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慧,高有鹏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上海交通大学 媒体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40)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男性居于主导位置,女性则居于从属位置。《女诫》云:“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违,夫故不可离也。行违神祗,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1)倪文杰,韩永:《古今图书集成精华》(第1卷),1998年,第59页。然而,到了晚清,“男尊女卑”的文化秩序开始受到质疑。一方面,在中西文化的激烈碰撞中,人们发现西方与中国不一样的社会风俗和生活样式。王韬在游历英国时看到:“国中风俗,女贵于男。婚嫁皆自择配,夫妇偕老,无妾媵。服役多婢媪,侯门甲第以及御车者则皆用男子。”(2)钟叔河:《王韬:漫游随录 李圭:环游地球新录 黎庶昌:西洋杂志 徐建寅:欧游杂录》,岳麓书社,1985年,第107页。李圭在环游欧洲时同样感受到了这一点:“近年来,各国女塾,无地无之。英国大书院,男女一律入学考试。德国女生八岁,例必入塾读书,否则罪其父母。美国女师、女徒多至三四百万人。其所以日兴日盛者,亦欲尽用其才耳。”(3)钟叔河:《王韬:漫游随录 李圭:环游地球新录 黎庶昌:西洋杂志 徐建寅:欧游杂录》,第237-238页。另一方面,传统文化很难为清廷的战争失败提供有效的思想资源,先进的知识者由此萌发出对它的质疑和批评,进而表现出对女性的新理解。康有为就对“女为男私属”这一传统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凡此流弊,此皆男子强力役人,父姓传宗,于是以女子为私有,积极使然,而不公不平,冤魂愁气,遂至弥天塞地矣”(4)康有为:《大同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25页。。梁启超不仅尖锐地剖析了男女不平等起源与形成的原因,而且就男性对于女性“封其耳目,缚其手足,冻其脑筋,塞其学问之途,绝其治生之路”(5)梁启超:《梁启超全集》,第1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33页。的暴力手段展开了激烈的批判。于是,伴随着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晚清的女性开始了她们的启悟过程。小说家们敏锐地感受到了晚清女性群体的这一社会变化,并为此进行了或轻或重、或浓或淡的女性叙事。这既是晚清新女性姿态的真实写照,也是彼时期社会风潮的客观反映。
一
在晚清“新民”运动的思想潮流中,女性是知识者最关心的对象之一。梁启超认为中国女性因 “无学”而“无业”,以至于无法“自养”,“况女子二万万,全属分利,而无一生利者。惟其不能自养,而待养于他人也”,并进一步将此看作是致使国家贫穷的根本之源,“然吾推及天下积弱之本,则必自妇女不学始”,他向社会呼吁“国人无男无女,皆可各执一业以自养”,并进而强调“中国之宜兴妇学,如此其急也”。1898年,上海经正女学成立,其章程曰:“办理宗旨,欲复三代妇学宏观,为大开民智张本;必使妇人各得其自有之权,然后风气可开,名实相副。”(6)汤志钧,陈祖恩,汤仁泽:《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戊戌时期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91页。在课程设置方面,经正女学更表现出了与传统私塾相区别的现代教育特征,其通识课程,要求“先识字,次文法,次读各门学问启蒙粗浅之书,次读史志艺术治法性理之书”,专业课程则有算学、医学和法学三科,“学生每人必自认一门”。女学堂的建立对当时的中国女性生活产生了深远影响,她们或者为学堂里的新知识所吸引,或者因学堂里的新生活而好奇,但不管怎样,去学堂上学已经成为这些传统女性向现代女性转变的确然路径。
邹弢《海上尘天影》以仙界与凡界的双重情节结构全篇,而创办女塾则成了沟通两界的“功德”元素。仙界百花总主因触犯天规被罚入凡界,女娲在临别时进行了特别叮嘱,那就是办好一个女塾,“你下去可立一个女塾,教导国中男女并重,且女子读书明理,所教的孩子也易开风气的”(7)邹弢:《海上尘天影(上)》,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8-9页。。如果说女娲用“易开风气”来说明女塾的价值还尚嫌笼统的话,那么,到了震旦女士自由花的小说《自由结婚》那里,女校的建立则直接被看作是“民族中兴的起点”了。小说家之所以这样叙述,大致有两个原因,一是自由学校以崇尚自由为宗旨,它的出现就是对传统制度的一种反抗,由此才能解释万古恨何以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会高兴得“从榻上跳起来”;二是自由学校由男校和女校组成,这在当时更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或者说女校的成立本身就是对“自由不死”(8)岭南羽衣女士,震旦女士自由花,轩辕正裔,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第112页。这一思想的最佳诠释。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女塾也好,女校也好,这些称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女学生何以与传统女性生发出质的区别。这些女学生的知识结构发生了变化,她们虽然也学习传统文化,但相较而言,西方的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知识才是她们学习的主要内容。《海上尘天影》中女塾的学生有“两班读英国书”,“一班学画图、算学”。从秋季查课所出的试题看,女塾对学生们的英语掌握程度是有要求的,“写了一纸极浅的英文,是德国《伯灵京考略》一小段,命他翻华文出来。又拣《三国演义》上极浅的文理写了十几句,命他翻英文”(9)邹弢:《海上尘天影(下)》,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14年,第539页。。当然,还有两个班学针线,一个夜班学中文,但不可否认的是,相较她们,前几个班女学生的现代气质更强。岭南羽衣女士《东欧女豪杰》中的华明卿是一个学贯中西的女学生,她最初学习经史子集,然后“在美国学堂念了几年西洋书”,后来又留学于瑞士的“条利希”大学,并在那里结识了莪弥、桃宝华等俄国女志士。她的知识结构中既有国学的底子,也有对于西学的追求,但后者对其人生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过了前者。她之所以能被“派往瑞士留学”,主要是因为她“在学堂应试常居优等”(10)岭南羽衣女士,震旦女士自由花,轩辕正裔,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第8页。;而此后之所以能成长为女志士,则是因为她的俄国朋友的缘故,“幸得与俄罗斯各位女士同居一校,共订深交,增我见识,长我志气”(11)岭南羽衣女士,震旦女士自由花,轩辕正裔,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第16页。。《自由结婚》中的关关也是一位现代意义上的女学生。小说并没有叙述她所在的学校情况,但通过上下文不难知道,她的英文很好。关关的表兄颜厚资质愚笨,她为其进行双语辅导,“教一国文的字,必带教一英文的字”,三四年之后,颜厚的国文水平依然很差,但是却在某家洋行的招考中,“取中买办第三名”(12)岭南羽衣女士,震旦女士自由花,轩辕正裔,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第123页。。关关对西方政治学也有浓厚的兴趣。黄祸去她的书房观览时,“只见璧上挂着两幅天文地舆图,同那些古今东西、女豪杰的照相。书桌上罗列各种普通学教科书,此外还有什么政治浅说、民约论讲义、通俗法兰西革命史等书”(13)岭南羽衣女士,震旦女士自由花,轩辕正裔,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第127页。。与《东欧女豪杰》中的华明卿一样,关关同样融通着中西两种文化,而决定其人格气质的依然不是国文知识。
这当然不是在中西文化之间进行的厚此薄彼的臆断,而是因为在传统文化的知识语境里,接受教育的女性本来就很少,即使有一些懂得诗词歌赋的女性,那也只是属于梁启超所说的“才女”,她们所掌握的知识并不属于可以救国的“实学”范畴。相比之下,西方的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知识才是梁启超所说的“实学”,近代知识者为拯救国家危亡,虽然对待西学的态度并不完全相同,但正如有的学者所说,他们在“反对盲目抵制西学,主张在实践层面可以而且必须更侧重西学”(14)杨念群:《晚清“中体西用”说与文化保守主义的生成与转型:以民初以来的若干讨论为例》,《齐鲁学刊》,2020年第3期。这一点上,却已达成基本一致的共识。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女学生才有了接触西学的可能,并藉此实现她们从传统女性向现代女性的历史转变。
二
在晚清小说的新女性叙事中,女医者是另一个重要的存在。如果说传统社会中的疾病主要指人类身体的某种不适的话,那么,到了晚清,这一词语则明显具有了隐喻的功能。严复、梁启超等先进的思想家不约而同地将当时的中国看成了“病人”,他们不仅期待可以治病的灵丹妙药,更期待着可以悬壶济世的现代良医的出现。由此,晚清时期的医者便具有了两重含义,一重含义是指现实生活中的医生,另一重含义则指思想的启蒙者。晚清小说中的女医者形象并不脱离这一历史语境,她们或者是女医生的形象,或者是肩负有启蒙责任的女性形象,或者两种身份兼有,都是晚清时代出现的新女性。
晚清小说在进行疾病的叙事时,大致都采取了医生—病人的二元结构。而居于医生位置的大部分都是具有西学背景的医生,如闿异《介绍良医》中那个为病人做“换脏腑”术的西医博士。女医生当然也不例外。颐琐《黄绣球》中的毕去柔就是一位有着西学背景的女医者,“这位女医士从外国医院内毕业回华”,正是因为她是一名西医,所以才能成为一名可为国民治病的良医。小说中的张开化生病多日,不见好转,毕去柔只为他诊断了一次便能取得很好的疗效,“如此停了一二十天,但闻病势沉重,远近医生延访了好几位,服药皆无效验。一日,黄通理又去探问,说是有一位女医士,昨晚看了看,服了些药丸药水,已略好了些”(15)蘧园,颐琐:《中国近代小说大系:负曝闲谈 黄绣球》,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33页。。与此相反,陈老太太生病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因为一家人都不相信西医,而是一味地“乱请郎中”,最后竟走到了无法医治的地步,“药是吃坏得不少,照他家那样杂乱,未必可以挽回”(16)蘧园,颐琐:《中国近代小说大系:负曝闲谈 黄绣球》,第337页。。在这一正一反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了中医的无用,但与此同时不也正映衬出了毕去柔医学本领的高超吗?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中的楚湘云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女医者,她所领导的“洗脑院”其实就是一所专门做脑外科手术的现代医院。小说虽然没有明确地指出楚湘云的医学背景,但是从其“身着白衣,腰缠白裙”的装束看,已可猜到其女医生的身份,如果再从其房间墙上所挂的“解剖图、生理图、微虫图,安乐椅、铁床”(17)岭南羽衣女士,震旦女士自由花,轩辕正裔,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第495页。,即可明白这是一间西医诊所室的常用布置,而从她们所做的“洗脑术”来看,怎么说也应该属于西医的知识范畴。这些女医生的工作非常高效,仅仅半年的功夫就治愈了四五百万人,这不仅说明了她们业务的娴熟,也说明了她们之于启发民众的重要程度。
如果再深入一点,我们还会发现这些女医者都有着一双火眼金睛,她们在医生—病人的二元结构中居于主动的位置,不仅能看到疾病的根源,而且能主动地去施以疗救。《女娲石》中楚湘云认为民众所患的疾病是“软骨症”,其诊断原理在于:人类出生时的脑筋“洁白如玉,嫩腻如浆”,经过环境的熏染之后,则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譬如,久在官场之人的脑筋是灰暗色,其间隐约有上司领导的模样;士人的脑筋是灰黑色,其间夹杂着斑点,就像一堆烂泥,充满了腥臭的味道;新式学生的脑筋是淡淡的薄烟色,虚无缥缈而没有形状,等等。病症不同,楚湘云的手术方案也不同:对于久居官场之人,她用硫磺进行“化除”;对于士人,她用牛脑替代;至于学生,她则施以药水,或使之“凝结”,或使之“结晶”。值得注意的是,楚湘云等人对于民众的这一诊治并非是她们的率性而为,而是在看到了全国民众都患上了“软骨症”之后有策略的“新民”行为,因为她们早已立下为治愈全国民众,愿意为每一个人洗脑筋的诺言,正如金瑶瑟所说:“若非贵领袖婆心慈肠,发下这等大愿,怎能再造国民,重睹天日呢?”(18)岭南羽衣女士,震旦女士自由花,轩辕正裔,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第498页。可以看到,楚湘云等女医者不仅精确地诊断出了病人的患病之源,而且积极为他们施以疗救,这正是她们与传统医者相区别的地方,也正是借助这些特征,楚湘云等女医者不仅用行动将梁启超的“新民”思想落在了实处,而且由此成了他者视域中的“救国良医”(19)岭南羽衣女士,震旦女士自由花,轩辕正裔,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第498页。。相比之下,《黄绣球》中的毕去柔没有楚湘云那样的豪言,但她积极地在民间行医,并无丝毫的怠慢。无论是张开化的“过脉发脉,全不吃力”(20)蘧园,颐琐:《中国近代小说大系:负曝闲谈 黄绣球》,第233页。,还是王老娘的疟疾,毕去柔均手到病除,展现出了现代医生良好的职业素养,尤其在诊治陈老太太痰厥病的过程中,她陷入了不被病人及其家属信任的尴尬之境,其治疗方案也因此没有被采纳,然而,出于治病救人的责任伦理,反倒是不厌其烦地询问前来诊治的郎中,辨析他们所开具的药方,甚至“取出听肺筒,在病人身上听了听,又对着时辰表,诊了诊脉息”(21)蘧园,颐琐:《中国近代小说大系:负曝闲谈 黄绣球》,第337页。。如果将视野由民间拓展开去,将疾病的外延扩展至社会的话,我们就会发现毕去柔的注意力并不仅仅局限于作为个体的病人,而且紧密地关注着社会的发展,并认真地向人们提供自己的判断,譬如,她对社会新旧交织的各类现象,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视野,“内地未曾开通,其弊犹如顽痰一般,结成痞块,横在喉咙里,或是顶在胸口,久之饮食难进,气脉不舒,不把那痰化开来,一霎时痰涎涌塞,死了还无人得知,岂不可惜?那开通以后的弊病,犹如头上生了疖子,腿上生了流注,七穿八洞,脓血淋漓,归不到一处去”(22)蘧园,颐琐:《中国近代小说大系:负曝闲谈 黄绣球》,第256页。。用医学知识来谈论社会问题,这不正是严复、梁启超等人救国的思想策略?由此来看,毕去柔也并未落于这一脉络之外,她和楚湘云等女医者一起,不仅救治日常生活中的病人,而且自觉地肩负起了“新民”救国的责任。
三
晚清小说中还有一类新女性形象,那就是女志士。这些女性大多受到了卢梭思想的影响,她们不再遵循传统文化给予女性的定位,而是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女权意识,具体而言,就是期望男女拥有平等的权利,期望在国家危亡之际,能够像男性一样肩负起救国的责任。如果与传统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比较,晚清小说中的女志士形象显然具有了新的特征,正如有的学者所说:“她们已非传统文学与文化中的闺阁少女、贤妻良母、贞妇烈女、红颜知己、红颜祸水、才子佳人、女扮男装、大义远行等所能涵盖。”(23)郑丽丽:《清末新小说中的女子“身体国家化”》,《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4期。
反抗朝廷是晚清小说中女志士的主要任务之一。鸦片战争以来,清廷在应对西方侵略时的无能逐渐引起了人们的不满,而随着这种不满情绪的渐渐累积,一部分人最终失去了对清廷的信心,从而走上了反抗朝廷的革命道路。海天独啸子《女娲石》是一部政治小说,其序言曰:“各国妇女势力方膨胀于政治界,而我国之太太小姐,此时亦不可不出现于世。各国革命变法皆有妇女一席,我国今日亦不可不有阴性之干预。”(24)岭南羽衣女士,震旦女士自由花,轩辕正裔,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第442页。小说中金瑶瑟、伍巧云、秦爱浓、曾绮琴等女性所进行的种种反抗活动,即可看作是她们为救国而所实行的“阴性之干预”。金瑶瑟本有一腔“爱国热血”,她去美洲留学的目的就是为了报效祖国,然而等她学成归来,国家的危机状况远非她想象得那样简单,“中国国势日非,灭亡祸害便在眼前”的局面,以及“政府诸人,好比傀儡一般,又顽又愚”的情景,迫使她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金瑶瑟的反抗策略并不复杂,就是假扮歌妓伺机刺杀胡太后。在日本公使夫人的帮助下,她不仅成功接触到了胡太后,而且创造了两次行刺的机会,但这两次行动都因为敌人太过狡猾而失败,她因此不得不逃出京城,前往外地暂时避难。伍巧云是金瑶瑟在美洲留学时的好友,她所在的中央妇人爱国会也是一个“专扑民贼”的机构。无独有偶,她们也选择了和金瑶瑟一样的革命策略,那就是以女性的姿色来做革命事情。尽管将会中十位貌美女性成功地嫁与“政府中有权势的做妾”,足以让伍巧云产生“这时政府性命,已到我们手中了”(25)岭南羽衣女士,震旦女士自由花,轩辕正裔,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第462-463页。的信心,但最终仍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清廷的剿杀。相比她们,女性爱国团体花血党的实力更强,她们的机构遍布全国各地,不仅信息灵通,而且让刺杀行动遍地开花,譬如,梅鸿在电文中称:“民贼被刺,快极!现全国震动,政府褫魂。”芬鸿在电文中说:“刺民贼三百八十四员,亲王二人亦被刺。”(26)岭南羽衣女士,震旦女士自由花,轩辕正裔,等:《中国近代小说大系:东欧女豪杰 自由结婚 瓜分惨祸预言记等》,第476页。至于春融党、白十字社等,均是“专讲刺杀”的女性爱国团体。作为现代女性,她们以国家的命运为重,竟不惜以身体救国的策略反抗清廷,其想象奇谲,其性格坚毅,真不愧是救国救民的革命志士。
创办实业是晚清小说中女志士的另外一种表现。随着图书馆、博物院、学堂等社会公共机构的初步建立,晚清教育事业可算得上是当时最具风气之先的实业了。这当然离不开诸多思想家与实业家的努力,但我们不能忘记,一些女志士也曾上下奔波。颐琐《黄绣球》是一部书写晚清女性如何办学堂的社会小说。小说的主人公黄绣球是一位童养媳,从小没了父母,一直在她的婶娘家过着凄惨的生活。这段痛苦的童年经历,虽然让黄绣球不堪回首,但是却催生出了她的怀疑思想,“不知自古以来,男女是一样的人,怎么做了个女人,就连头都不好伸一伸,腰都不许直一直?脚是吃尽了苦,一定要裹得小小的”(27)蘧园,颐琐:《中国近代小说大系:负曝闲谈 黄绣球》,第181页。。正如小说的叙述者所说,黄绣球并未受过西方女权思想的影响,她的这些想法不过是因童年受苦而来的“自怨自恨”罢了,可是当听到黄通理说女性也可以做事的时候,她的这些朴素的想法就像“碰着了引电之物”一样,瞬时间就发生了思想的爆发,自此之后,黄绣球在自由村里倡导男女平等,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女志士。黄绣球并不只是新思想的宣传者,更是一个务实的践行者,官府拟办学堂的发文激起了黄绣球的兴趣,但是在慎重考虑之后,她决定另辟蹊径,计划在自己家里办私塾。创办私塾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更何况黄绣球自己也没有读过多少书,这其中既有资金的筹措、教材的购买以及教员的聘请等现实困难需要处理,更有事关私塾未来的诸如宗旨方案、各级规则以及规模大小等教育理念上的问题需要澄清,可贵的是,在黄通理、毕去柔、张开化等人的帮助下,黄绣球以 “成败利钝,非能逆料,且尽我义务而已”(28)蘧园,颐琐:《中国近代小说大系:负曝闲谈 黄绣球》,第220页。的精神,终于让自由村的教育面貌焕然一新。具体来说,大致有两点:第一,黄绣球总是从现实出发思考问题,因地制宜地制定策略,反倒能在貌似传统的形式中,包蕴着现代的因子,譬如,她为女学堂挑选教法,就沿用了她教授王老娘和曹新姑的方法,先“编些歌唱演义”,再挑选一些“最新歌唱书,绘图速通,虚字法,各种天地人物的图谱画张”,然后“教与人听,指点把人看”(29)蘧园,颐琐:《中国近代小说大系:负曝闲谈 黄绣球》,第313页。。二我赞曰,黄绣球“能言能行”,她的教法是如今教育界上的“新法门”(30)蘧园,颐琐:《中国近代小说大系:负曝闲谈 黄绣球》,第313页。。第二,黄绣球并不好高骛远,而是在既不“勉强尝试”,也不“轻易进退”的思路中,制定出了循序渐进的学堂规则。黄绣球的学堂由初等班和高等班组成,前者五年毕业,后者四年毕业。就学生而言,他们必须按照由初级班到高级班的顺序逐年升级,不能例外;就教员而言,不同的教员教授不同的年级,也不能例外。考虑到能够充任教员的人数有限这一问题,黄绣球就计划让毕去柔、文毓贤以及她自己去授课,然而,由于知识水平普遍不高,她们只能担任初等班的教员,却无法为高等班授课,这可怎么办?对此,黄绣球并没有感到悲观,反而乐观地认为,如果大家能保持认真的学习态度,等四五年之后,为高等班授课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只要肯用心耐心,一步步学上去,就可一步步教出来”(31)蘧园,颐琐:《中国近代小说大系:负曝闲谈 黄绣球》,第333页。,由此可以看到,黄绣球既没有盲目地选择教员,也没有随意地分配教员,恰恰相反,她在既不“勉强尝试”,也不“轻易进退”的思路下,鼓励自己和同志们与时俱进,这其中所体现出来的不仅仅有勇气的成分,恐怕还包含了“天下无难事,只怕用心人”(32)蘧园,颐琐:《中国近代小说大系:负曝闲谈 黄绣球》,第333页。这样的坚毅精神吧。
综上所述,近代以来,中国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变局,如何实现国家的独立、富强成为先进的思想者们思考的焦点。女性问题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走到了思想者们的视域当中,他们将之作为救国总策略的一部分,不仅绍介外国女权主义的思想或人物,而且积极地倡导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等观念,让清末的中国女性呼吸到了新鲜的思想空气。晚清小说中女学生、女医者以及女志士的出现,正是这一社会趋势的真实反映。小说家将女性的解放问题纳入了拯救国家危机的总体想象当中,她们与传统女性的不同,并不全部源于她们的职业之新,而是源于她们的思想之新,尤其在决定走出家庭、走向社会之时,她们最关注的往往不是她们自身,而是国家的荣辱。毫无疑问,这些新女性形象有着确然的价值取向,她们既是勇于解放自我的社会个体,也是肩负救国责任的时代主体,如此一来,晚清小说中的新女性叙事就不再单单是她们事迹的历史记录,而是在赞美她们为民族复兴而义无反顾的爱国精神里,具有了某种价值引导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