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丽
(晋中学院,山西 晋中 030006)
《儿子与情人》是英国著名作家戴维·赫伯特·劳伦斯1913年发表的一部小说,作者用细腻的笔触描述了主人公保罗和母亲之间的复杂情感,畸形的母爱让保罗在与其他女人的关系中无法摆脱感情的桎梏,始终无法获得圆满的爱情。
文学伦理学批评是由浙江大学聂珍钊教授2004年创立的中国本土文学批评理论。在长期研究外国文学的过程中,聂教授发现我国文学批评理论和话语严重西化,出于强烈的理论自觉意识和本土创新精神,创立了文学伦理学批评,并基本建构了其理论体系和话语体系,为在世界文学批评界建立当代中国学术立场做出了贡献。文学伦理学批评主要包括伦理的立场解读、分析和阐释文学作品。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中的伦理主要指社会体系以及人与社会和人之间客观存在的伦理关系和伦理秩序,还包括人与自然、人与宇宙之间的伦理关系。在具体的文学作品中,伦理的核心内容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形成的被接受和认可的伦理秩序,以及在这种秩序的基础上形成的道德观念和维护这种秩序的各种规范[1]。借助这一文学批评理论,作者通过文本细读,发现主人公保罗面临着三种伦理困境:自然伦理困境、家庭伦理困境、爱情伦理困境。
文学作品产生于一定的历史环境,文学只是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因此,文学批评不能超越历史,不能脱离历史[2]。在《儿子与情人》中,劳伦斯描述了20世纪初英国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发展给自然生态环境带来的破坏,人类在追求经济发展的同时给环境带来了巨大的伤害,恶化的自然生态环境又影响了人类的精神和身体健康。原本自然纯净的乡下到处都是煤窑,有些甚至从17世纪六七十年代就投入了使用,后来小煤窑被大煤矿取代,遍布的矿井污染了乡村和森林,煤铁矿就开在森林边、河谷上,草地上的大树被煤灰罩住了,“像个黑瘤子一样在绿色的草地凸起”。提供给矿工居住的矿工宿舍区就坐落在矿区附近的山坡上,尽管矿工们住的房子盖得气派,但矿工的实际生活条件非常糟糕,厨房正好冲着垃圾遍地,臭气熏天的陋巷,小巷里到处都是一股酸臭味,夏天男孩们在一潭又深又黄的水里嬉戏玩耍,显然,小溪里的水受到了严重污染,矿区附近牧场的小溪边到处都是苍蝇,工业革命时期的厂房到处可见,空气污染严重,以至于在正午阳光照射下的城市都是烟雾弥漫的,工厂的厂房和烟囱傲然耸立。在保罗出生之前,他的母亲就已经开始讨厌这种贫穷、丑陋、鄙俗的环境了。但保罗别无选择,因为个人只能适应环境,无法用自己的力量立刻改变所居住的环境。人类为了达到发展经济的目标向大自然索取资源,由此产生的一切垃圾成为自然的负担,所产生的后果也必须由人类来承担。保罗父亲莫瑞尔的好朋友杰利之妻死于肺病,青少年时期的保罗也得过支气管炎,保罗的哥哥也因肺炎而死,保罗的母亲患癌离世,可见当时的机器生产带来的环境破坏和空气污染有多么严重。在井下工作的矿工,喉咙都给煤粉堵住了,回到家需要喝点东西,下班的矿工走在路上,浑身被煤灰遮盖。大地总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气缭绕。保罗生活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自然环境下,尽管母亲培养了他对艺术和自然的热爱,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已然遭到了破坏,生态平衡已经被打破。现代文明的机器生产无情地打破了自然的宁静和谐,摧毁了田园、树木和花草,屠杀着生命[3]48。
这种自然伦理困境在保罗出生之前就早已存在。工业革命的进行需要各种矿产资源,对资源的过度开采破坏了原有的自然平衡。虽然保罗热爱自然,童年时喜欢和小朋友在矿区附近的山坡玩耍,喜欢和姐姐弟弟一起去野外采蘑菇,体验“从大自然中直接接受东西的喜悦”,他喜欢到野外,到灌木丛中享受大自然的美。长大后的保罗依然对自然的美特别敏感,他欣赏天空的色彩,能识别出树丛间的各种花儿,迷恋林间美妙的鸟鸣,热爱花园里的一切。然而,这样美好的体验机会并不多,人类对自然的掠夺已经使得它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树林经常笼罩在白色的雾气中,懒散、悠闲的小镇上有“红光闪闪”的铸造厂,山顶有“矿井上高高矗立的机器”。这样的自然伦理困境保罗无法摆脱,因为个人无法与时代抗衡,正如哲学家海德格尔讲过的那样,人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人无法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和家庭。
保罗的父亲莫瑞尔作为一个10岁就开始下井劳作的矿工,被繁重的劳动压榨了几乎全部的生活热情。由于莫瑞尔夫妇属于不同的阶级,有着不同的教育背景,因此婚姻生活中他们除了最初几个月的甜蜜时光,大多都是分歧与争吵。莫瑞尔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去井下拼命工作,因此,在孩子们的家庭生活中,父亲大多时候是缺位的。夫妻之间彼此疏远,几乎没有了任何的交流和沟通。莫瑞尔太太放弃了作为妻子的伦理责任和义务,转而把重心放在了孩子们的身上,为了让孩子们摆脱矿工命运,她时刻鼓励孩子们努力进取。对于孩子们的父亲,她的态度是“痛恨和鄙视”。其实莫瑞尔也富有生活情趣,他“喜欢清晨的气息,喜欢漫步走过田野,他常常从树篱上摘根花梗衔在牙齿间。到了井下,他会把花梗咀嚼一整天,保持口腔湿润,觉得就似置身于旷野般兴致盎然。”莫瑞尔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什么都会做,什么都会修,比如,刚结婚时给家里做了个炭耙子,因为莫瑞尔太太喜欢。他的口哨吹得很悦耳,轻快活泼又具有乐感。但繁重的井下劳作每天会让他的衣服“拧得出水来”,回到家中的他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了,哪里还能顾得了其他。但他没有得到妻子的体谅,妻子只是嫌弃他没有品味,回到家不洗手,弄脏了桌布。妻子对丈夫的态度影响了孩子们对父亲的态度,安妮恨透了父亲,威廉称呼父亲为懦夫,保罗希望威廉和父亲决一胜负。这样的家庭伦理秩序已然遭到了破坏,原因就在于莫瑞尔太太一直以来对丈夫的蔑视和鄙视。在文学作品中,伦理身份的变化往往直接导致伦理混乱[3]76。
由于对丈夫极度失望,莫瑞尔太太把所有的爱倾注在孩子们身上,尤其是对保罗的爱超出了母爱的范畴,她把保罗当作自己爱情方面不圆满的慰藉,向保罗诉苦,声称“她从来没有过丈夫,实际上没有”。从小保罗对母亲的感情就尤其敏感,“他的心灵似乎总在关注着母亲”,在母亲的影响下,保罗痛恨父亲,他甚至曾经祈祷“主啊,让我父亲死掉吧!”,保罗外出采蘑菇时会给母亲带回一枝花,母亲会用女人接受爱情信物时的声调来回复他。父亲在工作期间被砸伤住院一段时间,保罗甚至高兴地宣称“现在我是屋里的男主人了”。
母子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越了正常的亲子感情,母亲把保罗当作假想的情人,她与保罗的女友争风吃醋,千方百计阻止保罗爱上别的女人,保罗也觉得除了母亲,他无法真正爱上别的女人了。马林诺夫斯基在《文化论》中讲道:在家庭中只允许一种两性的热情,这就是在夫妻之间,他们是不能有竞争者的[2]。这是正常的家庭伦理,任何超越夫妻间的两性热情都是违背家庭伦理的。保罗的家庭伦理秩序发生了变化,使得保罗陷入了家庭伦理困境之中。因为对孩子来讲,否认父母任何一方都相当于否认自己的一部分。按照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观点,文学的任务就是描写伦理秩序的变化引发的道德问题和导致的后果,为人类的文明进步提供经验教诲[4]。畸形的母爱导致了儿子在爱情方面的无能,使得保罗陷入了爱情伦理困境。读者不能简单地批判莫瑞尔太太对儿子过度的爱,也不能简单地批判保罗不够男子汉,只有回到他们的伦理现场,才能真正理解他们,他们的家庭伦理困境是有原因的,那就是工业革命带来的人与自然之间失去平衡的关系,破坏了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在向往大自然的共同情感里,保罗和米莉安的爱情萌发了,但他们之间的爱情总是那么抽象,他们被宗教过度压抑的“纯洁”精神竟然阻止他们接受第一个爱吻,保罗经常被米莉安折磨得要发疯,米莉安相信母亲所说的婚姻中有一样东西是很可怕的,那就是性。虽然他们之间有过一周的爱情生活,但每次米莉安都似乎把自己作为祭祀的牺牲品贡献给保罗一样,这样的爱没有让保罗体验到爱情的甜蜜,反而让保罗感到痛苦,产生一种失败与死亡的感觉。身体的接触并没有使他们更亲密,反而将他们拉开了。保罗意识到“他们俩是不会成功的”,他们俩之间的爱情缺乏生命力。
米莉安的爱让保罗害怕,“他受宠若惊,不敢领受”,米莉安是多么爱保罗的心灵,保罗觉得“她渴望得到的不是他,而是想把他的灵魂从躯体里拽出来。”米莉安过分追求精神满足,她认为性并不重要,她认为贞洁最重要,但对于保罗提出的要求,她只是做出了自我牺牲,把自己献给了他。保罗意识到了整个过程“她一直没与他在一起,她的灵魂有点恐惧地躲到一旁”。保罗与米莉安的纯精神之恋无法让保罗得到满足,因为米莉安“不过是他的意识,不是他的伴侣”,她企图从精神上占有保罗,从灵魂上吞噬保罗。保罗每次提到结婚,米莉安都会找出理由拒绝他。他们俩在一起时保罗感受到的痛苦大于快乐,米莉安强烈的占有欲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因此,忍无可忍的保罗与米莉安分手,转而去追求有夫之妇克拉拉。
但保罗与克拉拉之间只有情欲之恋,没有精神交流,而且克拉拉的伦理身份是道斯之妻,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伦理身份是道德行为及道德规范的前提,并对道德行为主体产生约束[2]。而克拉拉与保罗发生的恋情表明她听凭原始本能的驱使,摧毁了在理性基础上建立起来的道德规范。因为丈夫有了外遇,所以和保罗的爱情“使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救治”,她曾遭人鄙视,心灵曾受到过伤害,保罗的爱使她愉快,感觉又能挺起腰杆来了。但是她无法理解保罗的多愁善感,保罗讨厌她过度的欲望,保罗自己问自己“她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她代表什么?她到底是什么人?”保罗从克拉拉身上得到的仅仅是肉体上的满足,这是一种没有生命力的爱情,是盲目的,只是源于人类原始的生命的冲动。但克拉拉无法拢住他的心,无法理解他的情怀,他们两个无法在精神上达成共鸣,甚至和克拉拉在一起时,保罗多次想到其实自己并不真心爱她。
就这样,保罗陷入了爱情伦理困境之中无法自拔,与米莉安单纯的精神之爱或者与克拉拉单纯的肉体之爱都无法令他感受到爱情的美好,他左右为难。保罗在爱情方面的无能源于母亲对他过度的爱和控制,不管母亲身在何方,保罗的心都无法离开她。有母亲在,他永远也不会遇到合适的女人。
如上所述,保罗遭受了三个方面的伦理困境:工业机器生产对生态的破坏使得他处于自然伦理困境之中;母亲对父亲的轻视,对孩子们越位的母爱导致的家庭伦理困境;精神之爱和肉体之爱无法达到一致带来的爱情伦理困境。小说结尾处,保罗朝着越来越明亮的城市阔步走去,标志着保罗不会就此屈服于各种伦理困境,他会咬紧牙关,努力营造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聂珍钊教授认为,文学的根本目的在于为人类提供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指引,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5]。保罗的三重伦理困境可以引发读者深入思考:当前的环境恶化正是由于人类对自然的过度开采超出了自然的承受能力,人类已经身处自然伦理困境之中,如再不引起警醒,人类必然会遭受更多的伦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