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蕾
诗词不欺人,一首一阙读下来,你会发现,多情的人,都曾听雨。他们看似听雨,又总将雨写进诗词,比喻些人生。
雨与人生,几度相似。岁月里,总会有杏花雨的轻松明快,也凝眸过,梧桐更兼细雨的凉意。当他们写雨,其实是在写当下的人生。
最长久的一次听雨,是蒋捷写的《虞美人》。一阕词,只有六十四字,却厚重悠长,像一个贯穿了大半生的故事。
那是《宋词三百首》的压卷之作,是写听雨,也是问心。宋词到了这一首时,过往里的怒发冲冠、玉壶光转都已是尘埃,繁华风雅、悲欢离合,都在这一首里,淡然看过、放下。这一阙宋词,似是宋朝,留给世间的最后一次优雅地回眸。
少年听雨歌楼上
1274年,宋元战争已经打了40年。
宋词里记录过的“挑灯看剑”、“金戈铁马”,渐渐在蒙古南侵的战火烽烟里,将豪放嘶鸣出悲壮。家国动荡里,年轻人试还要考。这一年,蒋捷中了进士。
凉凉雨意,在人生此处就弥漫开来,无可奈何。他知道,铁骑正在靠近,很多事情都在雨中飘摇欲碎。这新科进士的喜悦,正是其一。
离乱时局中的进士,锦衣里也织着重重的愁,不如少年轻松。少年蒋捷“听雨歌樓上,红烛昏罗帐”,应该不是虚话。
毕竟,他是宋末四大词人之一,才华不虚。毕竟,宜兴蒋家自带高光。苏轼说“东南无二蒋,尽是九侯家”,这个家族,曾有一代九子皆封侯,后有祖辈定居滆湖之畔,便有了宜兴蒋家。
名门世家的才情公子,他的少年生活,不难想象。如果没有家国战乱,在歌楼画舫听雨的轻松心情,或许能贯穿他的一生。
若逢太平盛世,他会是另一类故事:雅集上有他的才名、坊肆间唱着他的词作,有知己碰酒杯,有一两个红袖爱着慕着。可能,他会位极人臣,可能,他选择廉洁安然一生,也有可能,他因恃才、因敢言直谏,被贬到某个山穷水尽处,吃一段异乡异客的苦,把人生炼出一点谪仙风度。
少年听雨歌楼上啊,这一句里未写出的少年往事,都在想象里充满无限可能,然而不管哪种可能,大体都是精致贵公子养成记。
不管哪种可能,都不会是那个半生流离、抄经换钱的竹山先生。
壮年听雨客舟中
1276年,蒙古骑兵攻破临安。之后崖山海战,宋军将数百艘战舰自行凿沉,十万军民跳海殉国,宋的时代,结束了。
少年一夜老成,听雨客舟中的壮年开始了。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
新的江山里,他是故国遗留客。算不上孤臣,他还没来得及做臣子,要报效的国家就没了。他可以奉元征召为官,但植进血液的家族心气,让他做不到。
客舟在忧风愁雨中飘荡,壮年的第一个阶段,是故国覆灭、“何日归家洗客袍”的愁。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 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绵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蒋捷《梅花引·荆溪阻雪》
客舟上,有少年时“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的愁。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风急云低,断雁不屈。隐而不仕,是他的不屈。
乘着客舟,东奔西走。他还是淡然着,不直说客居的苦,只是在《贺新郎·兵后寓吴》中写,“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
他羡慕寒鸦有枝可栖,也想找一处自己的枝头。选择竹山,像是对祖辈的一种依诉。
“三径家声远,九侯世泽长”,蒋氏宗族的对联,写的是家族的骄傲故事,蒋捷的四十四世祖蒋诩曾隐居三径,三径竹由此而来。
还是滆湖之畔,只是昔日府邸变成森森竹山,客舟便泊在了这里。
而今听雨僧庐下
竹山岁月里,田园渐渐疏解了离愁旅恨,词里再次写到“客”时,也是轻轻松松一“种瓜闲客”。
人道云出无心,才离山后,岂是无心者。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
只有青门,种瓜闲客,千载传佳话。稼翁一笑,吾今亦爱吾稼。
——蒋捷《念奴娇·稼翁居士》
写完这一阙,心迹已表,做个田园种瓜客对庄稼一笑,好过荣华富贵。隐居不仕的心气,《步蟾宫》里那一句“人间富贵总腥膻,且和露、攀花三嗅”,写得明白又恬静。
壮年离乱流离之后,他听雨的心情里,亡国愁痛也隐去了,补上的是从容接受一切的淡然。
此时的蒋捷,找到了人生新的入口,沙塘港竹山在太湖边上,竹山有座福善寺,他在这里寄居、教书、听雨。
在竹山开馆教书,他是第一人,僧庐里,他听雨声,也听读书声。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雨尽管落下,他都能安然接纳。
他填了一首《少年游》,词句内容像是和过往的自己告别、和解。
枫林红透晚烟青,客思满鸥汀。二十年来,无家种竹,犹借竹为名。
春风未了秋风到,老去万缘轻。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蒋捷《少年游》
客思仍在,只是气节之“竹”已代替了愁意。“春风未了秋风到”,壮志未酬、历经风雨的意难平也仍在,但他已经可以,在人生的雨声里,“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时代与人生,几度听雨
《虞美人·听雨》,是蒋捷个人生命里的心路,也是宋朝三百年的一生。无数如蒋捷一般境遇的隐逸遗民,一定也听过这样的雨:青春水气让意气更风发,红樱桃绿芭蕉,鲜衣怒马;中年里淅淅沥沥的苦难让惆怅百转千回,舟是客舟,乡是异乡;沧桑着、无奈着,终在某个夜晚,把悲欢离合都看淡,再忆过往,优雅回眸。
听雨的隐喻,写照了蒋捷的一生,也写意了宋朝的况味。宋词以这一阙词收尾,是为宋朝做最隽永优雅的挽歌:纵使淋遍时代变乱的雨,也能坦然一切无可奈何,淡然写一阙深意人生。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听雨》
编辑/徐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