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敉瑞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吉尔伽美什》以吉尔伽美什的一段人生经历为线索,讲述了他的残暴统治、与恩启都交战后结为好友,开始为民除害,最后历经千辛万苦探寻永生却失败的故事。伊什妲尔向为民除害的吉尔伽美什求爱,结果遭到了对方的羞辱。伊什妲尔就此开始复仇——逼迫父亲制造天牛以杀死对方。尽管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一起打败了天牛,但恩启都最终死在了神的权力之下。与此同时,欧里庇德斯也塑造了一位复仇女性人物形象。欧里庇德斯是古希腊最早关注女性问题的作家,他在《美狄亚》中塑造了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女性人物形象美狄亚。遭到丈夫背叛后,美狄亚不顾一切走上了复仇之路,甚至将复仇的魔爪伸向了和丈夫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亲生儿子,其复仇走向“成功”。以复仇为基点进行比较研究,能进一步理解两位复仇女性的形象及其文化内涵。为此,本文拟采用平行研究的方法,试图梳理和辨析两位女性复仇的动机、方式、所处地位,以及其复仇表面结果与本质结果的差异,从而进一步解读二者复仇背后体现的权力关系。
无论是史诗《吉尔伽美什》中的伊什妲尔,还是《美狄亚》的主人公美狄亚,二者的复仇原因是相似的——均因在爱情方面遭遇失败而复仇。
伊什妲尔的复仇出现在《吉尔伽美什》的第六块泥板。在复仇之前,她经历了求爱的阶段。伊什妲尔希望吉尔伽美什能够成为自己的丈夫,表示可以给他财富和地位。但吉尔伽美什以伊什妲尔惯常性的变心拒绝,并列举了她过去众多情人不堪的遭遇。如:坦姆斯年年必须痛哭、饲羊鸟的翅膀被撕裂、让狮子掉进陷阱、殴打牡马、将爱国的牧人变成豺狼、将伊什拉努变成鼹鼠殴打不放。吉尔伽美什的行为导致伊什妲尔产生了羞辱感。于是,伊什妲尔的情感发生了巨大变化,怨恨占据主导地位,从此走上了复仇之路。她威胁父亲让其制造“天牛”来对付吉尔伽美什。“如果你不把天牛制作,我就把阴间的大门打破,我就把阴间的大门敞开,我就唤醒死者,让他们像活人一样吃喝。”[1]62其父亲阿努不得已为女儿制造“天牛”来帮其复仇。从此,伊什妲尔因为求爱失败而开始了对吉尔伽美什的报复。
再来看美狄亚的复仇。其复仇也是因为爱情的失败。她为爱情付出了自己的全部,但是没有得到完美的结果——伊阿宋辜负了美狄亚的爱情,破坏了他们的婚姻。美狄亚的复仇是欧里庇德斯笔下《美狄亚》的主要内容,故事发生在科任托斯。悲剧的开场便由保姆和保傅诉说美狄亚悲惨的人生——美狄亚为了伊阿宋杀死了父亲、放弃了国土,如今伊阿宋要另娶他人,国王要将美狄亚驱逐出境等。此时,美狄亚还没有收到驱逐的消息,也没有听到伊阿宋的解释,但是她已经活在完完全全的悲伤中,心中充满了怒火。尽管如此,美狄亚还没有真正走上复仇之路,因为她没有复仇的对策,只是萌生了复仇的想法。“我只求你们这样帮助我:要是我想出了什么方法、什么计策去向我的丈夫、向那嫁女的国王和新婚的公主报复冤仇,请帮我保守秘密。”[2]301在克瑞斯国王发布驱逐的命令后,美狄亚紧急列举几种复仇方案,仔细斟酌其利弊,最后选择让儿子将抹了毒药的衣服送给新婚的公主,然后杀死儿子,让伊阿宋活在永远的痛苦中。从美狄亚的行为可以看出,她在被丈夫抛弃、即将被驱逐出境的情境下开始了残忍又痛苦的复仇。
总之,伊什妲尔和美狄亚的复仇动机是相似的,二者都是因爱情受挫而选择复仇。伊什妲尔的不幸是自己带来的,因为她在爱情上容易变心,得不到就要将对方毁灭。美狄亚在爱情上的不幸是由其丈夫抛妻弃子、另娶他人带来的。
伊什妲尔和美狄亚不仅有着相似的复仇动机,而且复仇方式是类似的,二者都选择借用他人之手的间接复仇方式。
伊什妲尔在复仇的过程中借助了父亲的力量。伊什妲尔的复仇对象是吉尔伽美什,但是她没有自己直接亲自和吉尔伽美什战斗。首先,她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向父亲哭诉。其次,她威胁父亲创造一个可以与吉尔伽美什匹敌的生物去消灭对方。在这里,伊什妲尔的复仇是间接再间接,不是直接与复仇对象发生冲突,而是借他人之手。此外,伊什妲尔复仇是残暴的,即使对方没有犯错,但因为对方没有顺从自己的心意,也不得不忍受失去生命的痛苦。此外,天牛降临到人间,给许多人造成了祸害。
同时,美狄亚的复仇也借用了他人之手。可以说,与丈夫伊阿宋新的婚姻密切相关的人物都是美狄亚的复仇对象,除了伊阿宋,还有新婚的公主和克瑞斯国王。美狄亚没有亲自将对方杀死,而是采取了多样化的间接复仇方式。首先,伊阿宋的变心和另娶导致伊阿宋成为美狄亚最想报复的对象,但美狄亚没有直接让伊阿宋死亡,而是对其亲密的人(未婚妻、岳父、儿子)下手,这样才能让伊阿宋活得生不如死,持续痛苦。其次,美狄亚借助儿子之手将公主和岳父毒死。在想好计谋之后,美狄亚假装理解丈夫的再婚,以此才有机会让儿子给公主送礼物——袍子和金冠。这袍子和金冠被涂满了毒药,触碰到礼物的公主和国王被毒死。
虽然伊什妲尔和美狄亚的复仇有很多相似之处,但仍存在着很大差别。这些差别和不同,为解读其复仇和复仇背后蕴含的意义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伊什妲尔和美狄亚都因为爱情受挫而复仇,且采用了间接复仇的方式,但二者在社会上的身份、处境截然不同。伊什妲尔是一个有地位的神,而美狄亚是一个外邦人。神和外邦人这两个不同的身份在两个文本中的处境有所不同。
伊什妲尔以神的身份出场,在史诗中具有一定的地位。她是美与战争的女神,也是自然界生殖力的女神。伊什妲尔居住的地方也被视作身份的象征。在第一块泥板中便有几处描述,一是“到那伊什妲尔居住的埃安那瞧瞧,它无与伦比,任凭后代的哪家帝王!”[1]16第二处是神妓想要带着拥有智慧的恩启都离开荒野,去到乌鲁克城邦,神妓说:“恩启都啊,你是个聪明人,如同天神一般,何必跟野兽在荒野游玩,走吧,我领你到那拥有环城的乌鲁克去,去到阿努和伊什妲尔居住的神殿。”[1]22可以看到,伊什妲尔居住的神殿具有一定的地位,并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文明。而这地位又是由伊什妲尔本人的身份而形成的。同时,伊什妲尔的父亲是阿努,是美索不达米亚众神之首、苏美尔人的主神。他在史诗所描绘的世界里拥有很大的权利,为伊什妲尔的复仇提供了便利。
而美狄亚是一个逃亡到科任托斯的外邦人。作为外邦人,美狄亚在这个国度没有地位和权势,没有可以依靠的力量。正如她所说:“这是你们的城邦,你们的家乡,那家伙把我从外地抢来,又这样将我虐待,我没有母亲、弟兄、亲戚,不能逃出这灾难。”[2]301美狄亚是一个悲惨无助的“平民”形象,甚至在后来失去了可以停留在这片国土上的权利。尽管美狄亚没有可以依靠的力量,但她有绝对的怒火和迫切的复仇心愿。据此来看,二者在文本中的处境是完全不同的。伊什妲尔是有一定地位的神,并且可以依靠父亲的力量。而美狄亚是一位悲惨、无助、孤单的外邦人,没有地位、没有依靠。二者身份和处境的差距最终使她们的复仇走向了不同的结局——成功和失败。
接着上一点的身份、处境差距,来探究伊什妲尔和美狄亚复仇的结局——二者表面的结局与其本质的结局是对立的。从表面来看,拥有一定地位的大女神伊什妲尔的复仇失败了,无权无地位的外邦人美狄亚成功了。伊什妲尔让父亲制造的“天牛”并没有消灭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恩启都反而掰断了天牛的大腿,并把它“掷向伊什妲尔的脸,并说:‘我若是抓到你,也要像治他这样,治你一番’。”[1]64伊什妲尔不仅没有消灭吉尔伽美什,而且再次被对方羞辱,所以,从表面上看起来是失败的。而美狄亚按照计划毒死了克瑞斯国王和公主,并杀死了两个儿子,让她的前夫心如刀割。美狄亚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复仇心愿。
从文本走向来看,可以发现,二者复仇的结局并非表面那样。相反,伊什妲尔的复仇是成功的,美狄亚的复仇失败了。之所以说伊什妲尔的复仇本质上是成功的,是因为她最终依靠神的力量消灭了吉尔伽美什最爱的人恩启都。吉尔伽美什也因此活在长久的悲痛中,经受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天牛死后,神认为因为他们杀死了天牛和芬巴巴,他们必须死一个。于是,恩启都在神的旨意下病逝,吉尔伽美什陷入了无限悲痛:“吉尔伽美什朝着他的朋友恩启都,泪如泉涌;在原野里彷徨。‘我的死,也将和恩启都一样,悲痛进入我的内心,我怀着死的恐惧,在原野徜徉。’”[1]80恩启都死后,吉尔伽美什活在悲痛和对死的恐惧中,甚至认为自己和恩启都一同死了。复仇便是让对方痛苦,而不论是精神上的痛苦还是肉体上的痛苦。很明显,伊什妲尔做到了,所以,伊什妲尔的复仇表面上是失败的,本质上是成功的。
虽然美狄亚的复仇加剧了伊阿宋的痛苦,但她也不得不承担丧子的痛苦,所以,美狄亚的复仇本质上是失败的。在杀子之前,美狄亚已经产生一种矛盾心理。一方面,美狄亚性情十分暴烈,其儿子身上流淌着伊阿宋的血液,这导致美狄亚对伊阿宋的恨附加到其儿子身上。同时她认为因为儿子帮助自己将有毒的礼物送给公主,他们最后也会被科任托斯的人折磨致死。所以美狄亚最终决定杀死两个儿子。另一方面,出于母亲的身份,美狄亚对儿子仍然有一定的爱。“我如今看见他们这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就软了……我得打消我的计划,我得把我的孩儿带出去……我的孩儿的可爱的手、可爱的嘴、这样高贵的形体、高贵的容貌!愿你们享福。”[2]324从美狄亚的话语能够看到其对孩子的深切之情。最终,美狄亚对伊阿宋的恨超过对儿子的爱,但对儿子的爱会让她活在痛苦之中。“因为我失去了你们,就要去过另一种艰难痛苦的生活……痛苦使我疲惫不堪。”[2]324所以,美狄亚的复仇表面上成功了,其实是失败的,她本人也因此活得痛苦不堪。
这种表面的结局和本质的结局的对立更能引起深思:在比较中能看到二者结局和地位的不对等,从而进一步发现地位和权势在复仇中所起的作用,对复仇背后所体现的权力关系或许会有新的认识。
通过对伊什妲尔和美狄亚复仇动机、复仇方式、身份和结局的梳理和辨析,更能发现其背后暗藏的权力关系。一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二是不同社会下的男性与女性关系。
在两个文本所描述的社会中,统治者具有绝对权力。但尽管如此,从两部作品的复仇均能看到对统治者的反抗、对命运的反抗。
在《吉尔伽美什》中,神是社会的统治者。神掌握着人类的命运,决定人类的生死。首先,神创造了人类,创造了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大力神塑成了他的形态,天神舍马什授予他俊美的面庞,阿达德赐给他堂堂风采,诸大神使吉尔伽美什姿容秀逸。”[1]16这段文字指出,众神从不同方面参与了吉尔伽美什的创造。其次,神决定着人类的生命长度。众神集会经过一个非常简单地讨论后,决定恩奇都该死,此后,恩奇都就病倒在吉尔伽美什的面前,最后走向了死亡。同时,史诗对大洪水的描写也体现了这一点。神(恩利尔)想让所有的生物都死亡,便发了六天六夜的洪水。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到神对人的绝对统治。伊什妲尔是神的一员,是作为统治者之一存在的,她求爱失败后的行动充分体现部分神作为统治者存在的霸权行为——只考虑自己被羞辱的心情而不顾群众的安危。她威胁父亲制作“天牛”到人间以消灭吉尔伽美什,不仅没有消灭他,而且给人间带来了各种灾难。重要的是,伊什妲尔“天牛”计划的失败,是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这两个人敢于反抗神、反抗统治者的结果。如果吉尔伽美什坚定地相信神决定人类的命运,那么,他不会产生反抗神、不会与天牛抗争、不会违抗神的命令去寻求永生。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对伊什妲尔复仇的反应体现了对统治者不合理行为的反抗。
在美狄亚所处的国度中,事务是由统治者即国王决定的,国王在自己的国家内具有绝对权利。作为科任托斯的一个公民,美狄亚没有触犯法律、没有犯下任何错误,但是国王要驱逐她,她不得不离开。因为人们的命运掌握在统治者手里。美狄亚对统治者的反抗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违抗统治者的命令;二是毒死了克瑞翁,使统治者丧失了生命。首先,面对克瑞翁的强权命令,“不许你拖延,因为我要在这里执行我的命令,不把你驱逐出境,我决不回家。”[2]300美狄亚没有立马按照国王的命令行事,而是用智慧与国王争论,希望对方可以给予自己一定的时间考虑去处,最后,美狄亚“赢”得了复仇的时间,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其次,美狄亚将复仇的矛头指向了统治者,夺取了统治者克瑞翁的性命。她的复仇、她的反抗表现出强烈地掌握自己命运的愿望。可以看到,在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中,人类希望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并对此做出了一系列的探索,在一定程度上以对统治者的反抗表现出来。
伊什妲尔和美狄亚复仇的故事不仅体现了统治者的压迫和被统治者的反抗,而且反映出不同社会婚姻中的男女关系。
伊什妲尔拥有众多情人的现象是对社会上婚姻/爱情关系的一种反映。吉尔伽美什史诗雏形在苏美尔时期基本形成,苏美尔文明时期基本上是男性占据主导地位,但从文本中能够看到早期母系社会遗留下来的影子,这主要体现在伊什妲尔的爱情上。在母系社会中,女性在婚姻爱情上具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并且可以选择不同数量的男性。前文已经分析过,伊什妲尔在史诗中是具有一定地位的女性,其爱情关系却十分复杂。伊什妲尔爱上了众多男性,仅凭吉尔伽美什的话语可以列举出六位男性——坦姆斯、饲羊鸟、狮子、牡马、牧人、伊什拉努,可能还存在着吉尔伽美什没有列举或不知晓的情况。伊什妲尔可以选择自己的爱情婚姻,并且拥有众多的情人。她的爱情带有早期母系社会的影子。同时,还可以作出另外一种解读——对当时权力者混乱的婚姻爱情关系的一种隐喻。在父权制社会中,男性是权力者。伊什妲尔虽然是女性,但是在这个统治与被统治的权力结构关系中由于其父亲的身份和地位而“变”成了男性。而那些众多被她玩弄过的男性,身体上是男性,由于处于被统治的地位而是女性。通过吉尔伽美什对伊什妲尔求爱的拒绝和对复仇的反抗,折射了现实生活中权力者混乱复杂的爱情婚姻关系,一定程度上表现了民众的不满。
欧里庇德斯笔下美狄亚的婚姻遭遇是当时父权制社会中女性命运的真实写照。古希腊社会是以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父权制社会,女性没有地位、婚姻不能自主、没有政治权利,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具有“物”的属性,而不是“人”。社会对女性具有极低的容忍度。不结婚要被人诟病,离了婚也要被人诟病。但男性并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即使你丈夫爱上了一个新人,这也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2]298已婚的男性爱上了妻子以外的其他女性被视为一件平常的事情。此外,伊阿宋把为自己付出了一切的妻子看作生育的工具,甚至认为人类要是有别的办法生育,“那么女人就可以不存在”[2]309,男人就能少受一点痛苦。在男性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美狄亚用实际行动反抗了社会的不公。一方面,美狄亚自己选择婚姻是对父权制社会的一种反抗。美狄亚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女性,为此她才能不依附父亲而主动为爱情付出行动,帮助伊阿宋盗取金羊毛,甚至不惜杀死亲人。因为此时的亲人是其自我意识的阻碍者。另一方面,美狄亚敢于对忘恩负义的伊阿宋复仇也是其对男女在婚姻关系上不平等的反抗。对被抛弃的遭遇,美狄亚没有选择默默忍受,而是将她的恨全部付诸于复仇。美狄亚自主选择婚姻、对见利忘义的男人复仇是对父权制社会中不合理婚姻制度、不平等男女关系的反抗。
伊什妲尔是《吉尔伽美什》为爱情复仇的女神,美狄亚是欧里庇德斯笔下为了自己幸福而敢于反抗父母、反抗社会男女不平等现象、敢于对丈夫复仇的女性形象。一方面,二者在复仇上具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如为爱复仇、间接的复仇方式。另一方面,由于二者的地位和身份不同,其复仇表现的结局和本质的结局存在着巨大差异。从这种差异和对立中更能看到权力在复仇中所起的作用及文本中的人物对权力的反抗。二者复仇背后的权力关系体现了对压迫性的统治者的反抗、对男女不平等的反抗、对命运的反抗,同时,表达了希望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愿望。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这类权力关系及对权力的反抗或许是一种共性,于今天也有一定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