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色情片”主角的距离有多远

刘亚

本想看个“小电影”，结果发现电影主角竟是自己，这样惊悚的遭遇在“偷拍”横行的现代社会早已不罕见。不论何时何地，对普通人来说，只差一个偷拍摄像头的距离，就能成为别人眼中色情片的“主角”。

色情带来流量，也成了不法分子牟利的利器。《方圆》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有人负责生产、销售针孔摄像头，有人专门在酒店、旅馆非法安装各类偷拍设备，还有人上传到网络上，与他人进行共享和买卖交易，偷拍视频网络售卖已形成黑色产业链。

在摄像头的偷窥下，你的“隐私”值多少钱？《方圆》记者注意到，在不少色情网站上，都清晰标注有“国产偷拍”板块，随机点进去，发现几乎都是“家庭摄像头破解”“家庭网络摄像头偷拍”“厕所摄像头直拍”“女生裙底偷拍”等大量隐私视频，从视频截图上看，大多是男女发生不雅行为画面，人脸清晰可见，场景为宾馆或家里，视频时长从十几分钟到1小时不等。这些视频价格也是明码标价：“单片6元，包天25元，包周45元，包月75元”。也就是说，你只要付上6元钱，两个陌生人的各种隐私将在你面前暴露无遗。

而这些只是经过剪辑的“成片”价格，如果想要更多完整版的，还可以通过视频片尾留的QQ等聊天方式，与卖家取得联系，购买更为“划算”的摄像头资源。不过，这些摄像头资源也并非直接售卖。按照卖家指引，记者通过另一款聊天软件添加卖家为好友，里面则有更多种类和更新的资源。通过卖家提供的试看片段，发现这些摄像头拍摄的内容都是高清画面，人脸、声音都可清楚识别。如果想要看完整版，需先在手机上下载一款摄像头管理软件，再通过卖家的支付宝口令进行付款，之后卖家会提供摄像头账号密码，就可以在App上直接观看了。

“一般是300-500元，15个家庭摄像头资源或酒店摄像头资源，可包一个月。也有贵一点的，酒店档次越高，摄像头清晰度越高，价格越贵。”卖家称，“不保证每天一定能看到什么，但是这些摄像头都对着床和卫生间，能看到什么你懂的。而且，与‘成片’相比，摄像头内容更丰富，可以随时在线观看直播、录像、录音和拍照，更能满足买家的需求。”

“而且现在的摄像头都挺先进，不用你时时刻刻盯着看监控，有人开房间插卡取电了，摄像头会自己开机运作的。如果有人进入画面，摄像头App也会进行提醒。7天之内的视频都可以回看。”卖家补充说，不过他自己也是个卖资源的，另外有上家专门负责去酒店宾馆安装摄像头。

更为可怕的是，购买摄像头资源的买家并不少见，在不少论坛和QQ群里，都有主动“求资源”的，他们有的是购买后自己观看，有的是做起了“中间商”赚差价，把摄像头资源倒卖给下家。虽然倒卖一个摄像头资源的价格只有几百元左右，但由于购买人数众多，卖家每月收入可达上万元。

不管是对陌生人的窥私欲还是猎奇，为了满足某些人“不可说的欲望”，一条摄像头拍摄和售卖的黑色产业链应运而生。

那么，这些用于偷拍的摄像头究竟从何而来，又是如何“潜入”宾馆、酒店和厕所这些地方的呢？

《方圆》记者在北京几家售卖摄像头的实体店进行走访，除了常见的家用或者公共场所使用的摄像头外，并无针孔和微型摄像头的身影，店家也告知记者，售卖针孔摄像头需要相关资质，普通人不能隨意购买。同样，记者在淘宝、京东等电商平台搜索“针孔摄像头”“隐形摄像头”等字眼也均无结果。

尽管电商平台对这些字眼已初步屏蔽，但搜索“微型网络摄像头”和其他普通网络摄像头则均有在售。比如某品牌摄像头广告宣称，整个摄像头机身十分小巧，直径两三厘米，可免布线安装，无网无电，超长待机500天，实现异地实时观看，为了保证摄像的隐蔽性，该摄像头还能“灭灯工作，不吭声”，即使在夜间也能高清夜视，安静录像，不发出红光。所谓“夜间不发出红光”，也就是说，网络上热传“如何查看宾馆是否有隐藏摄像头”的方法，即黑暗中打开手机拍摄，看是否有摄像头红光，将完全失效。

在另一款号称“找不到的摄像头”里，甚至有详细的安装教程，比如如何将摄像头粘贴在电视机机顶盒边、绿色植物的枝干上、玻璃书柜里，店家向记者直言，“特别容易安装，可以放在桌子底下、架子上面、花盆里、储物柜里，根本看不出来。”

“从办理过的案件来看，空调管道、电视机顶盒是犯罪分子最常用的安装摄像头的地方，因为这两处有电源线，可以保障摄像头长时间运作。另外，还有中央空调出风口、绿植盆栽、房间装饰物这些摄像头便于隐蔽的地方。”上海市浦东新区检察院检察官助理项群杰告诉记者，偷拍类案件需要引起警惕的一点在于，其犯罪门槛太低，有的案件所使用的摄像头都算不上针孔或微型，就是市面上最普通、常见的家用摄像头，犯罪分子也是合法购买的合法器材，只需要把摄像头外壳拆掉，再安装在房间隐蔽处，剩余的主体部分仍能正常工作。这一系列的操作都很简单，并没有任何技术含量。

除了最普通的家用摄像头，其他更为专业、功能强大的微型摄像头在网络上并不难找，且售价并不高，一般为200-300元不等，对于想要偷拍的“有心人”来说，不只微型摄像头，私自销售针孔摄像头的卖家也很容易找到。在这些卖家的朋友圈里，不只是单纯售卖摄像头，而是直接售卖由摄像头改装好的各类物品，比如香薰、台灯、驱蚊器、充电宝、车钥匙、剃须刀、拐杖，甚至还有可以放进鱼缸里的防水摄像头，隐蔽性之高令人咋舌。

对于专门制作售卖针孔摄像头的人员来说，电商平台对于一些关键字的屏蔽并没有太多限制他们的销售，只是销售方式从“地上转地下”，变得更加隐蔽了。

负责生产销售摄像头的人，处于偷拍黑色利益链的最上游。记者发现，就近几年查获的偷拍案件来看，从网络摄像头软件的开发、支持，到硬件的生产、组装，再到逐级的网络分销，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的产销已经形成具备一定规模的产业链条。

具体来说，偷拍设备的产业链条主要由App开发、硬件生产和代理销售三个环节组成。App开发负责为针孔摄像头提供控制端软件开发和服务器搭建;硬件生产负责生产针孔摄像头部件并将其组装嵌入手表、充电宝、打火机等日常生活用品;代理销售负责对非法生产的针孔摄像头进行线上线下的销售。

在广东省公安厅“净网2019”专项行动中，“净网24号”是全国打击非法生产、销售针孔摄像头黑灰产业犯罪中战果最大的专案。在公安部的统筹指挥下，广东省公安厅组织相关地市开展集中收网行动，分赴深圳、佛山、杭州、南宁等地抓获犯罪嫌疑人238人，摧毁制售针孔摄像头窝点40个，缴获针孔摄像头成品、半成品、配件100万余个，扣押服务器、生产设备等一大批涉案物品。

据了解，侦办初期，警方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偷拍个案上，后来发现这些摄像头上游涉及的公司就那么几家。下游有许多使用者，打击起来耗费人力物力，造成的震慑作用也不大，打击最上游，就能把整个源头都切断。随后，广东警方把工作重心逐步转移到打击偷拍设备销售渠道上来，从零零散散地打击的一两个销售，到这次全链条式打击，全部一次性收网。

据介绍，这些专业的偷拍设备具有极强的隐蔽性，一般人通过肉眼根本无法察觉，流入市场后，是对每一个公民个人隐私的“无声”侵害。根据2014年12月23日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公安部和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联合颁发的《禁止非法生产销售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和“伪基站”设备的规定》（以下简称《规定》）第二条，禁止自然人、法人及其他组织生产、销售、使用窃听窃照片专用器材。尽管根据《规定》，未经国家有关主管部门批准，擅自生产、销售窃听、窃照专用器材可构成非法生产、销售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罪，然而，受到高额利润驱使的制售针孔摄像头市场仍有生存之地。

虽然近年来公安机关破获大量偷拍类案件，但仍有人为了牟利铤而走险。从法律角度来看，利用针孔摄像头等设备进行偷拍，其不仅可能承担民事责任，也有可能面临行政处罚或者刑事处罚。

记者梳理相关偷拍事件发现，许多对偷拍者的处罚依据都是治安管理处罚法，因此偷拍者大多被处以行拘、罚款。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规定，偷窥、偷拍、窃听、散布他人隐私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较重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百元以下罚款。比如浙江的戴女士在浴室发现了带摄像头的“充电宝”，怀疑自己被偷拍，于是报警。办案民警称，该“充电宝”摆放位置正对着淋浴区，里面存储着大量的偷拍视频。其后，偷拍者张某被处以行政拘留五日。

“偷拍者究竟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需要根据其偷拍之后的行为和造成哪些后果来具体分析。”江苏新天伦律师事务所律师林晓莉告诉记者。

首先，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相关规定，自然人享有隐私权。除权利人明确同意外，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进入、窥视、拍摄他人的住宅、宾馆房间等私密空间;拍摄、录制、公开、窥视、窃听他人的私密活动等。因此，此类行为构成民事侵权，可能要承担停止侵害、消除影响、赔礼道歉和赔偿损失等民事责任。

其次是行政责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42条的规定，有偷窥、偷拍、窃听、散布他人隐私行为的，处5日以下拘留或者500元以下罰款;情节较重的，处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500元以下罚款。另外，造成严重后果的，可构成刑事犯罪。与偷拍案件相关的刑法规定主要是在“妨害社会管理秩序罪”一章中的第283条“非法生产、销售专用间谍器材、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罪”以及第284条“非法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罪”。刑法规定，非法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那么，什么算是“严重后果”？林晓莉进一步分析，所谓严重后果，是指由于行为人非法窃听、窃照行为而致使窃听、窃照对象伤、亡、受重大财产损失，严重损害国家政治利益等情形。但司法实践中，由于尚未出台该罪名的司法解释，需要司法机关自己来掌握。一般来说，可以考虑行为人偷拍的次数、人数或者偷拍行为是否对被害人造成了严重影响。林晓莉介绍说，如果偷拍者将偷拍视频拿去售卖、传播有可能入刑，但如果仅用于自己观看或没有传播偷拍视频，追究偷拍者的刑事责任比较困难。

另外，在项群杰看来，结合具体案件来说，对利用针孔摄像头偷拍、偷摄，侵犯个人隐私的案件，可能涉及多种罪名：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非法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罪，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罪，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敲诈勒索罪等。

实践中，对利用针孔摄像头偷拍、偷摄，如果能够识别出特定自然人的，有的按照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定罪处罚。不能识别的，或者不区分能否识别，直接按非法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罪定罪处罚，控制他人摄像头偷拍、偷摄的，以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罪定罪处罚。对偷拍、偷摄后，在网络上贩卖的，按传播淫秽物品牟利罪定罪处罚。对利用偷拍、偷摄的视频向被害人勒索钱财的，按敲诈勒索罪定罪处罚。

“在网上发现了自己入住酒店时被偷拍的视频，该如何维权？”对于偷拍者来说，有多种罪名可以适用，但对于被偷拍者来说，要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并不是一件易事。比如广西南宁曾有一对情侣入住酒店，发现屋内灯具里竟然藏有针孔摄像头，而且正对着床。两人马上报警并通知酒店前台工作人员，随后酒店方拆除了针孔摄像头交给警方，并为两人更换了房间。但第二天双方就赔偿问题进行交涉时，两人认为是酒店管理不到位所致，提出5000元赔偿，但酒店却只愿意补偿10张代金券。

对于普通住客而言，姑且不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偷拍，即使在房间发现了针孔摄像头，想要维权追责也并不容易。消费者入住酒店，接受酒店提供的服务，因其未尽到合理保障义务致使消费者权益受损的，酒店应承担相应责任。但事实上，不少酒店往往以“又不是我装的”为由拒绝承担责任，或者出于酒店声誉考虑仅提供少许补偿。

在许多被偷拍者中，只有极少数人会主动选择站出来维权。2019年底，重庆市渝北区法院审结一起隐私权纠纷，认定房东严重侵犯租客合法权益，判决其向租客书面赔礼道歉，并赔偿精神损害抚慰金1万元及医疗费1500余元。

2019年3月，原告李女士在被告胡先生处租住了一间房屋。5月，胡先生趁李女士外出时，私自将针孔摄像头装在原告租住房间的书桌纸盒内，直到3个月后李女士偶然间发现纸盒内的摄像头，报警并搬离该房屋。在公安机关对胡先生的询问中，胡先生称其偷拍是因一时心生邪念想偷看李女士的隐私。随后，公安机关给予被告罚款500元的行政处罚。

但从公安机关查获的监控视频来看，这个摄像头具有夜視、录音、录像等功能，清晰度较高，监控探头对着卧室的床和衣柜，人在卧室内睡觉、换衣服等活动均能被监控探头摄录。李女士说，因房东行为导致其经常有被人监视的幻觉，常常夜不能寐，为此曾去重庆市精神卫生中心就医治疗。于是，李女士选择向法院起诉。所幸最后，法院支持了原告的诉讼请求。

这起案件从2019年9月27日立案受理后到一审判决，前后经历近三个月。在维权的被偷拍者中，李女士是幸运的，现实中，很多受害者出于自身隐私考虑，很可能会放弃维权。即使小部分人选择维权，也会面临许多困境，比如摄像头来源难以确定，犯罪分子使用的大多是虚假信息，调查取证存在一定难度等。此外，这类偷拍案件诉讼费时费力，也是很多人不愿走诉讼渠道的原因。

安全情况下，报警是第一选择，请求公安机关处理。

拍照、录像或录音进行取证，取完证可以要求对方删除照片。

如果照片、视频已经在网上传播，取完证可以要求网络运营者停止侵权，删除相关内容并赔礼道歉。

被害人有权直接向法院起诉，要求追究偷拍者的责任，要求侵权人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