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
金银首饰到了明代,也就到了它的发展高峰,当然此前的宋元已经为之铺平道路,不论工艺,还是纹样题材。就工艺来说,宋元时代流行的打造,明代依然沿用,不过不再置它于首要,而是把宋元已有的镶嵌与累丝发展到了极致。镶嵌乃显华贵,累丝则见工巧,两者的相辅相成,也把女子妆束的审美趣向由曾经有过的“闲花淡淡春”,而推至“鲜花著锦,烈火烹油”。
蒲松龄佚著《七言杂文》中有咏银匠一首,其中说道,“惟有银工手不贫,手持钠铁打金银。枝叶拔丝入钢板,掠钩倾片上锤”;“花缠明珠光照耀,金镶蝴蝶闹纷纭。簪顶牢箝石榴子,金箍摇动水波云”。此虽后出,但这里论到的样式与工艺,明代乃至明代以前便都已经出现了。“钠铁”,原有小字旁注曰:“音赧。钠铁,打银具。”此句即言传统的打造即所谓“锤”工艺。下面则曰累丝与镶嵌。说到镶嵌而特别举出“花缠明珠光照耀,金镶蝴蝶闹纷纭”,可见它是最有代表性的一种流行样式。
蜂蝶花卉为组合的图案,其设计构思大约是得自五代两宋以来绘画中的花卉草虫写生小品。作为装饰纹样,它曾流行于宋代织绣,福州南宋黄墓出土材质不同的领抹便是很集中的一批,如其中的“绣蝶恋芍药花边”。此后这一纹样的运用就更为广泛。元代汉语教科书《老乞大》中铺陈的缎子纹样有“蜂赶梅”,元人张昱《织锦词》提到的图案是“蝶使蜂媒无定栖,万蕊千花动衣袖”。北京定陵出土孝靖后的墨绿地蜂赶梅织金妆花绸夹衣、故宫藏明代香色地蝶赶花锦(图1),便都是这一传统纹样的延续。“蜂赶梅”與“蝶恋花”就图式来说可以算作同类,其实很多时候两者是合一或混一的。宋金元时代这一类纹样也被移用于金银首饰,而常作为金银耳环的图案。如湖南临澧新合金银器窖藏中的一对金蝴蝶桃花荔枝纹耳环。耳环以一枚金片衬底,复以窄金条做成四周的立墙,扣合在上的饰片打造为剔透的纹样:用联珠纹组成的细线双钩出来的蝴蝶、桃花、桃实、桃叶,又填充空间的缠枝卷草,还有下凹的一个圆座,座上扣一个打作荔枝形象的半圆。耳环脚抵住下端的桃嘴儿盘作一个旋,焊接于底片(图2:1)。同出的另一对造型近于长方,纹样把舒展着花翅膀的粉蝶与桃花、桃叶安排在上,一丛山茶对开两枝安排在下,用作固定耳环脚的细金丝从背面穿过来做成宛转在花丛中的须蔓,于是与纷披的花叶蔚成锦绣葱茏(图2:2)。镶嵌之风未兴之时,金银首饰只是单色的,但它本身却有着精光闪耀之优长,充分利用金银的延展性,以轻薄之材打作浮雕式的立体画面,增加明暗对比,自然有极好的效果。
作为明代金银首饰中的花鸟题材,“蝶恋花”差不多可以和“凤穿花”平分秋色。记述严嵩抄没之家财的《天水冰山录》在首饰部分登录有“金厢蝴蝶穿梅翠首饰一副”“金厢蝴蝶戏花珍宝首饰一副”“金厢双蝶牡丹珠宝首饰一副”“金厢蜂采花钗一根”“金蝶恋花钗四根”。与这些名称可堪比对实物也发现了不少,如南京太平门外板仓徐达家族墓地、兰州上西园明兵部尚书彭泽夫妇墓、北京昌平董四墓村明墓出土的各式同类簪钗。纹样的构成要素同元代相比没有太多变化,与蜂蝶组合在一起的花卉也多是牡丹、桃花、菊花和梅花,但却因为工艺的不同而相异,所谓“花缠明珠光照耀,金镶蝴蝶闹纷纭”,流光溢彩自与前面举出的元代金耳环迥然不同。
徐达家族墓地出土的一支金累丝蝶赶花簪构图似乎得自写生笔墨,斜出的一茎折枝牡丹,枝头一朵大花好似浅舒粉晕,侧枝的几朵小花仿佛带露将开,离披的枝叶间落着一只采花蝶。累丝做成的花叶和蝴蝶上面共焊着九个素托,原均当嵌宝,今只存得一颗。背面枝梗上焊一扁管,应是用作插簪脚(图3)。
彭泽墓出土的金镶宝珠蝶赶花簪却是图案化的,它以镶嵌的办法做出高低层次,题材中的款款情意于是用了物的富丽与奢华来诠释。簪首以两枚金叶制成中空的双层底衬,背面錾刻牡丹叶、如意、犀角、古老钱,花叶的收束处焊一柄银簪脚。金片卷作若干高矮不等的圆管,按照纹样分别焊在底衬正面的相应位置。外缘一周的矮管上面焊素托,托里嵌珠嵌宝,做成牡丹花瓣和蝴蝶的两翼。蝶心复以圆管再架一层托起石碗的衬片,花心则以同样的方法叠作三重,然后分别在石碗里嵌宝(图4:1)。
北京昌平董四墓村明墓是两座嫔妃墓,所出金簪可以代表明代晚期的宫廷样式。其中的一支金镶宝蝶赶花簪与彭泽墓所出者构图很相似,不同在于簪首顶端添了一颗摩尼宝,底衬则是累丝的做法。由簪首造型和簪脚的装置方向,可知它是自上而下插戴于髻之端的顶簪。至于前面举出的另外两例,却是与云朵式造型的掩鬓相同,即用于自下而上倒插在鬓边,因又有名叫作“边花”或“鬓边花”(图4:2)。
徐达家族墓与彭泽墓所出鬓边花都是单独的一支,而它通常总是成对的。如江西南城明益宣王墓出土继妃孙氏的金累丝镶宝蝶赶花簪一对(图5:1)。与此同出的还有一支顶簪,做工和纹样与一对鬓边花完全相同,惟构图相反,即蝶与花的位置相颠倒,那么插戴起来便正好上下呼应(图5:2)。
前举《天水冰山录》中几种首饰的名称,“首饰”之量词均为“一副”,所括或九件,或十件乃至十数件。而此一副首饰中的要件应是顶簪、挑心、花钿或前后分心。此外便是小插、啄针之类对称斜插于发髻两侧的各式小簪子。“小插”的名称也见于《天水冰山录》,列在“金簪”一项。既以“小插”之名与金簪并举,则它的尺寸当是比通常的簪子略小。以明代簪子的一般长度即16厘米左右而论,“小插”的尺寸大约在10厘米上下。这在出土实物中是可以找到很多例子的。同为小簪之属的啄针,其特别之处则在于簪脚为尖锥形。而一副首饰的命名,总会以其中的要件为依据。在出土实物中,我们也常能发现同样题材的簪钗往往有不同样式的几对或几支。比如江西南昌青云谱京山学校出土的一组三件。其中两件是金镶宝蝶赶花簪成对。簪首打造为一朵牡丹和一只粉蝶,花心与蝶身各焊一个菊花托,然后分别镶嵌红蓝宝石。背面焊接一柄扁平的簪脚,簪脚上端分作两歧做成托架(图6:1)。另一件为金累丝蜂蝶赶花钿。它用九厘米长的窄金条做成一道弯梁,素边丝掐作牡丹、桃花、杏花和两对游蜂、一只粉蝶的轮廓。薄金片打作蜂蝶的躯干,花心、花瓣、翅膀平填细卷丝,然后分别攒焊、镶嵌为一个一个小件。九朵花用细金丝从花心穿过系缀于弯梁,再把做好的螺丝抽去芯线(所谓“螺丝”,即以一根粗丝为芯子,在芯子上等距离缠绕细丝成螺丝状),使之如弹簧一般,一端系于蜂蝶,一端从花心或花瓣里穿过去然后系于弯梁,蜂蝶便轻轻挑起在花朵上而姿态各有不同——粉蝶是正在采花的一刻,游蜂是敛翅将落而未落的瞬间。弯梁背面接焊扁管,今存一双,但原初似为两对(图6:2)。明代的金钿或曰金花钿虽与唐代以来传统的金钿相承,但形制与用法都有了很大的变化,这时候它成为戴在髻口沿下面的重要装饰,簪戴方式则有两种,一是弯梁后面焊接一支向后平伸的扁平簪脚,因此是向后平直插戴。另一种则梁背焊扁管一组,然后用带子穿系其间,再把这带子套在横贯髻两侧金银簪的簪头上。此件花钿便属后者。它的独特在于结合了传统步摇的做法而做工格外精细——用金银珠宝竟也填嵌出如此纤丽轻盈的翠色幽香。青云谱京山学校出土的金银首饰未经正式发掘,故相关情况不明,不过从首饰的规格与样式及出土地点来看,很可能是明代江西三藩之一的宁王家族物。
“首饰一副”具见规模者,自然要推北京定陵出土两位皇后的簪钗。孝端后髻上面的插戴很是齐整,依照题材与形制,可以析作完整的两副,其一,金镶玉嵌宝寿福禄首饰一副一十二件;其一,金镶玉嵌宝蝶赶花首饰一副一十二件。而同墓之孝靖后,便是那一位有幸誕育皇太子却不幸一生失宠的光宗生母,她生前仅封作皇贵妃,熹宗即位后方尊为皇太后,以是由天寿山迁葬定陵,因此虽然首饰数量近百,但却未如孝端后的规整。不过依其题材仍可分作几组,比如可以命作“金镶玉嵌宝蝶赶花首饰”的一组,包括银鎏金镶玉嵌宝蝶赶花挑心一,银鎏金镶玉嵌宝蝶赶花顶簪一,银鎏金镶玉嵌宝蝶赶花边簪一,金累丝镶宝珠蝶赶花小插、金镶宝蝴蝶小插各一,银鎏金镶玉嵌宝蝶赶花小插成对,又银鎏金镶玉嵌宝蝴蝶啄针一支。如果本应成对者均成对,那么这一副首饰也是一十二件。
顶簪簪首的整个儿图案分作花、蝶两部布置在铺展于下的构架上。花部托起两枚白玉碾成的一大一小两重菊瓣,顶端又一个素托,里面用宝石嵌作花心。蝶部在下方装饰玉花和珠蕾,花枝间用片材卷作两个相叠的圆管,高高擎出一个蝶样轮廓的托座,上面一只掐丝填嵌做成的蝴蝶,螺丝须子的顶端各穿一颗珍珠。与簪首垂直相接的一柄簪脚在将及顶部的地方分作两歧,一端与簪首底部的托架固定,一端在簪首与簪脚之间做出一个四合如意云的小撑。通长25厘米,重122.9克(图7:1)。
同样题材的挑心簪首系以底衬做出整个图案的轮廓,即挑心最常取用的滴珠式造型。底端是一个三足花盆,表面用素托嵌一颗蓝宝石。花盆向两边伸展出桃枝桃叶,枝条的两个终端分别用红宝石嵌出一颗桃子。枝叶间一双燕衔灵芝(燕失右边的一只)。白玉碾作一朵牡丹花,中心的素托用红宝石嵌作花心。牡丹上方是铺展双翅的蝴蝶,由两对须子见出原是表现上下相叠的一双。一对须子是用两根粗丝掐成,另一对则是抽去芯线的螺丝,螺丝顶端再穿系两颗珍珠。蝴蝶的眼眶里又用细丝穿缀米珠。通长12.7厘米,重32.5克(图7:2)。挑心的得名即因它是自下而上用着挑的方式簪戴于髻的正面之当心,它因此也成为全副头面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类,并且常常是和顶簪、分心或花钿一起用来点醒一副头面的主题。
银鎏金镶玉嵌宝蝶赶花簪一支,原来应是边簪即鬓边花一对,它以白玉为蝴蝶,红玉为菊花,通长12厘米,重20.5克(图7:3)。银鎏金镶玉嵌宝蝴蝶小插一对,长7.9厘米,重7.4克(图7:4)。又金累丝镶宝珠蝶赶花小插、金镶宝蝴蝶小插各一支——小插原初也当成对,前者通长8.4厘米,重6.2克;后者通长9.5厘米,重7.5克(图7:5、6)。
啄针一支,以素边丝掐作蝴蝶的轮廓,边墙上缘饰花丝边,轮廓里平填细卷丝,如此做成簪首图案的底衬。绿玉碾作一双蝶翼,用细丝穿系于底衬以为固定。蝶身嵌红宝石,蝶须缀珍珠。上方一对桃叶捧出白玉做的桃花,石碗一周焊花蕊,内里嵌一颗红宝石,下接一根锥形簪脚。通长16厘米,重25.8克(图7:7)。
以“蝶恋花”为主题,与采花蝶构成组合的有牡丹、桃花、菊花和梅花,它们或以材质的相异形成色彩与光泽的对比,或以造型与做工的不同形成几者之间的交错变化,总之,仿佛一支主题鲜明的大曲,每一个小节都要用不同的方式演绎和复述大曲的主旋律,最终汇成一片喜盈盈的斑斓之色。一副首饰的设计制作,便最要在这里见出经营。以定陵为例,可知宫廷做法除工艺讲究之外,更有珠玉宝石的使用毫不吝惜,于是珠光宝气闪耀于高低错落之间,传统的庭园小景以此而蔚成一派玉堂富贵。只是这一组美奂美轮的首饰很容易使人想到主人黯淡孤凄的大半生,主题的光鲜明媚更是和伊人的身世形成强烈的反差。
宫廷样式有着它无与伦比的华贵与工致,但同时也缺乏个性,是很程式化的。不过正因为如此它有了标本的意义,这里保存了一个稳定的图式:图案的基本要素以及它的各种排列组合。前面所举江西南城益宣王墓、兰州上西园彭泽夫妇墓和北京昌平董四墓村明墓出土的三件正可见出这一点,它或是直接出自宫中,或是外间工匠的追仿,可以认为都是宫样。
至于插戴,可以明末吴之艺妻倪仁吉所绘吴氏先祖容像中的一幅作为参考。画像中人头顶发髻上面罩髻—大约是金丝或银丝编就而外覆黑绉纱。上端插一支蝶赶花顶簪,中间一支佛像挑心,挑心之下亦即髻口沿插戴一枚花钿,花钿之下是珠子箍。鬓边、额角以及髻两侧的各式簪钗便都是与顶簪主题一致的蝶赶花(图8)。当然在这一幅画里人物也几乎如首饰一般成为“静物”,而如果不是像孝靖后那样不幸,如此妆束下的女子总会为首饰的每一处细微之美而把欢喜藏在心里。
“蝶恋花”的纹样也用于耳环,定陵即发现两对(图9:1),又贵州遵义高坪衙院明墓出土的一支金累丝镶宝蝶赶花耳环,也与宫样同式(图9:2),同出尚有金凤冠,很可能都是播州土司杨氏家族之物。顺便说一句,耳环放置的时候或是环脚平直与簪仿佛,而它的形制与簪并不相同,是容易识别的。
“蝶恋花”更是金银钮扣中最为流行的纹样。《金瓶梅》第十四回形容潘金莲做生日那天的一身妆束,道她上身是“香色潞雁衔芦样对衿袄儿,白绫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钮扣儿”。金或鎏金蜂蝶赶花式钮扣在定陵以及南京、江西、四川等明代墓葬都有出土,式样大体相同,不过纹饰的细部处理略有变化(图10)。正如《金瓶梅》中的描写,这一类钮扣多是两两成对钉在对衿袄儿的立领上面,如果外穿上罩或礼服,立领也总是露出来的,即如明孝靖皇后画像中的样子(图11),那么这一对钮扣自然是不容忽视的妆点。立领和立领钮扣的出现,也标志着明代女子服饰的一大变化,粉颈从此再不外露,而锁住一抹春意的却正是春意盎然的一对“蝶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