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荣华
(安徽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002)
一直以来,集群行为(Collective Behavior)都是社会学、政治学、心理学等学科重点关注的对象。随着网络尤其是自媒体的广泛使用,集群行为逐渐从线下扩展至线上,或者线下线上互相呼应。当前学界对于集群行为和网络集群行为(Network Collective Behavior)定义并没有达成一致,有学者认为“集群行为是在不能预知、不稳定、相对自发以及无组织的情形下,受到某种刺激或影响而导致的行为。”[1]乐国安认为网络集群行为是“一定数量的、相对无组织的网民针对某一共同刺激或影响,在网络环境中或者受到网络传播影响下的群体性行为。”[2]
围绕这一现象也产生了基于各种视角的理论,如相对剥夺理论(Relative Deprivation Theory)[3]、挫折-侵犯理论(Frustration-aggression Theory)[4]等认为集群行为的主要诱因是参与者将自身与他人或其他群体进行比较时所产生的相对剥夺感,或者由于利益受到侵犯所产生的愤怒和挫折感等。资源动员理论(Resource Mobilization Theory)认为参与者通过理性组织各种资源,最终形成集群行为。[5]价值累加理论(Value—added Theory)认为集群行为的发生存在六个要素:环境条件、结构性进展、一般化信念的产生、诱发事件、有效的社会动员以及社会控制机构的失控。[6]
上述理论分别从不同维度较好解释了传统集群行为,但是在解释网络集群行为时说服力略显欠缺。传统集群行为参与者大多与该事件有直接或间接利益关系,其行为通常具有明确的利益诉求。而网络集群行为中大多数人与事件并无直接或间接关系,也缺乏明确的利益诉求。虽然网络集群行为参与成本大幅度下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必然会选择参与,是哪些内在动机驱使人们参与网络集群行为呢?集群行为通常在社会弱势群体成员中爆发,然而即便承受着沮丧、愤怒、不公等消极情绪,多数人仍然选择在沉默中继续忍受。触发集群行为的各种事件是否有一些内在规律可循?这些事件和参与者动机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内在关联?
对于以上问题的回答,不仅能够从理论上理解网络集群行为的动力学特征,还可以为相关部门化解网络集群行为提供技术支持。鉴于当前网络集群行为线上线下活动结合愈加紧密的趋势,为方便叙述,在下文中对网络集群行为和集群行为的表述不作区分。
社会认同理论(Social Identity Theory)是当前解释集群行为的重要社会心理学理论之一。该理论认为人们通常依据权力和地位将自己归为某个群体(类化),在此基础上形成社会认同(认同)。社会认同即“个体知道自己归属于特定社会群体,而且认可群体资格所附带的情感和价值意义”,它使得部分成员的情绪反应会影响到其他成员,因此这是进一步预测集群行为意向的重要指标。人们通过和其他群体的比较来获得自尊、地位等(比较)[7],如果得到的是消极认同或负面情感且满足一定条件时,个体就可能参与为改变现状或争取利益的集群行为[8]。
类化是影响社会认同形成的前提条件,而类化不是固定不变的,因此社会认同也不是固定的特质或模式,通常它会受到以下因素的影响[9]:(1)易提取性(Accessibility),指该特质在某一情境中是否容易被提取出来。那些与利益和思考模式相关的类别被提取出的可能性更高,如重庆公交车坠江案中当事人经历很容易引起大多数人的共鸣,进而形成巨大的网络舆情。(2)规范契合度(Normative Fit),指该特质是否可以描述出社会对不同群体成员的期待,若契合度越低即反差越大则越容易形成对该事件的关注。如范冰冰逃税案、鸿茅药酒案等,被披露的案情内幕和人们对于公众人物以及医疗保健品的期望背离太远,即规范契合度和认同呈现负向显著相关。(3)对比契合度(Comparative Fit),指该特质能否描述出特定情境中不同群体间人物形象的对比。如在百度魏则西案事件中,百度VS社会底层大学生肿瘤患者,一方作为具有广泛社会影响力的机构,另一方几乎可以视为“以卵击石”中的卵,强者和弱者对比异常鲜明。
图1展示了社会认同的相关内容。具有上述特征的事件,通常会引起更加广泛的关注和社会认同,网络集群行为的发生概率也更高。
图1 社会认同相关内容
集群行为往往是由暂时或长期处于某种弱势的群体成员发起,Van Zomeren等人根据性质不同将这种“弱势”分为情境弱势(Incidental Disadvantage)和结构弱势(Structural Disadvantage)。[10]
具体来说,情境弱势通常由偶然性因素所导致,如突发公共危机事件等形成的临时性弱势群体,如反PX项目的厦门散步市民。这些群体成员可能并不一定属于传统意义上、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只是基于共同的处境和利益,人们会自发形成一种共享的社会认同。
结构弱势则是一种相对稳定和长期的存在,是指某种群体处于社会底层或者受到歧视,如残障人士、同性恋以及受歧视种族等。对结构弱势的认同是历史形成或由社会结构所决定的结果。在具体事件中二者可能存在不同程度的交叉,如百度魏则西事件中,魏则西既是虚假医疗广告受害者(情境弱势),其贫困家庭也处于社会最底层(结构弱势)。
在由情境弱势所诱发的集群行为中,部分网民可能与该事件直接或间接相关,或者类似经历使他们“心有戚戚焉”;或者“兔死狐悲”担忧自身命运;总之他们对处于情境弱势中的群体投入了高度关注。若该类事件符合“易提取性”高特征,如聊城辱母案中于欢的行为符合大多数人的思维模式,因此容易形成较高的社会认同,在该文中称之为动态社会认同。这种认同可以满足人们对归属感、支持和爱等的需求,并从群体行为中获得改变现状、获取利益的可能性 。[11]
在对情境弱势群体的考察中,有研究发现当事件和社会重要价值观发生严重冲突的时候,会引起人们的道德愤慨和强烈抨击,并试图采取某些行为进行捍卫,如参与到对当事人的辱骂、威胁和“人肉搜索”等网络暴力中。[12]若该类事件符合“规范契合度”低的特征,如刘鑫本应该对舍身救己的江歌及其母亲永怀感恩之心,而不是恩将仇报地攻击诋毁,因此大众极易形成对该事件的强烈关注,在该文中称之为特别社会认同。由于单凭一己之力无法实现,因此对道德或重要价值观的坚持是这种认同背后的重要动机。[13]
此外,网络也是中国网民关注政治的重要途径。[14]他们密切关注社会现实尤其是热点事件,或高屋建瓴指出事件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或抽丝剥茧剖析事件来龙去脉。政府强权VS平民、富人VS穷人等具有鲜明对比特征的事件——即符合“对比契合度”高的特征——容易引起大众对弱者的同情和支持,如杭州“七十码”事件等,在该文中将其称之为常态社会认同。为了维护社会政治理想、实现自我价值,他们需要借助网络发表意见,获得自尊、成就感等可能是该类认同背后的主要动机。
以上是对两类情境下三种社会认同的分析,其逻辑关系如图2所示。需要补充的是,这三种社会认同不是互相割裂的,人们可以同时具有两种甚至三种社会认同。
图2 两种情境下的三种社会认同特征分析
由于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对真实集群行为展开调查,而社会心理学研究发现,群体行为意愿可以很好地反映真实集群行为,即二者是极为接近的变量。[15][16]因此在实际研究中大多以集群行为意愿来代替集群行为。
日常生活中人们的社会认同通常处于隐匿状态,而特定情境的变化如集群行为的爆发会使其得以凸显。群体认同是个体对特定群体如集群行为中内群体的社会认同,它是一种为群体成员共享的社会认同,反映了个体将群体成员身份整合到自我概念的程度。社会心理学领域众多研究表明,群体认同和群体行为意愿显著相关,个体的群体认同感越强,其参与集群行为的意愿就越强。[17]
通常认为群体愤怒、群体效能和群体认同是影响集群行为意愿的主要动力因素,而群体认同是其中的核心影响因素。[18]研究发现,群体认同不仅对集群行为意愿具有直接的动员效应,还通过影响群体效能和群体愤怒等变量对集群行为意愿发挥作用。[19][20]这是因为在群体认同凸显时,即在共享的社会认同作用下,群体身份成为个体自我概念的一部分,人们倾向于以群体身份来思考问题和做出反应,部分成员在经历某一事件时的情绪体验也影响到其他群体成员,尤其是群体愤怒情绪。群体效能也是基于共享的社会认同即群体认同而形成,它是指成员对于自身所在群体能否实现集群行为目标的能力认知或者判断。研究发现,当群体效能较高时,成员对于改变群体成员命运或者处境将会更加自信,相应参与集群行为可能性也更大;群体认同和群体效能之间呈显著正相关。[21]
本研究以社会认同理论为基础,以在校大学生为对象,通过模拟情境范式开展网络集群行为意向调查。问卷内容是在真实事件基础上改编而成,因此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该次调查结果的可信度。
安云大学(化名)教务处网络性能较差,每逢学生选课的时间段教务处网站就拥堵不堪,崩溃实属家常便饭。甚至由于教务处网络BUG导致数百名学生和教师在现场争抢教室,严重干扰正常教学秩序,同学们为此浪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不胜其烦。为解决这一问题,该校某社团发起名为“恳请教务处提高网络服务质量”的活动,建议给校长等学校高层发电子邮件,同学们纷纷积极响应。面对学生的倡议活动,学校管理层及时回应,首先表达歉意并给出明确的阶段性解决方案和最终解决措施。
本研究所采用问卷是根据已有问卷修订,采用李克特(Likert scale)七级量表测量大学生网络集群行为意愿。其中自变量是群体愤怒、群体效能和群体认同,因变量是群体行为意愿。
首先将代表群体认同因素的问卷量表矩阵数据进行平均化,将群体认同由矩阵数据转化为一个代表变量——AVG群体认同,采用同样的方法同样得到AVG群体愤怒、AVG群体效能变量。表1是对变量群体行为意愿、AVG群体认同、AVG群体愤怒、AVG群体效能的描述性统计。
表1 各变量描述性统计
对以上四组数据:群体行为意愿、群体认同、群体愤怒和群体效能进行正态性检验结果显示,群体行为意愿、群体认同和群体效能三组数据符合正太分布,只有群体愤怒数据略微偏离正太分布,考虑到探讨集群行为的模拟情境,群体愤怒数据的轻微偏离正太分布也是正常情况。
对群体行为意愿、群体认同、群体愤怒和群体效能进行皮尔逊积差相关分析,检验其相关性,如表2所示。
表2 各变量相关系数与显著性检验
以AVG群体愤怒、AVG群体认同、AVG群体效能为自变量,以群体行为意愿为因变量,分别建立模型一、模型二、模型三进行回归分析,考查这三种自变量对群体行为意愿的实际影响,具体结果如表3所示。
表3 三种模型下回归分析
由表3可以看出,在模型二和模型三中系数的显著性检验为p<0.05,说明群体认同以及群体效能对于因变量群体行为意愿有积极的正向影响作用。模型一中系数的显著性检验p>0.05,说明群体愤怒对于群体行为意愿表达没有积极有效的影响作用。
从上述结果可以看出,群体认同和群体效能对网络集群行为意向有着显著影响,这和很多前人研究结论保持一致。而群体愤怒对网络集群行为意向没有显著影响,这一点与前人研究结论不符。这可能是由于在本研究模拟情境中,教务处网络虽然给学生带来了很多麻烦,但是和学习成绩、评奖评优、考研考公务员等大学生更加关注的事务相比这些麻烦显得无足轻重,由此滋生的不满情绪不足以上升到愤怒程度;此外由于本研究对象是整体素质相对较高的在校大学生,他们能够较为理智地看待和处理该类事件。即研究发现该案例中较高的网络集群行为意向不是愤怒情绪的推动结果,而是他们对事件的高度认同以及在此基础上权衡利弊、资源动员的结果。
上述研究结论也证实社会认同对集群行为具有显著推动作用,如何理解网络集群行为中众多网友的社会认同及其背后心理动机具有重要理论和现实意义。
运用上述理论对文中调查案例的具体解释如下:
本研究模拟了一个网络集群行为触发情境,由于学校教务处糟糕的网络服务给学生带来诸多麻烦,在此过程中学生的利益如时间、精力等受到无意义的消耗。如何理解群体成员的社会认同及潜在动机涉及到对于情境的认定。在本研究中可从以下两种视角做出回应:如果从作为个体的学生角度来看,这种情况的确带来很多烦恼,但是学生在学校的时间毕竟只有四年,毕业之后这种烦恼随即消失,对个体而言它只是一种临时性、阶段性的存在,因此可以将其视为情境弱势。如果从作为整体的学校角度来看,这种情况持续存在数年没有解决,而学生VS高校的对抗双方在社会大众的认知结构中通常会将学生视为弱势一方,因此可以视之为结构弱势。前文中对情境弱势和结构弱势的划分是出于理论研究的需要——对三种不同类型社会认同及其背后动机的剖析,而真实集群行为的发生情境可能具有不同程度的交叉,因此该模拟范式依然能够满足我们分析问题的需要。
如果从情境弱势的视角出发,由研究假设背景可知,教务处糟糕的网络服务损害了学生的切身利益,这种情况具有“易取性高”特征,即在事件发展过程中,受此困扰的受害者身份很容易从学生认知中被提取出来,出于共同面临的困境需要解决,因此众多学生在短时间内快速形成共同的动态社会认同,这种认同具有短期性和不稳定性的特点,参与者主要关注点往往集中在问题的解决上。如果学校管理方应对得当,该类事件应该能够很快得以妥善解决。
诸多真实集群行为事件提醒我们,在集群行为中纵使群体成员形成共同的诉求目标和行为方式,其背后动机却不尽相同。要有效化解集群行为就必须探明群体成员的各种潜在动机。上文从情境弱势视角分析的动态社会认同可能反映了本案例中多数参与者的真实动机,但是多数不等于全部,少数个体可能存在其他动机。如何理解这些“少数个体”则需要从结构弱势的视角进行剖析。由前文可知,学生VS高校的对抗符合“对比契合度高”的特征,即这类事件容易引起人们对弱者(学生)的同情和支持,以及对于当权者(校方)的反感和质疑,在此基础上群体成员可能会形成常态社会认同。换言之,这种基于对弱者的天然同情以及对强势集团厌恶的常态社会认同在该情境下得以凸显。而青年大学生自身的特征如理想化色彩浓厚、追求公平和正义、容易冲动和感情用事等也使得他们参与集群行为的可能性更大。因此在该事件中部分成员可能会存在类似的动机,即在共同的诉求和行为方式背后,寄托了部分群体成员维护公平正义、实现自我价值的需求。持有类似动机的个体或许不多,但是很多经验和研究都表明,这类具有理想情怀的个体往往在群体中拥有较大的影响力,他们对集群行为的演变会发挥一定程度的作用。对于这种情况,学校管理层需要做到充分认识,不可将其视为一群乌合之众而轻率应对。
本研究将影响社会认同形成的因素与触发网络集群行为的事件特征结合起来讨论,提出社会认同的三种类型,且分别讨论这些社会认同形成背后深层次的心理动机,其所得结论有助于相关机构更加深入理解集群行为及民众心理,在预警和应对管理两方面采取有效合理的措施。
首先从预警方面来看,厘清集群行为诱因事件的不同性质,是属于情境弱势还是结构弱势、分别可能会吸引哪些类型的人员聚集,做到心中有数,从而采取相应的防范策略,以便于从源头上扼制或化解集群行为的发生。其次,对于已经形成的集群行为,分析不同类型参与者社会认同的特征及心理动机,如可能存在哪些潜在的心理需求有待满足,是否存在某些特定方面的利益需求,事件背后反应了哪些深层次的社会矛盾,是属于短期或临时性的情境问题还是长期稳定的社会结构问题。对于这些问题的深入思考,有助于相关机构对不同类型参与者采取分而治之的策略,同时有针对性地满足各种心理需求,以达到安抚民众情绪、化解矛盾,将集群行为不良影响降低到最小的目的。
当然,以上皆是攻城为下的权宜之计,要想从根本上解决或者降低集群行为的发生概率,需要从保障社会民生尤其是关注底层民众的生存状况、畅通民意诉求渠道、加强法治社会建设等方面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