“反赤”言论。比如1925年10月31日,章太炎在上海国民大学做《我们最后的责任》的演讲,称“我们现在所要反对的,就是要反对共产党”,“我们应当反对借俄人势力压迫中华民族的共产党”,并将反对“借外人势力来压迫中华民族”视为“我们最后的责任”。[4](P.478)又比如1926年1月30日,章太炎在接受国闻通讯社记者采访时称:“今日国内之问题”“在注意如何打倒赤化。”[4](P.490)同年4月7日,章太炎更是在上海组织成立“反赤救国大联合”,担任理事,并发出通电称:“赤祸日炽,汉奸公行,以改革经济为虚名,而召致外患为事实,不亟剪除,国将不国。”[4](P.493)4月26日,“反赤救国大联合”又开干事会,章太炎任主席。会议通过《反赤救国大联合会宣言》,称“居今之世,反对赤化,实为救国要图”,“反赤之举,非学理主义制度种种问题,而为国家民族危急存亡之关键也”。[4](P.497)
为何章太炎会有如此激烈的反赤态度?由于受到鲁迅的章太炎叙述压抑,(2)关于鲁迅的章太炎叙述对章太炎研究的压抑,可以参看陈学然的《拒绝简化:鲁迅阴影下的章太炎其人其学》,《再造中华——章太炎与“五四”一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64-422页。以往学界多认为二三十年代的章太炎已经“既离民众,渐入颓唐”,“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10](P.565),并因此对于章太炎晚年的思想和学术评价甚低,比如姜义华便称其为“思想的颓唐与学术的僵化”[11](P.650)。由此,学界以往也多将章太炎的“反赤”视为他晚年思想落后保守的结果:
二十年前曾理直气壮地坚持过要以革命开“民智”,要通过“平民革命”去涤荡旧时代的种种瘴气,现在,却站到民众的对立面去了,除去与民众逐渐隔绝这以原因外,最重要的内在根源,是他所株守的旧民主主义那一整套理想、纲领、方案。……以俄国资产阶级革命党人自况,担心在新的革命风暴中成为革命的对象,因而想把这场新的革命风暴及早扑灭下去,正非常典型地说明了一个停留在旧民主主义立场上的资产阶级革命家在前进的历史面前,如何成为时代的落后者。[11](P.660)
然而,正如陈学然先生所说:“在各路势力竞逐的20年代,本不应以中央集权的角度或后来的政治正确原则,转过来压抑当时的各种开放性。”[12](P.415)那种带有历史的后见之明的观点所反映的,“往往是那些随着‘五四’大潮兴起的学术胜利者、政权统治者所掌握的话语权,他们压抑了近代中国史上那些‘失败者’和‘弱者’的时代论述与多元声音”[12](P.413)。
如果我们仔细阅读章太炎的这些反赤言论,不难发现,章太炎是将联俄联共的国民党政府视为苏俄帝国主义入侵中国的傀儡和先锋,他依旧坚持着自己民族主义的立场。在《我们最后的责任》这次演讲中,章太炎说,“现在的共产党,并非共产党,我们可以直接称他‘俄党’”,“现在广东的党政府——什么‘党’‘不党’,简直是笑话,直是俄属政府——借着俄人的势力,压迫我们中华民族,这是一件很可耻辱的事”。[4](P.478)在1926年1月30日的采访中,章太炎将军阀混战与“打倒赤化”相比,认为:“十余年来之战争,尚系内部之争,今兹之事,则已搀入外力,偶一不慎,即足断送国家主权,此与历次战争绝对不同。”[4](P.490)而在《反赤救国大联合会宣言》中,这一立场更为鲜明:
顾赤化为害,非专就共产言也。共产主义自为另一问题,赤俄以之实验于内已败,则更取新经济政策而代之。其对外也,仍利用共产之号召,以遂其鲸吞蚕食之狡谋焉。十九世纪帝国主义者,以经济亡人国,其祸昭著,有目共睹,而过激派欲以赤化政策亡人国,诡谲变幻,其后患也难知。[4](P.497)
另外,“赤化流传”之后,中国即使“不即亡于赤俄”,也会招来列强瓜分,因而亡国灭种:
海通以后,中国于列强无所偏亲,向使易以赤帜,则列强均势一破,远东大战之启,其结果当以共分杯羹为议和之条件。[4](P.497)
章太炎何以对共产党和北伐军有如此印象?根据罗志田的研究,这是由于20年代的民国政局内争与外交纠葛在一起,各路政治势力都希望借外部力量实现统一,而苏俄在与国民党的合作中,也确实有为自己谋私利的举动。[13](PP.69-88)
孙中山在1922年就有借助外部势力以完成中国革命的言论:“中国革命的前途,和运用外交政策的是否有当,实有密切的关系……在列国之中,有两个国家,尤其和我们休戚有关。这就是我们的近邻日本和苏联。假如这两个国家都成为我们的盟友,当然最好,如果不能,至少也要获得其一,我们的革命工作才能顺利进行。”(3)参见《孙中山1922年在广州对国民党同志训话》,转引自罗志田《中外矛盾与国内政争:北伐前后章太炎的“反赤”活动与言论》,《历史研究》,1997年第6期,第69-88页。而苏俄虽然宣称放弃所有帝俄在中国的特殊利益,同时却又在谈判中尽可能多地保留这些利益。若将《孙文越飞联合宣言》和北京政府与苏俄订立的《中苏解决悬案大纲协定》进行比较就会发现,广东方面为了获得苏俄的支持,事实上比北洋政府对苏俄作出了更多的妥协和让步。[13](PP.74-75)另外,五卅惨案爆发以后,苏俄通过指导国民党、共产党进行一系列群众运动,利用这一事件施行自己抚日反英的外交政策,表面上却仍以支持中国反对帝国主义为号召,这也直接引起了章太炎等人对苏俄势力的警惕,并导致了他们的仇俄思想。[13](P.75)章太炎在1925年6月9日《致李根源书》中称:
沪上自发生惨变后,罢市已逾七日,而交涉仍无进步。盖由学子受赤化煽诱,不知专意对付英国,而好为无限制之论。如所云“打倒帝国主义”“国民革命者”,皆足使外人协以谋我,而且令临时政府格外冷心。此案恐遂无结果,徒伤无事之人,而赤化家乃得阴受金钱,真可恼亦可丑也。[4](P.467)
由此可见章太炎当时对苏俄以及“赤化”的厌恶。罗志田先生对章太炎与联俄国民党人的分歧做了如下总结:
国民党人出于“实际政治”的现实考虑,视寻求外援为促革命成功的必要手段,且自己也确有最后不逾越的准则,惟对章太炎这样的老革命党人和严格的民族主义者来说,中国人的事情当由中国人自己解决,在维持中华民国这一大前提下,即使是战争甚或区域割据等方式都可暂时认可;不论出于何种现实考虑,只要在内争中引入外力,就是“叛国”,决不能容忍。[13](P.??)
另外,北伐军武力统一中国本身也是支持联省自治运动的章太炎所反对的,因为他认为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权“在复杂纷扰的国际竞争格局下”,非常容易“受列强操控而影响民族国家的整体利益”[12](P.319),“中央政府一变而为卖国机关,有之不如其无”[4](P.383)。所以他强调,“必推翻外人所凭借以欺凌国人之中央,方能建成完全独立之健全国家”。(4)参见章太炎《在湖南省省长饯送宴上之演说》,转引自陈学然《再造中华——章太炎与“五四”一代》,第319页。而苏俄势力在中国的作为正应验了他的这一忧惧,联俄的广州国民政府和北伐军,在章太炎眼中已经变成了“卖国机关”,所以章太炎才会视“反赤”“为国家民族危急存亡之关键”。
周作人在文学史中往往是作为“左翼”及“革命”话语的对立面出现的:一方面,他与主张“革命文学”的左翼文人之间直接爆发过论战;另一方面,他作为“京派”文学以及“小品文”运动的精神领袖,从很早开始,就被评论界认定为一位“自由主义”作家。然而,我们应该注意的是,周作人与“左翼”的分歧,主要集中在文学层面。在政治思想和个人情感方面,周作人事实上不仅同情共产党,而且对社会主义理论有着相当程度的认同。
根据小川利康的研究,周作人对苏俄社会主义最初的了解,应该源自俄国十月革命的刺激。正是在十月革命的刺激下,周作人对武者小路实笃的《一个青年的梦》产生了兴趣,进而大力宣传介绍日本新村运动。[14](P.137)当然,周作人在留学日本期间,就已经对俄国资产阶级革命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和鲁迅不仅在《域外小说集》中翻译了斯谛普虐克、迦尔洵、契诃夫、梭罗古勃、安特来夫等多位俄国作家的多部短篇小说,而且由于“佩服它的求自由的革命精神及其文学”[15](P.275),还曾尝试学习俄语。据刘半农回忆,1917年初到北京的周作人“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俨然一俄国英雄也”[15](P.466)。由此亦可见俄国文学与革命思想在当时对周作人的影响。另外,据小川利康的研究,周作人在1918年曾与蔡元培谈及访俄事宜,“这个时期要访问俄国,自然要看到布尔什维克政权,他的兴趣自然离不了俄国革命”[14](P.140)。
然而,十月革命虽然使周作人接触到了社会主义思想指导下的工农武装起义,但却并没有使周作人更加赞同这一社会变革方式,反而激发起了他对于“暴力革命”的“忧惧”。当时周作人创作的新诗《小河》就反映了这种“古老的忧惧”。后来周作人在解释《小河》的主旨时曾说:“鄙人是中国东南水乡的人民,对于水很有情分,可是也十分知道水的厉害,《小河》的题材即由此而出。古人云,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法国路易十四云,朕等之后有洪水来。其一戒惧如周公,其一放肆如隋炀,但二者的话其归趋则一,是一样的可怕。”[15](P.490)因此,周作人才会青睐新村运动:
总之新村的人不满足于现今的社会组织,想从根本上改革他,终极的目的与别派改革的主张虽是差不多,但在方法上有点不同。第一,他们不赞成暴力,希望平和的造成新秩序来。第二,他们相信人类,信托人间的理性,等他醒觉,回到正路上来。[16](P.242)
也就是说,周作人认可十月革命的目的,但并不认同革命者的方法。正如小川利康所说,周作人“赞同武者小路,是因为他认为通过新村运动可以回避流血革命而改变世界秩序。他同时明确意识到革命的必然性,但‘惧怕革命’,不希望‘用暴力’改变社会”。[14](P.144)
然而没过多久,在各种社会事件以及突如其来的肋膜炎的冲击下,周作人的思想陷入混乱、彷徨,最终他选择了放弃“新村运动”,放弃一切政治上的幻想,转而耕耘“自己的园地”,亦即专心从事“文艺”活动。但是“共产社会”的理想并没有就此离开周作人的脑海,当1925年由于局势的恶化,周作人不得不“回到民族主义”,重新开始撰写大量时评时,他不仅重提“共产社会”的理想,而且承认了新村运动的“迂远”,认为“阶级争斗总是争斗定的了”:
世上或者会有像托尔斯泰、有岛武郎这样自动地愿捐弃财产的个人,然而这是为世稀有的现象,不能期望全体仿行。日本日向地方的新村纯是共产的生活,但其和平感化的主张我总觉得有点迂远,虽然对于会员个人自由的尊重这一点是极可佩服的。我不知怎的不很相信无政府主义者的那种乐观的性善说。阶级争斗已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并不是马克思捏造出来的,正如生存竞争之非达尔文所创始,乃是自有生物以来便已实行着的一样:这一阶级即使不争斗过去,那一阶级早已在争斗过来,这个情形随处都可以看出,不容我们有什么赞成或反对的余地。总之,由我外行人说来,这阶级争斗总是争斗定的了。[9](P.183)
需要指出的是,周作人如此表态,并不意味着他变成了一位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尽管他号称自己是“共产思想者”。周作人对“共产思想”的认同,基于他对理想的“共产社会”的认识,而这种认识,与马克思主义对未来理想社会的认识实则相去甚远。对于周作人来说,“共产社会”与其他各类乌托邦的理想社会没有区别,他甚至因此认为“真正宗教家应该无一不是共产主义者”:
宗教的目的是在保存生命,无论这是此生的或是当来的生命;净土,天堂,蓬莱,乌托邦,无何有之乡,都只是这样一个共产社会,不过在时间空间上有远近之分罢了。共产主义者正是与他们相似的一个宗教家,只是想在地上建起天国来,比他们略略性急一点。[9](P.182)
实际上周作人没有读过马克思的著作,“没有见过马克思的书皮是红是绿”,甚至“对于阶级争斗的正确的界说还不知道”[9](P.182)。因此,他自然只能对这些专业术语作望文生义的解读了。然而周作人误读共产主义并不妨碍他亲近和同情当时中国社会的共产主义者,甚至可以说正是这种误读,使周作人在思想上亲近共产主义运动。正如他所说“我相信现在稍有知识的人(非所谓知识阶级)当无不赞成共产主义”。[9](P.182)
除了政治思想理论上亲近共产主义,周作人在个人情感上也非常同情共产主义者:一方面,由于在北大任教,周作人的好友与学生中,有许多信奉共产主义的进步人士;另一方面,北洋政府,包括之后的南京国民政府,奉行“反赤”政策,以“反赤”之名行思想压迫之实,大肆屠杀对政府持异议者,这使周作人更坚定地站在了被屠杀者的一边。
周作人与同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的陈独秀、李大钊一直保持着非常不错的私交。当周作人宣传介绍新村运动时,他“最坚决的支持者竟然是中国第一批马克思主义者,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导人,从年长一辈的李大钊,到年轻一代的毛泽东、蔡和森、恽代英等都是如此”[3](P.187)。即便1922年由于“非基督教大同盟”的缘故,周作人与陈独秀等共产党人之间爆发论战,但他们的私交似乎并未受影响。其中,周作人与李大钊的关系尤为密切。
周作人与李大钊相识于北大,当时周作人经常会去与李大钊闲谈:“在第一院即红楼的,只有图书主任,而且他又勤快,在办公时间必定在那里,所以找他最是适宜,还有一层,他顶没有架子,觉得很可亲近,所谈的也只是些平常的闲话。”[15](P.589)当时,李大钊不仅对新村运动表示了极大的兴趣,还与周作人一同发起了“工读互助团”。[3](P.187)而当周作人在孔德学校任教时,李大钊的儿子就在周作人的班上。当李大钊加入共产党之后,周作人还曾在李大钊与加入共产党的北大学生之间充当过联络人。[15](P.590)
李大钊牺牲之后,周作人不仅撰文表示哀痛(5)“李君以身殉主义,当然没有什么悔恨,但是在与他有点戚谊乡谊的人总不免感到一种哀痛,特别是关于他的遗族的困穷,如有些报纸上所述,就是不相识的人看了也要悲感。”参见周作人《谈虎集》,止庵校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92页。,奋起反驳污蔑李大钊的日本报纸[9](《日本人的好意》,PP.356-359),为李大钊文集的出版奔走忙碌(6)参看张菊香、张铁荣编著《周作人年谱(1885-1967)》,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1933年4月、5月、7月条,1934年3月条,1935年2月条。,还尽可能地照顾李大钊的儿女。将李大钊遇害的消息告诉李葆华后,“守常的儿子以后住在我家有一个多月,后由尹默为经营,化名为杨震,送往日本留学,及济南事件发生,与孔德去的同学这才都退学回来了”[15](P.591)。而即便是在附逆之后的1940年,周作人依然为李大钊儿女前往延安提供了帮助。“李大钊长女李星华及其弟李光华去延安,临行前,经周作人帮助,李星华在伪北京大学预支了两个月的薪金作路费,并办了出北平的‘良民证’。”[17](P.603)由此亦可见周作人与李大钊的私交之好。
当然,周作人对苏俄在中国为自己谋求利益并非毫无察觉,他对苏俄同样有所警惕,在《〈神户通信〉附记》一文中,他明确表示了对苏俄真实态度的疑虑:“(日本)这样一个利害同中国截然相反的国度,我想纵使不是敌国,也总决不是什么友邦而且还什么共存共荣。实际上对于中国那一国不是如此(我不能确信把那个有卢布的国除外)。”[1](P.798)然而,周作人坚定地批判“反赤”,实际上与当时各路政治势力以“反赤”为理由,遂行自己的军事行动,或实行思想压迫,甚至屠杀学生有关。罗志田先生在他的论文中已经指出,20年代“中国政治活动的一个倾向,即在政治运动中有意识地运用民族主义”[13](P.76)。而由于相当一部分知识精英都抱有和上文所述章太炎一样的对待苏俄的态度,“反赤”在这一时期便成为了很好的“政治斗争的武器”,“各军阀的通电中就都以‘反赤’为其军事行动正名了”[13](P.77)。这使注重思想自由和个体独立价值的周作人尤为气愤。“三·一八”惨案后,周作人为遇难者写挽联:
赤化赤化,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
白死白死,所谓革命政府与帝国主义原是一样东西。[17](P.315)
这正反映了周作人对北洋政府所谓“反赤”的真实态度:“赤化”不过是军阀消灭异己时的借口而已。这些因“反赤”而消逝的熟悉的青年的生命,最使这一时期的周作人神伤:
听到自己所认识的青年朋友的横死,而且大都死在所谓最正大的清党运动里,这是一件很可怜的事。青年男女死于革命原是很平常的,里边如有相识的人,也自然觉得可悲,但这正如死在战场一样,实在无可怨恨,因为不能杀敌则为敌所杀是世上的通则。从国民党里被清出而枪毙或斩决的那却是别一回事了。燕大出身的顾陈二君,是我所知道的文字思想上都很好的学生,在闽浙一带为国民党出了好许多力之后,据《燕大周刊》报告,已以左派的名义被杀了。北大的刘君在北京被捕一次,幸得放免,逃到南方去,近见报载上海捕“共党”,看从英文译出的名字恐怕是她,不知吉凶如何。普通总觉得南京与北京有点不同,青年学生跑去不知世故地行动,却终于一样地被祸,有的还从北方逃出去投在网里,令人不能不感到怜悯。[9](P.195)
而透过这样的“反赤”,周作人看到的不再是苏俄帝国主义的入侵或是反抗苏俄帝国主义的紧迫性,而是“故鬼重来”,是中国人“杀乱党的嗜好”,“一种根深蒂固的遗传病”:
我觉得中国人特别有一种杀乱党的嗜好,无论是满清的杀革党,洪宪的杀民党,现在的杀共党,不管是非曲直,总之都是杀得很起劲,仿佛中国人不以杀人这件事当作除害的一种消极的手段,(倘若这是有效,)却就把杀人当作目的,借了这个时候尽量地满足他的残酷贪淫的本性。在别国人我也不能保证他们必不如此,但我相信这在中国总是一种根深蒂固的遗传病,上自皇帝将军,下至学者流氓,无不传染得很深很重,将来中国灭亡之根即在于此,决不是别的帝国主义等的关系。[9](P.204)
因此,对周作人来说,关乎国家命运的不再是反抗帝国主义入侵,而是根除中国人的这些“遗传病”。1928年,周作人写了一篇《人口问题》,戏谑而尖刻地批判了军阀们以“反赤”之名行屠杀之实的行径:
从此不必要别的证据,只须看凡是不肯听老人的吩咐而想冲上前去的即可以共党论而杀无赦。如是,清党诚可以澈底矣,但青年男女之幸免于难者亦几希矣。老人之理想或亦甚佳,然人死太多,将有青黄不接之患奈何?[2](P.331)
综上所述,周作人坚定地批判“反赤”,不仅因为他对共产主义理论“误读”式的认同,以及他和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尤其是李大钊私交甚好,更因为他看透当时中国各路政治势力“反赤”并非为了抵抗苏俄帝国主义入侵,而是以“反赤”之名行压迫之实,打着“反赤”的幌子,压迫思想,屠杀学生。因此,与章太炎不同,周作人认为根除中国人这种精神上的“遗传病”才是当务之急。
章太炎与周作人对于“反赤”不同态度的背后,实则是他们观察“反赤”时的视角不同:章太炎从政治和国家的角度看视,因而十分警惕苏俄帝国主义的入侵,视企图武力统一中国的联俄国民党政府为叛国者,因而号召“反赤”;周作人则从思想和个人的角度看视,透过“反赤”看到了中国人思想上的“遗传病”,发现军阀们正以“反赤”为借口实行屠杀和思想压迫,因而反对“反赤”,并认为当务之急是革新中国人的思想。
如果我们抛开传统的革命史观叙述模式就会发现,20世纪20年代实则是中国近代史上思想异常活跃,各种救国方案层出不穷,充满开放性的一个时段。章太炎与周作人观察“反赤”视角的不同,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们各自救国方案的不同:章太炎注重法理,希望通过联省自治运动重塑民国法统,结束国内政争,并通过分权,取消强大的中央政府,防止政府卖国行为的发生;周作人则提出“正当的民族主义”,要求每个中国人都能拥有正当的思想,过上正当的人的生活,进而抵御帝国主义的奴化教育,实现中国真正的独立自主。
章太炎在创立和维护民国的种种政治事件中,有一个相当显著的特点,便是十分注重“民国法统”。面对20年代国内政争不断、法统毁弃的局面,章太炎反思《临时约法》的缺陷,总结民国成立以来历次政争的教训,于1922年发表《大改革议》,后删润成为《弭乱在去三蠹说》,提出了完整系统的联省自治主张。
民国法统的根本依据是1912年颁布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然而袁世凯复辟时颁布天坛宪法,对《临时约法》形成挑战。1917年张勋复辟失败后,国务总理段祺瑞拒绝承认《临时约法》且拒绝恢复国会,促使孙中山在广州成立护法军政府,发起护法运动。1922年,按照《临时约法》应当接替袁世凯继任大总统的黎元洪接替下野的徐世昌复任大总统,被当时舆论称为“法统重光”。但1923年,又爆发了“曹锟贿选”事件,直系军人曹锟逼迫黎元洪去职,随后通过贿选的方式使国会选举自己成为大总统,并公布了自己主导制定的《中华民国宪法》。与此同时,在南方的护法军政府违背《临时约法》,以不足额的两百名议员选举孙中山为“非常大总统”。而在湖南、四川等省份,省政府则公开宣布实行自治,着手制定省宪法。在这一系列政治事件中,章太炎始终以“民国法统”作为判断是非的依据。比如1922年“法统光复”后,在中华民国八团体国是会议上,章太炎发表演讲评议袁世凯天坛宪法的劣点时,首先指出天坛宪法由国会二读通过,与《临时约法》第二条“中华民国之主权,属于国民全体”相违背,并指出《临时约法》内部亦存在矛盾之处,其第五十四条“中华民国之宪法,由国会制定”与第二条的精神根本违背。章太炎认为:“退一步言,即使国会制宪,亦应由全体人民通过后,乃能公布,如湖南省宪之用总投票法,则亦可稍减流弊。”[4](P.383)也是在这次演讲中,章太炎从民国历史和法理的角度,证明了地方自治对于民国的合法性:
以目前中华民国之历史论,实先有省而后有国。盖自武昌起义,南北响应,计宣告独立者十有五省,省省自主,非受武昌命令,亦未尝以武昌为中央政府,当时固只有省,未有国也。及各省分派代表,组织临时政府,而后国家之形可见。是民国之历史,以省集成为国甚明。[4](P.384)
面对曹锟贿选事件,章太炎称其为“乱国毁法,形同盗匪”,并表示“绝对否认曹锟有候选总统资格”,“不承认北京国会选举有效”[4](P.410)。对于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的孙中山,由于非常会议只有八百名议员中的两百名出席,所以章太炎亦视其为不合法,不予以承认:“十年,广州又开非常会议,选孙文为非常总统,固由对抗徐酋不得已而为之。然国会以立法机关,而先违法选举,狐埋之而狐搰之,趋势善变之迹,终亦无以自解。”[4](P.369)另外,在其他一些政治事件中,章太炎也相当注重法理,比如1924年冯玉祥驱逐溥仪出宫,章太炎认为原本的优待条件在民国六年溥仪妄行复辟之后就自动取消了,因为“在五族共和之中,而强行篡逆,坐以内乱,自有常刑”,所以,章太炎将“清酋出宫,夷为平庶”的冯玉祥等人视为“第一功”[4](P.445)。
正是由于对民国法统法理的重视,章太炎在20年代提出的救国改革主张首先是法制的改革,而落实在具体政治实践上就是对联省自治运动的支持。正如同陈学然先生所说:“(章太炎)为了结束当前军阀混战与割据局面,他倡言通过联省自治以回归中华民国法统,贯彻民治主义精神。在他眼中,联省自治并非要以革命方式肢解中华民国,反要维系或重构中华民国作为民治共和国家的合法性。” [12](P.329)
在刊载于1922年6月25日《申报》上的《大改革议》中,章太炎提出了三大法制改革主张:“一、主联省自治;二、主连省参议院;三、主委员制。”[4](P.368)在之后的《弭乱在去三蠹说》中,章太炎更是以约法、国会、总统为“三蠹”,认为:“约法偏于集权,国会倾于势力,总统等于帝王,引起战争,无如此三蠹者。”[4](P.369)
章太炎支持各省自定省宪是基于一种直接民主和主权在民的理想。他认为无论是《临时约法》还是后来的天坛宪法,在内容和程序上都存在缺陷。再者如前所述,中华民国先有省再有国,故而宪法也宜“先由各省自制宪法,次定联省宪法”,“各省省宪已成,则约法、天坛宪法已可先行废弃。一省省宪已成,则一省于宪法已可脱离,不必远俟联省宪法之成也”[4](P.368)。至于国会,章太炎认为无论是民国五年袁世凯帝制失败后恢复的国会、之后的安福国会以及民国十一年恢复的国会,还是在广州召开的宪法会议、非常会议,从他们实际的人员构成和政治作为上来看,都是“藏污纳垢之数”,议员“乃趋势善变之人”:
现式国会,参众两院八百余人,文义未通,仅能写票者甚众,遑论余事。论者谓中国无共和之资格,实由议员泰多,遂成滥选,贤愚杂沓,纷呶一堂,期间岂无聪明特达秉正不阿者,而屈于多数,义不得伸,是以为害多而为利少也。以近事观之,则又趋附势力,绝无操守,大节逾闲者多矣。[4](P.369)
所以章太炎认为当由省议会或各法团制定省宪法,再由省议会议员制定联省宪法,并设联省参议院取代现国会。另外,章太炎视大总统位为民国成立10年来一切政争的根源:“民国十年之间,乱事数起,借由攘夺此位致之,如投骨然,引狗以噬之。”[4](P.369)大总统权力如同帝王,而每五年便改选,每次改选“必有喋血之争”,其惨烈程度“视帝王世袭者为尤剧”,因而“不去此职,则衅自中起,鱼烂及于四方,人民终无一幸矣”[4](P.369)。
至于联省自治运动背后的思想基础,及其对于当时中国的合理性,陈学然先生在《捍卫共和:章太炎对联省自治运动的贡献》一文中已做了很好的阐释[12](PP.309-363),这里不再赘述。
周作人在写于1925年1月的《元旦试笔》中宣称自己的思想“今年又回到民族主义上来了”。然而,周作人又强调,他的民族主义与“宗教的爱国家所提倡”的民族主义不同,是由于“民国根基还未稳固”,“为个人的生存起见”而主张的“正当的”民族主义[18](P.140)。其特征是,强调思想的解放,要求每一个中国人都拥有健全的思想和正当的人的生活,并以此抵抗西方帝国主义的侵略。
孙中山逝世时,舆论一般认为他对于中国革命的功绩在于首创“三民主义”,并通过推倒满清政府,实现了其中的“民族主义”这一项。章太炎在孙中山逝世后发表的谈话就相当有代表性:“三民主义为先生所首创,惟民族主义因有凭借,故先生能集其大成以达目的;至民权二字,照国内现状观之,尚能求完全做到;至民生二字,一切实施,则更为幼稚。”[4](P.461)然而,周作人却认为“中国连民族革命也还实在没有完成”,因为还有相当多的中国人在民国建立后,仍期盼着满清皇帝复辟:
不必说溥仪在逃与遗老谋叛,就是多数国民也何尝不北望倾心,私祝松花江之妖鱼为“小皇”而来!孙中山先生在欢迎声中来,在哀悼声中死于中国的首都北京,可谓备受全国之尊崇,但“夷考其实”则商会反对欢迎而建议复尊号,甚至知识阶级亦在言论界上吐露敌视之意,于题目及语气间寄其祈望速死的微旨。[9](P.190)
周作人将这类现象归因为中国人身上存有“奴气惰性”。他认为不摆脱这种毛病,那么即使“孙中山先生把他从满人手中救出,不久他还爬到什么国的脚下去”。[9](P.191)而这种“奴气”,使中国人“拿自己当奴隶,猪羊,器具看”,并因此丧失了人的正当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休想说什么自由自主,就是存活也不容易,即使别人不来迫压,我们归根结蒂是老实不客气地自灭”。[1](P.715)由此可见,国民的“奴气”,被周作人视为中国无法抵御西方殖民入侵的又一大原因。
在1925年前后,国内政局的混乱以及西方帝国主义的步步紧逼,使得周作人意识到民国的根基还未稳固,绝大部分的中国人依旧只想做“奴隶”,而非一个“正当”的人,所以他才不得不重新提倡“民族主义”。他认为只有中国国民摆脱了奴隶性,中华民族才能真正实现民族独立。“人的正当生活”的要求内在于周作人的“民族主义”思想。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对于一生提倡“思想革命”的周作人来说,殖民入侵并非中国人必须摆脱奴隶性的必要条件。即便没有西方殖民入侵和亡国灭种之虞,中国人也必须摆脱奴隶性。周作人认为,“一国国民丧失了他们做人的资格耻辱”,才“真是国耻”:
缠足,吸鸦片,买卖人口的中国人,即使用了俾士麦、毛奇这些人才的力量,凭了强力解决了一切的国耻问题,收回了租界失地以至所谓藩属,这都不能算作光荣,中国人之没有做人的资格的羞耻依然存在。[9](P.116)
将“没有做人的资格”视为较政治上丧权辱国更大的耻辱,周作人“民族主义”思想中的“人道主义”倾向由此可见一斑。
另外,早在民国成立之初,周作人对“民族”与“国家”进行论述时,已经非常注重国民的思想了。他认为民族的消亡与否与“精神”有关(7)“人生于浑噩之时,以知追求理想,乃得上遂,入于文明。逮其衰也,精神既亡,则民族亦随以解散,终及于亡。此所谓民族生活之轮回也。”参见钟叔河编《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38页。,而“精神”与“国民生活与一切文明”,皆取决于民族之“种性”,亦即该民族“特有之性格”。所以一个民族要进步,就必须改变他的“种性”。如果“种性不变”,那么即使“改革频仍”,也是“徒有其表,□其内容,了无殊异,即有良法美意,不适其性,亦莫能用”。[6](P.241)而中国不仅“二百六十余年”“受制于满洲”,更是“二千百三十载”“局促伏处专制政治之下”。民国虽然成立,但民众思想中的糟粕“则更除不易”,两千多年的专制政教,使得“庸愚者生,佞捷者荣,神明之种,几无孑遗”[6](P.224)。由此可见,周作人在1925年时回到民族主义,在他思想的发展史上实则有迹可循。
既然周作人“民族主义”思想的立足点是“每个人的正当生活”,那么他当然反对那种抽象的爱国,也就是“宗教的爱国家所提倡”的民族主义。根据周作人“正当的”民族主义的命名,我们或可称那种抽象的爱国为“非正当的”民族主义。周作人认为,这种“非正当的”民族主义一方面出于“民气”的作用,是古已有之的东西,并不意味着中国人思想进步;另一方面,它会被一群“士商”们拿来作为自己谋私利的工具。因此,周作人对五四运动的评价并不十分高:
五四运动以来的民气作用,有些人诧为旷古奇闻,以为国家将兴之兆,其实也是古已有之,汉之党人,宋之太学生,明之东林,前例甚多,照现在情形看去与明季尤相似:门户倾轧,骄兵悍将,流寇,外敌,其结果——总之不是文艺复兴。[9](P.115)
同样,对于“五卅”“三·一八”等事件后,各种各样打着爱国旗号的群众运动,周作人的反应也相当冷淡:
但是你到了那里,恐怕不大能够找出几个志士——自然,揭帖,演讲,劝捐,查货,敲破人家买去的洋灯罩,(当然是因为仇货,)这些都会有的,然而城内的士商代表一定还是那副脸嘴罢?他们不谈钱水,就谈稚老鹤老,或者仍旧拿头来比屁股,至于在三伏中还戴着尖顶纱秋,那还是可恶的末节了。在这种家伙队里,你能够得到什么结果?[9](P.114)
周作人对于“群众”的不信任,也可由此得到解释。在周作人的观念中,“群众”绝大部分都没能摆脱“奴气惰性”,他们以“民气”形式表现出的“民族主义”,例如盲目地排外,就是典型的“非正当”的“民族主义”。
正是由于周作人的民族主义有“人的正当生活”的内在要求,所以他非常重视教育。即便是对“三·一八”惨案中残杀学生的府卫兵,他也将他们还原成一个个独立的个体,而非国家政权暴力机构的一部分,并要求给予他们“相当的体谅”,认为教育才是改善民国的根本途径:
我们要知道那些府卫兵也是人,也是中华国民,只因没有教育(这也不是他自己的罪恶),所以做出那样野兽似的残暴的事来,我们不能放宽首要,对于那些可怜的同胞却应有相当的体谅。与其无益的乱骂他们,还不如回转头来,设法去教化平民,使他们拿起枪来的时候有点理性指导,不至与爱国的青年为仇,倘若明白的人能够自己去当兵,那自然是更好了。[19](P.603)
在一般的文学史叙述中,周作人总是被塑造成一位“亲日派”,甚至有一些研究会武断地将周作人的附逆归因为他对日本文化的热爱。然而,在20年代,周作人曾持有过一种相当激烈的排日立场。他不仅撰写了大量诸如《排日——日本是中国的仇敌》等宣传排日的文章,甚至还在文章中对“中日文化事业委员会”破口大骂:“我只要问一声,此刻中日之间还办什么鸟文化事业,中国委员会为甚还不自行解散,或由教部撤消?”[19](P.473)由于周作人的民族主义思想有“人的正当生活”的内在要求,在这些排日文章中,除了抨击日本在政治、军事上直接的殖民行动之外,比如“去年日本阻止国军前进,出兵助张作霖打败郭松龄,借给一千万令奉军二次入关,助李景林作战并保护入鲁,现在又引奉舰入大沽,炮击国军” [19](P.531),他还特别注意《顺天时报》等日本在中国办的汉文报纸,他认为这些报纸实则在进行一种“奴化宣传”和“文化侵略”:
日本帝国主义的宣传队以新闻或学校为工具,阳托圣道之名,阴行奴化之实,《顺天时报》历年所做的都是这个工作,这回的文章亦其一例。日本人劝我中国的“同胞”要“苟全性命”,趁早养成上等奴才,高级顺民,以供驱使,免得将来学那“不逞鲜人”的坏样,辜负帝国教养之恩。[9](P.357)
日本人对于中国幸灾乐祸,“挑剔风潮”,已经够了,现今还要进一步,替中国来维持礼教整顿风化,厉行文化侵略,这种阴险的手段还在英国之上。[9](P.359)
问题的关键在于,周作人发现这些日本报纸借以用来进行奴化宣传的思想,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中国的有害的旧思想”。宣传这些中国固有的思想,“其效率特大,比那些宣传外来的宗教与主义者‘事半功倍’”[19](P.462)。这一发现正印证了周作人对于中国人身上所具有的“奴气惰性”的观察,也加强了他“中国连民族革命也还实在没有完成”的信念。
所以,关于排日的具体措施,周作人认为,除了“开会演讲发传单排货之外”,“当根本的教导本国人,取消信赖同文同种的谬想”[19](P.532),“最重要的是消除中国国民对于日本之信托与亲近,对于日本对华一切行动加以怀疑与反抗,因为日本是根本上不会要中国好的”[19](P.473)。周作人排日举措的重点,依旧落在思想和教育层面,要求中国人怀疑并反抗日本的奴化教育。在周作人看来,这比其他一切措施都更重要。
综上所述,章太炎和周作人在20年代提出了各自的救国方案,并由此导致他们观察“反赤”的视角不同,进而分别站到了支持和反对“反赤”的阵营当中,最终触发了“谢本师”事件。因此,“谢本师”事件并不是周作人的一时冲动,我们也不能简单地用进步和保守二元对立的模式来解释周作人与其师的分歧。“谢本师”事件是在20年代多元开放的思想环境下产生的,颇能反映当时思想界的面貌,具有一定的思想史内涵和意义。
然而20年代的这种多元探索,在1927年后由于北伐结束以及南京国民政府实施清党、加强思想控制,而突然被打断。随着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及1932年“一·二八”淞沪会战的爆发,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使得“抗日救亡”成为了时代的最强音,各种建国的方案和尝试,在“抗日”面前大多都显得太过迂远,并最终无疾而终。恰恰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周作人与章太炎又重新走到了一起,周作人重新认章太炎为师。
根据《知堂回想录》中的旧日记记载,周作人与章太炎的和解发生在1932年春天,当年4月18日,周作人在“谢本师”事件之后第一次见到了章太炎,“四月十八日,七时往西板桥照幼渔之约,见太炎先生”;随后的4月20日、22日,周作人皆前往北大研究所,听章太炎讲《论语》;5月15日,周作人邀请章太炎赴家宴,并且“在院中照一相,又乞书条幅一纸”。[19](PP.729-730)随后,周作人还为刊刻《章氏丛书续编》出资一百元;而周作人的名字,也被收入后来编订的同门录中。[19](PP.729-730)1936年章太炎去世后,周作人专门写了一篇《记太炎先生学梵文事》纪念其师。[20](PP.7-11)另外,在“谢本师”事件发生至“九·一八”事变爆发这几年间,周作人在文章中只有三次提及章太炎[21](P.413),且用语颇为不敬。但在1931年10月30日所写《〈朝鲜童话集〉序》中,周作人又改口称章太炎为“章太炎先生”。[22](P.106)在随后的文章中,但凡提到章太炎,周作人都尊称其为“章太炎先生”或“太炎先生”。周作人究竟如何向章太炎解释他“谢本师”的行为,又为何在1931年10月30日突然改口尊称章太炎为“先生”,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日军的入侵行为,确实使这对师生在政治立场上重新走到了一起:他们都坚决主张抗日。
“九·一八”事变发生后,章太炎公开发表的第一番言论就是在1932年1月13日,与熊希龄、马相伯等通电“联合全民总动员,收复失地”,要求国民党政府负起国防责任,否则就该立刻解散,归政于民,以产生救国政府:
国为四万万人民公器,国民党标榜党治,决非自甘亡国。事至今日,诸公倘犹认救国全责,可由一党负之,则请诸公捐助一切,立集首度,负起国防责任,联合全民总动员,收复失地,以延国命。如其尚有难言之隐,形格势禁,竟无如何,则党已显然破产,亦应即日归政全民,召集国民会议,产生救国政府,俾全民共同奋斗。大难临头,万无犹预余地,究竟如何决大计以谢天下,请立即以事实表明,否则全民悲愤,不甘坐毙,恐有采用非常手段,以谋自救救国者。[4](P.528)
章太炎为抗战奔走呼号的事迹颇多,这里不再一一赘述。周作人虽然在1939年后出任伪职,一直以来被视为汉奸,但在30年代初,他也曾支持过抗日。周作人在30年代已经进入了“闭门读书”和“伟大的捕风”的时段,所写的文章要么是读书笔记,要么是后来被称为“小品文”的文章,且“文抄公”的倾向越来越重。这一时期的周作人对时局几乎不发表任何意见,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为宣传抗战做过一次公开演讲。1931年10月27日,周作人应北京大学学生会抗日救国会之邀在北京大学作题为《关于征兵》的演讲。[17](P.411)演讲一开始他就表明,“乘北大学生会抗日救国会之招”来做演讲是“义不容辞”的[22](P.165)。随后,他表示中国不能“迷信公理”,应该充分认识到“生存竞争是永远存在的事实”,“他用机关枪打过来,我就用机关枪打过去,这是世界上可悲的现象,但这却就是生存竞争上唯一的出路”,所以“修武备,这是现在中国最要紧的事”。[22](P.167)
同时,由于共产党力主抗战,章太炎在30年代对于共产党的态度也缓和很多。1933年3月3日,日本侵占承德,章太炎发出《呼吁抗日电》,指责国民党以“剿匪”为借口逃避抗战:
国民政府成立以来,勇于私斗,怯于公战。前此沈阳之变,不加抵抗,犹谓准备未完。逮上海战事罢后,边疆无事者八九月,斯时正可置备军械,简练士卒,以图最后之一战。乃主持军事者,绝不关心于此,反以“剿匪”名义,自图卸责。[4](P.536)
在《合肥段公七十寿序》中,章太炎甚至认为为了保全华北,可以借助苏联的力量对抗日本:“自辽沈事起,本兵者失计于前,浸寻三稔,塞北半陷,北畿濒寇,只以长城为界,其危如累棋,人所欲侥幸者,恃苏维埃与日本一战耳。”[4](P.545)然而,章太炎对于共产党也并非尽弃前嫌,他只是将其视为抗日的一股重要力量而已。从1936年6月4日的《答某书》我们或许可以更完整地了解章太炎对共产党的态度:
今共党之在晋北者,其意不过欲北据河套,与苏俄通声势耳。此辈虽多狙诈,然其对于日军,必不肯俯首驯伏明甚。若能顺其所欲,驱使出塞,即以绥远一区处之,其能受我委任则上也;不能,亦姑以民军视之。如此,察省介在日、共之间,渐可成为缓冲之势,较今之左支右绌者,其得失必相悬矣。盖闻两害相较,则取其轻,与其使察、绥二省,同为日有,不如以一省付之共党之为害轻也。[4](P.563)
另外,如果我们把章太炎在“一二·九”运动后的反应与他在“三·一八”惨案后的反应作比较就会发现,抗战的时代大背景对他的影响很大。1935年12月21日,在得知宋哲元压制学生运动后,章太炎发出《致宋哲元电》:“学生请愿,事出公诚。纵有加入共党者,但问今之主张如何,何论其平素?执事清名未替,人犹有望,对此务宜坦怀。”[4](P.557)只要学生愿意抗日,则就算是共产党亦无妨。
除此以外,周作人与章太炎复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两人在20年代提出的救国方案统统遇挫,在30年代不约而同地回到了某种“文化救国”的路线上。章太炎与周作人在“九·一八”事变爆发之前,都曾陷入过一个沉默期。章太炎的沉默期始自1927年,周作人则始自1929年。章太炎陷入沉默一方面与他被国民党政府作为“反动学阀”通缉有关,一方面也与国民党政府实施清党,作为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章太炎不能坐视青年被大量屠杀,却又无法认同共产党有关。于是章太炎在这段时间中不再发表对时局的议论,而是“终日宴坐,兼治宋明儒学,借以惩忿”[4](P.513),或是“只以作诗遣累,时亦作字,每日辄写三四十篆,余更无事”[4](P.517)。而周作人则在1928年写作《闭户读书论》,认为在这“不甚适宜于说话做事的时候”,应当“关起门来努力读书”[23](P.124)。1929年又写作《伟大的捕风》,周作人认为:
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之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的人可以当一种重大的工作,在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虚空尽由他虚空,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22](P.56)
在此之后周作人的文章基本都可以归为为“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而作,但其观察的对象不再是当下的人与社会现象,而是回到古籍中去,“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使“死书”变成“活书”[23](P.124)。也就是说,由于北伐结束后越来越严峻的言论环境,周作人已无法亦无心再对现实作批评。于是他回到故纸堆中,寻找中国人思想上的“遗传病”的根源,并挖掘传统文化中值得保留的东西。而这样的工作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明显加速了,并且在抗战时期达到高潮。如果我们抛开对周作人附逆的政治偏见,那么周作人在40年代提出的“三贤谱系”,包括对于儒家学说的创造性阐释,都是他“伟大的捕风”的成果。由此,我们可以说,周作人在抗战时期,其实一直执行着“文化救国”的方针。关于这一点,以及周作人意识中“文化民族”与“政治国家”的区分,可以参看赵京华先生的《周作人的民族国家意识》[24](PP.63-75),这里不再赘述。
章太炎在1931年之后,一方面积极宣传抗日,一方面也重新开始讲学,并且对于后生抱有殷切期望:“世衰道微,有志者当以积厚流广,振起末俗,岂可独善而已。”[4](P.541)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章太炎的一大愿望便是见到弟子成才:“明年定当徙宅吴中,与诸子日相磨觷,若天假吾年,见弟辈大成而死,庶几于心无欿,于前修无负矣。”[4](P.541)
1932年3月14日章太炎在燕京大学作《论今日切要之学》,最能反映章太炎文化救国的主张:
现在的青年,应当明了是什么时代的人;现在的中国,是处在什么时期;自己对国家,应负有什么责任。这一切问题,在历史上,可以全部找到明确的指示。假使连历史也不清楚,则只觉得眼前混沌万状,人类在那里栖栖皇皇,彼此似无关系,展开地图亦不知何地系我国固有,何地系我国尚存的,何地已被敌人侵占?问他都茫然不知回答的,比比皆是。那末,国家的前途岂不危险吗?一国的历史正像一国的家谱,其中所载尽是已往的事实,这事实即是历史。若一国的历史已没有了,就可知道这一民族的爱国心亦一定衰了。[4](P.530)
后来章太炎在苏州办国学会,章氏星期讲演会,最终于1935年成立章氏国学讲习会,“以研究固有文化、造就国学人才为宗旨”。章太炎对民族历史的强调与贯穿他一生的“历史民族”观念有关。章太炎认为一个族群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民族,正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历史,而且“‘要以有史为限断’的意义,不仅仅是指以种族的历史为认同的根据,而是以历史记载和历史记忆中的种族作为认同的根据,这也就是说,历史记忆和历史记载是确定是否构成一个种族的前提条件”[25](P.1022)。因此面对日军入侵,章太炎非常注重国史的讲授,直至逝世前依然授课不辍,“因鼻衄病急,气喘病又发作,最严重的时候,连饮食都难下咽,仍坚持上课”[4](P.562)。关于“历史民族”的具体论述,可参看张志强先生的《一种伦理民族主义是否可能?——论章太炎的民族主义》。
如上所述,周作人“谢本师”事件背后,是他们对于“反赤”的态度不同,而“反赤”态度不同又反映出他们各自救国方案的不同:章太炎提倡“联省自治”的法制变革,而周作人要求以“正当的民族主义”为核心的思想革命。20年代中期,由于新文化运动的分化,以及国民党与共产党的决裂等历史事件的发生,历来被视为革命的低潮期。如果依据这种叙述模式,那么“谢本师”事件就仿佛是辛亥一代与五四一代分化的明证。然而正如上文所述,这种革命史观的看法实则遮蔽了20年代思想和政治的多元性。如果我们抛弃历史的后见之明再看“谢本师”事件,就会发现作为辛亥一代革命家代表的章太炎于20年代在思想上并未落伍;而周作人也没有亦无心完全摆脱章太炎思想的影响。
然而,作为革命叙事中“落伍者”和“失败者”的章太炎与周作人,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又走到了一起,不约而同地重新开始了“文化救国”。这次师生复和,意味着他们原本救国方案的直接破产。在日军入侵的大背景下,已经没有时间给章太炎实施“联省自治”的变革了,章太炎不得不承认蒋介石政府对于全国统一抗战的重要性:“余之反对一党专政,实感觉国民党党内人才太少,近如外交上之施、顾诸氏,殆何莫非党治前之人物。今兹国难严重已届万分,此种问题,可搁置不谈,惟希望现时政府,日渐有力,以应此危急存亡之关头。”[4](P.530)周作人则迫于言论环境,不再对现实作犀利的批评,而是“闭户读书”,做“伟大的捕风”。这看起来非常像“革命压倒启蒙”的又一例证。然而,正是由于“革命”压倒了“启蒙”,“革命”以及“政治”上的失败者,如章太炎、周作人等人,在政治上已经不可能有所作为的情况下,反倒重拾了“文化救国”的方针,对中国传统文化又有了许多创造性的阐释。尤其是周作人,由于后来落水附逆的缘故,他在40年代所达成的很多思想和文学成就,历来为学界所忽视。
“革命”压倒“启蒙”,却使原本有意(或已经)参与或评论“革命”的“启蒙者”彻底回到“启蒙”的立场,这或许是以往我们在考察这段历史时,一直忽视的一种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