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人间大地怒燃的生命之光
——评梁晓声《人世间》

2021-01-16 09:42:01权维伟
关键词:梁晓声人世间时代

权维伟

(绵阳开放大学 汉语言文学系,四川 绵阳 621000)

著名作家梁晓声的创作极具辨识度,无论是高扬青春激情的知青系列,亦或是唤醒质朴人性的平民故事,始终秉持着其小说内核一以贯之坚持的正义、责任和温情。而其小说精神和文化空间在120余万字的《人世间》(三卷本)得到极大的释放,虽然是为小人物立传,但开放宏观的视野下涉及了共和国发展史上的诸多重大事件,如天安门“四五运动”、知青上山下乡、高考恢复、改革开放、国企改革、工人下岗、出国热、棚户区拆建、反腐倡廉等,并敏锐地捕捉了平民小人物的生存实景,考辨着当代社会苦难下人性“怎会这样”的艰难苦涩,寄寓了人性“应该怎样”的温暖崇高,拥有了“人之为人”的深刻探讨,这是梁晓声尝试建构人类精神理想家园的典型表征,也是《人世间》的独特魅力所在,更体现了一位满怀良知的作家对家国命运的深度关切、浓厚深情。

一、底层生活的苦难书写

梁晓声秉承着文学反映现实生活的创作主旨,坦言道:“长期以来,我有如下愿望:为中国的工人们写一部作品,记载他们在国家建设中的贡献和功绩;特别是他们在工业转型时期所经历的剧烈‘阵痛’以及所表现出的毅忍精神”[1]。大气磅礴的厚重之作《人世间》,则接续着梁晓声好人文化观叙事的核心要义,但绝非遮蔽苦难的心灵鸡汤,更不是凌乱的一地鸡毛。他满怀悲悯情怀和人文情操,将视野投注到宏大时空下底层人民悲欢离合的生活悲喜剧,力求反映小人物个体命运在大时代下被边缘化的生存困境,关注着整个社会大众的心灵裂变,为特定的芸芸众生发声呐喊。

老百姓的吃喝拉撒睡是《人世间》着墨最多的写作点,这些直击小人物困窘的生存温饱问题,令人满含泪水、倍感心酸,却是作品最触动人心的地方。文章开篇揭示的20世纪70年代贵州山区百姓对猪肉的极端渴望,以狗肉代替猪肉,甚至将咬死过自家男人的毒蛇,煮汤给娃娃食用,这与古代极其悲惨的易子而食何其类似?还有为节省家庭口粮而自绝于梁的老人,无钱治病全身绑满炸药包悲怆赴死的杜德海,烧不起块煤抱团在大商场取暖的人,蜷缩状死在煤渣房的老人,周秉昆为代表的城市平民遭受的失业焦虑,周蓉养子国外的意外惨死,卧轨自杀的曹国庆……这些从未离开过摸爬滚打阶级一刻的下层人,艰难求生、辛苦劳作,可能才是属于大多数人所真切感受的社会现实,映照出生活为第一要义下,即使进入到物质条件相对改善的当下社会,这座冷漠城市里弱势群体依旧过着苟延残喘的凄惨生活。而梁晓声照相机般忠实地记录着时代的苦与痛,哀民生之多艰,寻求纾解之道,以求能够给予与生活博弈的人们些许精神慰藉。

除此之外,相对于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的底层平民,另一类以工人子弟周秉义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群体,既要竭尽全力摆脱物质匮乏,又饱受精神层面的煎熬。抢抓恢复高考重大机会,考上首都一所大学的周秉义,人如其名,道义为先,知青下乡期间置前途命运不顾甘为他人洗刷冤屈。阴差阳错当上军工厂长,一心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欲重振濒临破产重组的军工厂,却倍遭军工厂工人的极度轻蔑,外出苏联求取真经,胃病发作仍毅然汇报工作,想方设法向工人发放工资,即使官职越做越大,为民服务坚守初心,可谓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但其无时不刻不被时代变革淘汰的底层民众的谩骂所湮灭,遭受精神上的苦痛磨难。才貌双绝、灵活自由的周蓉,作为一名新时代知识女性,循着理想的光芒,不畏世俗眼光羁绊,桀骜不驯、抛家舍业,远赴贵州深山,不顾生活拮据,坚定嫁与右派冯化成,最终以冯化成的婚内出轨,愤怒失落痛苦萦绕在她心海,这个曾经高洁的如天使一样的人,精神世界瞬间全面崩塌,落得孑然一身的苦楚境地。

更不能忘记,《人世间》真实捕捉的共乐区光字片区,听“光”名义,一无所有。这片低洼土地上搭建起一片片泥墙草顶的临时之家,是远离庙堂之远的小家,却保留着众多小家庭的日常低沉絮语,有着梁晓声甚为牵挂的草根阶层,但是他并没有陷入当代个别作家写底层必卑贱展览式的窠臼,更无暇选取凋敝的百姓民生,而是融入了对城市烟尘平民的深切悲悯。这些低微人群的血泪史,被卷入时代洪流,面临各种挤压,但仍然在泥泞中艰难蹒跚、奋力摸索,梁晓声也尊重和敬佩生活在水深火热境遇中的沉默“大多数”,自觉维护着底层平民的体面和尊严。几十年社会飞速发展的经济福利,也并没有润泽到光字片区千千万万的底层小人物,他们虽偶尔闪现着快乐和幸福,但生活的精髓内核多一成不变,无法挣脱时代束缚,弥漫着动荡、压抑、焦躁、绝望的气息,而梁晓声没有刻意遮蔽苦难,将人文情怀倾注到这些被命运扼住喉咙的广大平民阶层,与他们同受难、共恸哭、谋出路,重温一段已消逝或正在逝去的岁月,映照出历史高光背后被隔绝的另一种真实存在。

二、社会问题的全景再现

从20世纪70年代至改革开放后的今天,中国社会确实称得上沧桑巨变、换了人间。梁晓声作为时代的文学性的书记员,基于鲜活的时代体察,无意回避现实社会的尖锐矛盾,认为“民间的中国感受如何,是佐证中国发展进步的首要方面”[2],也从未站在道德制高点俯视底层平民,而是仗义执言、针砭时弊,用文学形式真切表达着经历苦难洗礼的人世间。这片特殊的存在空间,映照出中国五十多年来现实社会转型期的剧烈时代阵痛,流露出对当下重大社会现实问题的深邃思考和隐忧,特别是对下乡青年返城、阶层转型、棚户区改造、官员贪污、道德沉沦、理想缺失等社会问题的极大关注,将社会的现实困境书写跃然纸上。

大时代改革裹挟下,周秉昆和他的朋友国庆、赶超、德宝等代表着最为普通的工人阶层,纷纷下岗,自谋出路、命运殊途,有的靠打零工艰辛度日,因收入的不稳定经常租换便宜房子,造成了孩子没有稳定学习环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有的走向法律准绳之外;有的精神异化,发疯痴呆;有的当搬运工、卖早点;有的因意外伤害出狱后长期待业在家,了却此生,不一而足。这些新中国成立初期处于领导阶级的工人天骄,享有极高荣誉感,最后落得三餐不继、淡如秋风,这种现象虽然是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但却生出沦为时代淘汰者的众多悲怆,进而来反思社会进步带来的终极意义。“文革”时期,曲秀贞以莫须有罪强加于白笑川和京剧名角向桂芳,将他们划为“右派”。商品市场浪潮下的人欲横流,即便是亲属好友关系,概莫能外,难逃隔膜与疏离,曹德宝背信弃义,为买房一己私利虚假举报密友周秉昆,甚至夹杂着闹访、诬告等群体性事件。托关系走后门的国民劣根性陋习根深蒂固、难以斩除。当五好家庭中周蓉离婚消息传到光字片区左邻右里耳中,他们往日积藏的妒忌一扫而光,心里舒坦、快乐极了,得到了异乎寻常的愉悦感。派出所模范小龚叔叔迷失于物欲横流的金钱社会,成了一名被双规的贪污人员。相反,杀人犯骆士宾抓住市场经济发展红利的人,摇身一变,成为大商人,唯利是图、蝇营狗苟。两种颠倒人生,命运轮转,怎能不令人唏嘘背后的悲哀之处?除此之外,周秉昆当上“和顺楼”经理时,亲眼目睹食客们违规吃请、公款吃喝、倒卖国有物资等腐化问题,真切地对师傅说:“腐败就发生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咱们经常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知肚明,却还要待以上宾,周到服务,笑脸相迎,且不论咱们自己的感受如何,后人又将怎么评论咱们呢?”[3]他对这些国家蛀虫内心极度愤慨,想要为党和政府“清理门户”,用铁扫帚横扫掉这些牛鬼蛇神,但他这种势单力薄的绝望反抗,又怎会掀起沸腾的滔天正义巨浪呢?

某种意义上说,《人世间》描绘出一幅世间百态群像图,通过时代纵向比较,展现了这些真实存在的社会问题,反映我们民族在特定时期的存在特征,分享着万千大众共同体的艰难,揭示了社会的巨大伤疤,具有了重要的时代记忆价值。蓦然回首,我们恍然发现,当回到那些富有共鸣的社会场景,我们见证着历史,历史回看着我们;我们不是戏中人,已悄然走进戏中事。文学作为人学,不是无声的存在,理应承担其应有的“吹哨”功用,敲击着所有浮躁的灵魂,拳拳深情回答着“人应该如何生活”的永恒问题。这才是文学最伟大的使命任务,它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本相,渗透了对人与人、人与社会、社会与社会的深厚省思。

三、德性文化的执着弘扬

卢卡契直言“在伟大的艺术中,真正的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是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的。这种结合的原则正就是我们在前面强调的:对人的完整性的关心”[4]。背对市场写作的梁晓声,坚守人民立场,用史诗长篇《人世间》向文学作出自己的最后致敬,精心打造了一座可寄寓和安抚人类焦躁失落心灵的理想精神家园,记载着人民心灵史变迁,极力尝试破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壁垒,高扬人性之帆,温暖尘世人生,以温情、宽宥的人民情怀唤醒世间大众,即使社会存在满目疮痍,在认清人世间的真相后,我们仍然挚爱它如初。

梁晓声对A城共乐区光字片穷人窝爱得格外深沉,善于挖掘平民区人物身上蕴藉的情义、善良、责任,虽然人性的力量跌跌撞撞向前走,但却直指天际、荡气回肠。将目光回溯到光字片的街道名字,光仁、光义、光礼、光志、光信,连起来就是儒家核心思想理念:仁义礼智信,好人文化观念牵引着光字片的民众持守,构成了他们行为的坐标参照系。作为家长的周志刚仁爱宽厚、刚正不阿,三线建设无私奉献、苦干累干。周秉昆、曹德宝等六小君子践行正义、扶危济困精神,甘心照顾惨死好友涂志强遗孀,帮助遭受厄运朋友度过难关,主动承担酱油厂流失事故责任。郑母身处社会最底层,卖糖葫芦、冰棍为生,却善意常存,含辛茹苦将郑娟和盲眼少年光明抚养成人。郑娟经历遭父母抛弃、丧夫、丧子多重打击,仍遵循德行文化法则,始终坚守温顺、和善、奉献的好人人格。盲眼小孩光明作为被时代洪流遗弃的人,情愿离家出走,也不想成为家庭的累赘,小小年纪弘扬着人性光芒,他后来出家成为高僧,则具有了形而上的生命哲学意味。曲秀贞老太太、白笑川对晚辈周秉昆的照顾爱护,凸显了不同阶层之间友爱互助。蔡晓光历经生活的凛冽寒意,始终不移对周蓉的执着守望。他们的人生都有着黑暗一面,但是却各自奏唱出一曲昂扬向上的生命交响曲。

诚然,梁晓声也不回避对社会病态的冷峻抨击,如金钱至上鼓噪人心、人性变异扭曲、喧嚣浮躁灵魂、权力崇拜等,更未故意夸大事实真相,或演绎荒诞,其好人叙述法则,是力求拷问出藏在罪恶之下的真正洁白,凸显了一种以善抗恶的启蒙教谕。《人世间》中也没有十恶不赦的坏人,德宝恶意诬陷他人,实则也是受迫于无房可住的凄然现实,而心中长生的惭愧不也是缠绕于生活的梦魇吗?中学教师陶平,混社会的水自流,也有自我道德向往。在一定层面上,这种人性传统道德的外显挖掘,不失公允,凸显了作品的雄厚张力,于人间烟火处彰显道义与责任。

整体而观,在《人世间》里,存在着一个与现实可以互证贯通的完整时代景观,梁晓声秉持德性文化内核,真实再现了北方城市平民的生活悲喜剧,全面宣扬着光字片儿女们的正义姿态、利他准则、忏悔意念、担当精神,探寻平民命运在转型时代变迁中的诸多可能性。难能可贵的是,他自觉将叙述意识、文化观念、人文情怀熔铸一体,在历史具象中纾解着现实困境。事实上,时代变迁中人性的坚守与守望,传递出作者以人为中心的精神向度,强调对德性文化的认同与回归,带我们在历史的长河中重温我们的来路:我们是谁?我们来自何处?我们将抵达哪里?从这个意义上说,读《人世间》,我们得以了解在古稀之年的梁晓声,用百万长篇打捞了那些年的人和事,并用温润文字、坚韧精神、深邃思想照亮生活、叩问初心、雕刻灵魂、守护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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