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不期而遇 在英伦,翻阅时光书简(上)

2021-01-16 23:06尹粟
世界文化 2021年12期
关键词:玫瑰遗址伦敦

世界很大,总得去看看。

哪个城市曾留下你的足迹?你又曾站在哪片天空下遥望故乡的方向?

离开时,你舍弃了什么?归来时,你带回了什么?

你站在世界一隅,你仍然是你。你已不再是你——你看过的世界都成了你。

尹粟是我跟朋友的闲聊中“捞到”的宝贝。

我的一位做地方文化保护的朋友告诉我,她正带一个从英国学习归来的孩子考察当地古村落。女孩子桃李年华,却学习沉稳的考古学;赴英读博更是选择了“文化遗产”这样的冷僻专业。假期回乡,她把大量时间用于考察当地古村落的文化价值。朋友由衷地感叹:现在愿意投身这一领域的年轻人并不多啊!

深以为然。互联网、金融、时尚,才是大多数年轻人心仪的从业方向吧;思维敏捷、创意迭出的青年才俊,似乎更愿意与未来对话,而非历史。或许很多人还会费解:变幻莫测的未来才是精彩,静默的废墟又能教会我们什么?

在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的今天,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确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与挑战。对民族文化遗产的传承、对人类文化多样性的保护,在各个国家都被上升至战略高度。如果说文化遗产是人类文明的“化石”,凝聚着过往的精粹与力量,那么在新的历史时期,它们正在重构出符合当下的价值。

一个学习文化遗产专业的年轻人,显得如此稀缺,激发了我想要认识一下的动力。我满心好奇,想要知道在文化遗产的专业视角下世界的样貌,更想要听尹粟讲一讲,当她身处废墟之地,是否真如余秋雨先生在其 《文化苦旅》中所述及的那样,能够真实地感受到强烈的磁场效应,一极古代、一极现代,心灵的罗盘在抖动间,承载住过去、当下与未来。

两年前,我开启了在伦敦的博士生活。本科和硕士阶段都学考古的我,读博则踏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文化遗产,这让我身边的很多人感到匪夷所思。面试时,导师问了我这样的问题:你一直学考古,会不会不习惯文化遗产领域呢?说实话,此前我并未意识到二者的差异。毕竟,文化遗产中的古遗址、古建筑、古村落,貌似都跟考古有很大关系。但认真思考过后我承认,文化遗产工作的调研重点的确与我以前所做的考古发掘、资料整理不同。它吸引我的是:当我尝试着用文化遗产的理论与方法去了解周遭,我欣喜地发现,在文化遗产视角下的世界,有过去,有当下,亦有未来。

记得学期初我“采访”导师的第一个问题是:“您心目当中的伦敦是什么样子的?”他告诉我,这个城市对来他说,已经是一个居住了太久的地方;想要知道它的迷人之处,是需要自己去探索一下的,就像当年他曾作为一个外国人“勇闯”北京胡同那样!我们相视一笑——探索伦敦瞬间变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我跑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塔桥,它是从泰晤士河口算起,15座桥中的第一座,有“伦敦正门”之称,是伦敦地标性建筑。塔桥的历史始于19世纪下半叶,彼时随着伦敦东区经济的发展,伦敦金融城公司想要在不影响河流交通的情况下,在下游建造一座横跨泰晤士河的桥梁。在对比了50多个设计方案后,城市设计师霍瑞斯·琼斯爵士的方案脱颖而出。历时8年建造,塔桥于1894年正式竣工通行。桥梁分上、下两层:上层桥支撑双塔,是固定的人行桥,临河的两面装有玻璃窗,可以欣赏到泰晤士河上景观——这也是很多电影的取景地,站在这里的一瞬间我就惊喜地发现,这不就是《蜘蛛侠:英雄远征》里面大决战的地方嘛!下层桥是活动桥,平时用于交通;当有大游轮经过时,下层桥面便可一分为二,向上竖起83度,让河流上的船舶通过,而后再缓缓落下,恢复桥上交通。塔桥建成后的100多年,桥面的升降一直使用古老的蒸汽机作为动力系统,近些年才改用电动机,反而经常听到“塔桥升到半空又被卡住了”的新闻,那一刻的塔桥,是名副其实的“断桥”。

一般而言,参观完塔桥可以清晰地了解其内部机械构造和运行机制。从上层桥面俯瞰泰晤士河景,蓝天白云之下,体验感绝对满分!而从专业角度出发,我更想深入体验的是,塔桥作为一处具有百年历史的存在,在见证人类历史的同时,是如何与时代俱进,构建出新的联结的。与其他许多文化遗产机构一样,塔桥常年都在举办各类创意活动,如儿童塔桥作品展、船只折纸活动等。这些活动的有趣之处在于,它们建立起人与塔桥之间的关系。其中一个活动令我印象深刻——学旗语。每当塔桥即将开放,塔桥操作员都需要与船只进行通信沟通,确认船只是否准备通过。现在,双方可以使用无线电进行及时的无障碍沟通,可当年塔桥首次通航时,无线电还没有发明出来,所以人们必须使用旗语,挥动手臂或挥舞旗帜,以不同姿势代表不同指令完成沟通。活动中,人们不仅要学习发出信号的姿势,还要明白接收到的信号代表什么意思,体验人与塔桥的共同使命。

除了创造新的故事,塔桥还在“收集记忆”。一位塔桥员工告诉我,塔桥曾开展过一个老照片征集的活动。在搜集到的众多照片里,有一张近百年历史的老照片,照片上是近百年前一个年轻人灿烂的笑脸。工作人员联系到照片主人的后代,听其讲述了照片主人公当年在塔桥工作的故事以及他后来的人生际遇。如此这般揭秘老照片背后故事的活动,从来没有停止过。2020年10月,塔桥推出了新的展览,展示的是工作人员在塔桥的现代生活,更直接地体现了当下的力量。活动五花八门,却可以清晰地感知一条明显的脉络,那就是:每个人的记忆与感受都值得珍藏。塔桥从未散发出那种“我年高位重,快来瞻仰我”的高高在上的讯息,反而始终秉承着“是所有的工作人员、设计师、工程师以及参观者,构成了塔桥历史”的理念。

实际上,当谈到文化遗产,我们经常提到的是历史、艺术、社会等一系列的价值。这些被人类提炼出来的价值定义,绝不意味着对某个出土文物或是某座古建筑做出的盖棺定论,而是体现了所有当代人的世界观与价值取向。随着时代的更迭,世界观与价值取向还将不断产生新的变化。因此对于塔桥而言,当下每一个参观者的想法和感受都至关重要。新的参观者会带着新产生的记忆走向未来,这些不断更迭的回忆与体验,最终会影响未来人类对塔桥价值的判断。

伦敦至今还保留了很多中世纪时期的建筑,正是20世纪40年代“登录建筑制度”的提出,使许多十几个世纪前的古建筑得到很好的保护。所谓“登录建筑”,是指在法定清单上的特殊建筑或是有历史文化意义的建筑。未经有关部门许可,不得对登录建筑进行拆除、扩建或是改造。我在上学路上,就会途径一片古建筑,让我不由得想象,当年住在这里的人们,曾经历过怎样的生活?按照导师指点我的方法,我步行穿梭在不同街区,尽可能地去与那些老建筑“亲密接触”。有些过于狭窄逼仄的巷道,甚至难以导航,但步行进去,却总能找到惊喜:有时候是铺满鹅卵石的古老庭院;有时候是露天广场一角一座16世纪时期居民的墓碑;有时候是几百年前的古道两旁伫立着21世纪崭新的建筑……

必須提到的一个地方是玫瑰剧院。玫瑰剧院始建于1587年,是整个伦敦城第五座专门的剧院,也是第一座毗邻河岸的剧院。历史资料显示,这里曾上演过众多响当当的剧目,包括马洛的《浮士德医生》《马耳他犹太人》《帖木儿大帝》、基德的《西班牙悲剧》以及莎士比亚的《亨利六世》(第一部分)、《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等。玫瑰剧院盛极一时,带动了河岸边其他剧院的建设,如1595年建成的天鹅剧院和1599年建成的环球剧院。与这些新的竞争对手相比,玫瑰剧院很快显得局促而落伍,最终于1606年被废弃,彻底从地图上消失。不同时代的堆积,终将其掩埋于地下。直到1989年,剧院遗址才被正式发掘。此前,考古学家们一直在苦苦寻找,却始终不知所踪。一条环形街道为考古学家做出了提示——虽然剧院消失、周边建筑不断增加,但剧院外的环形路却被保留了下来。挖掘剧院遗址的初衷,本是要在此处开发建设新办公大楼,因而在最初的计划中,遗址在发掘结束后即会被移除,仅要求保留照片、文字材料等记录即可。值得庆幸的是,英国的文化保护领域具有非常强烈的自下而上的力量,这股力量最终改变了玫瑰剧院遗址的命运。在诸多民众、学者以及知名戏剧演员的支持下,一场拯救玫瑰剧院遗址的行动轰轰烈烈地展开,公众不仅呼吁保留下剧院遗址,还希望政府可以允许公众进入内部参观。最终,剧院遗址得以保留下来,还对公众开放一扇小门方便入内参观,新办公大楼则在剧院遗址顶部建造起来。

玫瑰剧院遗址展示了其在1587—1603年间的风貌。现场用红色灯光标出遗址面积、舞台位置等信息,参观者从观景台就可看到这些灯光指示。此外还有一个展览,不仅介绍了玫瑰剧院的历史,还将讲述内容拓展到16世纪90年代末到17世纪初整个河岸地区的状态。据图文资料介绍,原玫瑰剧院呈不规则的十四边形,挖掘出包括珠宝、硬币、代币以及用于向观众收取入场费的钱箱碎片等在内的700多件小物件。我不由得陷入沉思:这里距离泰晤士河不远,算是伦敦城最热闹的区域,如今这座曾在16世纪繁华一时的剧院遗址,就安静地沉睡在繁华的街区之中。虽然通过保护行动,它被保留了下来,但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人们又该如何应对后续防潮、面向公众展示等各种实际问题呢?对遗址本身的保护力度以及通过宣传保持其对公众的影响力,无疑都会对此类文化遗址的存在产生影响。

推门离开展室时,我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昏黄的路灯光打在石头墙上,这种景象应该与几个世纪前无异;雨水滴落下来击打石板路的回响中,似乎还可以隐约听见久远的年代中马车徐徐驶过发出的声响。恍惚间,让我以为自己置身于几百年前的伦敦街头。我想起这样一句话:“一落雪,北京便成了北平,西安就成了长安。”在我看来,雨之于伦敦,也有这样的效果。站在这样的伦敦雨中,曾经发生在这座圆形剧院里的一切,开始在我心里变得鲜活起来:著名演员爱德华·艾伦正声情并茂朗读着台词,剧场经理四下奔走照应着方方面面,工作人员为服装道具的配置争论不休……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狄更斯和柯南道尔笔下的伦敦,全都藏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里,等待有缘人去发现。我们生活的每一座城市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的人类,一直与旧石器时代以来所生成的一切景观共存。那一层一层的堆积,与不同时代的人邂逅,又被创造出新的故事。文化遗产从来不被束缚于某一个时代之中,它只存在于层层叠叠的故事里,和这世界上不断新生的成员一起,产生新的联结并一起迈向未来。

(未完待续)

尹粟,伦敦大学学院考古系在读博士。小魔杖,编审、作家、译者、文化项目策划人。

欢迎报暗号“小魔杖@世界文化”联系小魔杖(微信号Wand_of_ Fortune)提供采访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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