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扶摇：国学选人用人智慧》系列之二十一 封官许愿：刺激而危险的权力游戏

蒋青林

历史上曾有不少人登上权力宝座之后，会一时冲动给某些特定对象承诺官位。许诺者可能因之会有志得意满的快活，对方估计也会油然而生感激涕零之心，因而类似事例在时间长河中反复出现。尤其是在有着“家天下”传统的封建专制社会，确实有不少当权者将官帽当作私有物品赠送给自己意中之人。然而，社会治理自有其内在规律，作为稀缺资源的官位自然成为各方力量角逐的重心，哪怕是大权在握的最高管理者，也不一定能够恣意而为。而且，被承诺者倘若迟迟看不到下文，心态往往会失衡，心生怨恨乃至做出一些出格举动，结果常常酿成悲剧。

从为数不菲的历史案例来看，以官许愿常常会演变成为一场刺激而危险的权力游戏。周成王“桐叶封弟”的故事颇具典型性。周成王年纪还小，没有正式掌管国家。他带着幼弟在桐树下玩，他随手拿起一片桐叶送给弟弟，笑嘻嘻地说：“我拿这个给你，封你为诸侯。”周公听闻此事后，顿时吃了一惊，赶紧进见成王，说：“您封弟为诸侯，确是大好事！”成王一脸懵懂地回答：“我是在跟他闹着玩呢！”周公一本正经地回复：“作为君主，您既不能有过分的举动，也不可以有开玩笑的话。已经说出的话，就一定要实行。”周成王听后，知道必须将玩笑转变为实话了，于是将应县封给其弟。经过这件事情之后，周成王一辈子都不敢顺便开玩笑了，说过的话就一定去落实。从该案例中可以看出，封官许愿类似于玩火游戏。周成王因为年幼无知玩了一把，由于监护人周公的及时补救未酿成事故，但也实实在在给了周成王一个深刻教训。

接下来看看汉高祖的旧事。从本性上讲，高祖刘邦是位率性而大气之人。很多时候，他喜欢由着性子去做，譬如特别喜欢骂人，哪怕对方是很要面子的读书人，他张口就喷，完全不顾对方受不受得了。同时，他也颇能容人，不计前嫌，知错就改。正因刘邦不是一意孤行，他才历尽坎坷打下了江山，曲曲折折地稳固了汉朝。

在确立太子一事上，汉高祖经历了巨大的立场摇摆与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未能策立赵王刘如意。皇帝宠幸戚夫人，由此对其所生之子如意喜爱有加，于是想废掉太子刘盈。大臣们了解高祖这一想法之后，纷纷表示反对，尤其是叔孙通劝谏得最为厉害，他引古论今条分缕析，竭尽全力表明绝不可以废立太子。刘邦的理论水平当然不能与专业读书人相提并论，只好口头上答应下来，但内心里还是想我行我素。最后还是留侯张良想了个奇招，击中了高祖的软肋。面对吕氏家族的软磨硬泡，张良向他们指了一条出路：唯有借助外力，才有可能说服皇上。原来，天下有四位名气极大之人，即东园公、 里先生、绮里季和夏黄公，史称“商山四皓”。高祖很想招致，无奈他们嫌弃皇帝动辄侮辱轻视人，所以集体逃往大山里去了，死活不肯做汉朝之臣。如果太子能够请来这四个人过来助阵，那么形势就有可能稳定下来。怎么去请呢？四位老先生是名士，看重的是面子，那么太子应该诚恳地致信，再附上重金厚礼，派出豪适的车子，由能说会道之人一再坚请，应该会将他们请出来。不出张良所料，几位名士果然应邀出山了。

汉高祖摆设寿宴，太子照例在旁边侍候。与以往不同的是，太子旁边跟有四位老人，看样子都在八十以上，须眉皆白，穿着也非常奇特。皇帝很奇怪，便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四位依次上前回答。高祖听后，惊愕得嘴巴好一会儿都没合上，追问道：“我寻找了好多年，你们一躲再躲，现在为啥愿意同我儿子来往呢？”四位老人都作答，意思是一致的：陛下您轻视士人，还特别喜欢大骂，我们不想招辱就逃走了；而太子孝顺仁慈，对人恭敬，我们都愿意伸长脖子为太子而死。高祖听后感到无语，强笑着说了句：“希望各位善始善终，照应好太子。”四位老人向皇帝祝完寿，匆匆离去了。汉高祖望着“四皓”远去的背影，知道大局已定，于是打消了废立太子的念头。

不仅是想封的封不了，刘邦不想封的有时候却不得不封。对于韩信，刘邦是在破口狂骂之中加封的。当时楚汉大战正酣，汉王被楚军死死困在荥阳。刘邦正一筹莫展，却意外接到韩信使者的来信。信中的内容表达得很委婉，主要讲了两层意思：齐国已经平定了，但局面很不稳定，最好马上设立一个代理国王来治理；韩信我很想尽快安定齐地，可惜权力太小，如果我代理齐王应该可以将事情搞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赤裸裸的要挟：您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刘邦看完之后，当场就发飙开骂，恨不得立马拿了刀去捅韩信。张良等谋士倒还镇定，偷偷地踩了一下汉王的脚，凑近他并耳语了一番，希望他想开一点，稳住韩信要紧，否则发生反叛就一切都完了。刘邦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他脑瓜子反应确实快，接着往下骂：韩信这小子真是瞎说话，扫平了诸侯，还说要当什么代理国王，直接当真王不就得了呗！于是立即委派张良出发，宣布韩信为齐王。

还有个雍齿，汉高祖一直心怀不满，只差找个机会宰了他，然后高祖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加封雍齿为什方侯。雍齿虽然很早就随沛公起事，但心里一直不服带头大哥，属于典型的摇摆派。沛公派雍齿驻守丰邑，魏人劝说雍齿降魏，雍齿居然就答应了，直接与沛公翻脸为敌。当然，雍齿后来又回来了，但立场始终不太坚定，让刘邦受困受辱了好几回。虽然与刘邦个人关系不佳，但雍齿还是为汉朝的建立立下了很多功劳。刘邦当上皇帝之后，对萧何、曹参等亲朋故旧进行了封赏，同时也诛杀了一批曾与自己有怨仇之人。其他人心里非常不安，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不时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汉高祖碰巧看到了这一现象，便问随行的张良是怎么回事。张良如实作了汇报，并建议立即加封他最为痛恨的雍齿。言下之意，连雍齿都受封了，其他人还用担心个啥呢。汉高祖迫于情势，马上摆下酒宴，给雍齿封侯，并要求加快定功行封的进度。于是，一场潜在的危机在觥筹交错之间被悄悄地化解掉了。

如此看来，一把手看似可以按照自己的偏好来提携中意之人，实则受制于特定的情势与人事，真正的操作空间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大。不仅如此，倘若一时高兴或激动向某人许诺，而事后又无法兑现，其后果往往比较严重。

说起汉景帝，我们自然会联想到“文景之治”，认定他是比较伟大英明的皇帝。但实际上景帝也有不少昏着，尤其是在确定继承人的重大问题上存在“满嘴跑火车”之嫌，一度弄得下不了台。汉景帝刘启生活俭朴，看重亲情，与民休息，是位相当亲民的皇帝。景帝对其同母（窦太后）所生的弟弟梁王刘武，更是亲爱有加。景帝与梁王在内宫之时常以兄弟相称，两人一起陪侍母亲窦太后，喝酒，拉家常，其乐融融。景帝大约是喝高兴了，于是向弟弟许诺，说自己走后就将皇位传给他。梁王听后，赶快起身谦让说不敢当，心里当然是美滋滋的。窦太后也是将幼子刘武当成心肝宝贝，听到景帝此番肺腑之言，也是乐开了花。可是一些大臣提出了不同意见，就在景帝说话的当场，窦婴表示了异议：汉高帝早就明确，皇位要传嫡子嫡孙；皇上您怎么另立规矩，准备传位弟弟呢？景帝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便默不作声。窦太后则拉下脸来，大为不快。

因为景帝的亲口承诺，此后引发了连锁反应。窦太后抓住此事不放，有意无意地向景帝暗示和施压。景帝召来一些大臣咨询，希望能够妥善解决此事。大臣袁盎等详细作了解释：商朝取法于天，比较质朴，亲其所亲，将弟弟作为继承人；周朝取法于地，注重礼仪，尊其所尊，将长子作为继承人。大臣们进一步指出，汉朝效法于周，即立嫡长子为太子。如果中途变换规矩，又会出现什么情况呢？《春秋》当中就有前车之鉴。宋宣公死后，不按常规出牌，未立自己的儿子却传位给了弟弟。弟弟即君位之后倒也饮水思源，死后又将位子交回给了哥哥的儿子。可是弟弟的儿子不干了，他认为自己应该接老爸的班，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就刺杀了哥哥的儿子。宋国由此引发内乱，灾祸接连五世不断。说服了景帝，袁盎等人又去劝说窦太后，并晓以国家大义。窦太后听后，意识到再闹下去，就不是大儿子当皇帝还是小儿子即位的问题了，而是两个都没得当，于是就不再坚持原有的想法。

谁知按下葫芦又浮起了瓢。梁王虽然知道皇帝践诺的可能性不大，但内心一直蠢蠢欲动，时间一长就生出不满。尤其是听说了袁盎那些大臣的议论，更是恨得牙根痒痒。梁王确实也被母亲和皇帝哥哥给宠坏了，完全到了肆无忌惮乃至丧心病狂的地步。袁盎等人阻止他当太子，怎么办？很简单，将他们全部干掉！于是派人开始行刺，没多久就找到了袁盎，直接就将他捅死了。刺客也是烈焰熏天，竟然将剑插在袁盎尸身上，扬长而去。出了人命案，朝廷当然得查。现场那把剑就是直接线索，顺藤摸瓜，官吏络绎不绝前往梁国查案，很快就弄清此事的幕后指使者是梁王，而且发现他准备刺杀朝廷的官员有十几个。种种迹象表明，梁王有谋反的倾向。窦太后知道情况之后，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白天哭完之后晚上再接着哭。景帝左右为难，六神无主。经大臣们建议，最后派出了深通经术的田叔和吕季去接手这一“烫手山芋”。梁王再嚣张，也不敢公开与皇帝对抗，万般无奈之下将锅甩给自己的谋士羊胜、公孙诡，让两位自杀，然后将尸首交给朝廷使者。田叔、吕季查清了案情就返回了，半路上将梁王谋反的证词全部烧掉，空着手回去报告。景帝见到他们之后，着急地问怎么样。两人都说：梁王对此事不知情，都是他手下宠臣羊胜、公孙诡出的馊主意，他们俩已自行解决了。景帝听后，长吁一口气，高高兴兴地赶快去报告太后。窦太后听说梁王无事，马上坐了起来，开始吃饭。当然，景帝并不是真糊涂，他只是等待有人给他一个台阶，自己好顺顺当当地下来。此事过后，景帝就慢慢疏远了梁王。一张“空中大饼”所引发的风波，在付出几条人命的惨重代价之后，终于平息了。

昨天的故事，很容易在今天重演。管理者，尤其是手握人事任免权的一把手，应该要学会将个人喜好与人才选拔区分开来：喜欢和亲近某一下属，可以表达的方式很多，并不是非要给其一个重要官位不可；当然，如果他确实胜任该职位，其他各个方面条件也符合，任用他也无可非议。但无论如何，一把手切勿轻易许诺特别是封官许愿。从历史事例来看，封官许愿就是真真切切的玩火自焚，一点也不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