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婕蕾
我在最近出版的一本书《我不会给你写信》中讲述了两代人在青春岁月里和信有关的故事。有读者看完后告诉我,长这么大,他们没有正儿八经写过信,也没有收到过信,很是羡慕故事里的人有那样一段写信、等回信的经历。他们问我,你写过信吗?你写的第一封信是给谁的?我当然写过,还写了很多,给五湖四海的朋友,我们在信中聊文学、聊心事、聊梦想。至于第一封信……应该是写于1992年冬天,给坐在我后面的女生艳。
那年秋天,因为爸爸工作调动,我转学到了家附近的一所小学上六年级,姐姐则去了另一个镇上的中学念初三。尽管面临中考,姐姐还是忙里偷闲,和原来的好朋友们保持联络。她们写信,给信纸喷一点儿花露水,再在信纸里夹上一片树叶或是一朵花。她们也会记得彼此的生日,互寄贺卡。一天晚上,姐姐写完作业,在台灯下埋头写贺卡,没写几个字,就听她大叫一声,把笔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原来,她写错字了,这张卡片报废了。那时我和姐姐的零花钱很有限,买零食也好,文具也好,都是要精打细算的。一张卡片本就不便宜,更何况这张卡片一打开就有“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传出,比普通卡片贵上好几倍,就这样扔了实在可惜。我便向姐姐要了来,说,我能让它派上用场。姐姐的好友名字是“燕”,姐姐手误写了“艳”。恰好,坐在我后面的女生就叫“艳”,“亲爱的艳”,顺着这个开头写下去不是正好吗?
巧的是,艳正好下个月过生日。我在卡片上写了洋洋洒洒一段话——“我能给的不多,唯有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里轻轻道声生日快乐”,诸如此类。然后把它装在信封里,用胶水粘住封口,悄悄地放在艳的课桌上。我并没有想到这是艳长这么大以来收到的第一封信、第一张贺卡,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送生日贺卡、邀请同学参加生日会在我原来的学校很常见,我以为这座小镇上的学校也应如此。可是我错了,学校附近没有书店、礼品店,大多数同学没有见过生日贺卡,更别说是带音乐的了,它太时髦了。艳打开它的一瞬间惊呆了。看着艳眼里盈盈的泪光,我在高兴之余多了一份愧疚。
等明年艳生日,我一定专门为她挑一张贺卡,我不会再拿一张姐姐写坏了的贺卡来当顺水人情,我保证!我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
一个月后,我过生日了。早上一进教室,我发现自己课桌上空空如也。我看了看坐在后排的艳,她正埋头看书,没有和我打招呼。哦,她忘了我的生日,虽然本来也没太多期待,但那一刻我还是有些失落。
中午回家吃过饭后回到学校,我发现艳的座位是空的。因为早已习惯一进教室就看到艳,突然见不到她,我有些心慌。坐在座位上,我的眼睛一直瞥向窗外,用力捕捉艳的身影。
等啊等,终于等来了艳,她看起来是那样疲惫。天寒地冻,她穿着厚厚的棉袄、棉鞋,走起路来有些笨拙。她家离学校远,应该是走累了吧?尽管很疲惫,可是她的眼里又有着即将溢出来的喜悦。她这是怎么了?
谜底很快揭晓了。艳一路跋涉去了遥远的另外一个镇,因为有同学告诉她,那个小镇上有好几家礼品店,东西很齐全。艳带上攒了许久的钱就去了,因为她也想给我挑一张漂漂亮亮的带音乐的生日贺卡。这一路她走了多久?应该是很久很久吧。姐姐的学校就在那个镇上,她每天骑车上学要骑很久。更何况,1993年1月,乡镇没有平整的柏油马路,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水泥石子路;艳的脚上有鸡眼,走路多了脚底板会疼;她没穿运动鞋,两只脚都起了水泡……
在之后的岁月里,我收到过许多精致的、价格不菲的生日礼物,但艳送给我的那张贺卡永远是分量最重的、最让我感动的。
和艳虽然已失联二十多年,但我还能清晰记起她乌黑的眼眸、腼腆的笑,我们在放学路上一起交换过的秘密、一起憧憬过的未来。也许,我们时常会想起少年时光,是因为在那段时光中我们都有过敞亮的真心交付,结交过真挚的少年,给过彼此温暖。那份温暖是之后漫长岁月里最好的慰藉,每每想起它,心里又像有了一团火,能驱散所有的阴霾和沮丧。
(选自《新民晚报》2020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