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承琪
“我们生活在地狱里。”5个月前参与竞选墨西哥萨卡特卡斯州弗雷斯尼洛市市长的维克多·皮尼亚,在一次竞选活动上亲眼看着竞选助手站在自己身边被枪杀时,他只剩下了麻木和绝望。
在谋杀案如偷窃案一般常见的墨西哥,萨卡特卡斯州是墨西哥谋杀率最高的州,而中部矿业城市弗雷斯尼洛市又是其中犯罪率最高的城镇之一。人类社会中可以想象出的地狱形态,似乎在这里被完整呈现了。
每天叫醒弗雷斯尼洛市人的,不是窗外清脆的鸟叫声,而是室外黑帮火拼的密集枪声。在这里,五花八门的“杀人秀”时刻在上演。比如6月份的时候,墨西哥媒体报道了一则消息:从弗雷斯尼洛通往兰乔格兰德社区的高速公路上,发现了3名男性尸体,其中一名死者双脚被捆绑着,另外两名死者脖子上套有绳子,除此之外,他们的头上都被罩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根据世界公共安全和刑事司法公民委员会近期公布的一份报告,世界上暴力最严重的10个城市中,有7个位于墨西哥。而根据墨西哥国家统计局最近的一项调查,在弗雷斯尼洛市,96%的居民说他们感到不安全,这项数据是墨西哥所有城市中比例最高的。对于生活在墨西哥的居民来说,恐惧就是生活的本质。
当窗外的枪声响起时,马里亚诺·罗萨莱斯有时候会有足够的时间放下自己杂货店的金属百叶窗,把自己和妻子反锁在地窖里。但也有一些时候,当枪口与杂货店近在咫尺时,这对夫妇只能趴在过道的地板上,眼睛盯着货架上的一包包薯片,大气也不敢出。
在弗雷斯尼洛市经营杂货店的12年里,罗萨莱斯几乎没有过过一天太平日子。他的担心不是毫无根据。几天前,弗雷斯尼洛市一名律师在离开办公室后,在街上被枪杀,罗萨莱斯的三位邻居也和这名律师一样,同样惨死在街道上。
让罗萨莱斯记忆犹新的是,在弗雷斯尼洛市被评为最不安全城市的三周前,该市城市发展部副主任就在罗萨莱斯的眼皮底下,被一群受雇的卡特尔(垄断集团的称呼)杀手杀死。当时,罗萨莱斯就站在自家商店的门口,惊恐地看到了这一幕。更让他感到害怕的是,在同一天,只有25万人口的弗雷斯尼洛市,还有14人被谋杀。
弗雷斯尼洛市所在的萨卡特卡斯州,根据官方数据显示,6月该州就有122人死于谋杀。专家指出,由于诸多死者被毁尸灭迹,或者官方畏惧当地的黑帮势力,被害者的数字被远远低估了。
“我不希望夜晚到来,”瓜达卢佩流着泪说,“暴力恐惧中的生活,根本就不是生活”。
大约五年前,当这位墨西哥母亲眼看着手榴弹光天化日之下在她祷告的教堂外爆炸时,她就已经知道这个城市的暴力很可怕了,而且她还听说镇上的儿童会突然遭遇绑架,消失得无影无踪。让瓜达卢佩没有想到的是,厄运会降落在她身上。
7月中旬的一天,四名武装人员冲进瓜达卢佩家,把她的儿子亨利和两个在她家过夜的朋友拖出门。一阵枪声响起后,开枪者大摇大摆地走了,当瓜达卢佩大着胆子走出家门时,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和其他两个男孩的尸体已经被随意扔在了街道上。
(图片来源:CFP)
这件事情在瓜达卢佩心里留下了巨大的伤痛。由于太过害怕,瓜达卢佩和其他家人搬到了她的父母那里,住在镇上的另一个地方,但即便是离开了那栋让人感到伤心和害怕的房子,瓜达卢佩10岁的女儿依然无法安心入睡,而瓜达卢佩也一直梦到自己儿子被杀的情景。至今凶手的杀人动机和他们的身份仍然不明。
瓜达卢佩曾想过离开小镇,甚至想放弃生活,选择自杀,但有时候她也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感到难过的时候,她会坐在房子里,拉上窗帘,将祭奠三个男孩的小祭坛上插着的蜡烛点着,蜡烛发出的光也给房间里阴沉的黑暗带来了微弱的光亮。
事实上,从地理位置上看,萨卡特卡斯州与墨西哥其他八个州接壤,长期以来是墨西哥毒品贸易的中心,也是太平洋地区和美国边境北部各州之间的十字路口。而弗雷斯尼洛市位于重要公路和高速公路的中心,在戰略上至关重要。
但在前些年,暴力尚未如此肆无忌惮,瓜达卢佩还记得年轻时和邻居们一起坐在门廊上乘凉至深夜的惬意时光。现在,这座城市在入夜后变得寂寂无人,瓜达卢佩从不让她的孩子在没有大人监督陪同的情况下在外面玩耍,但即使这样也不能阻止暴力将她的家庭撕裂。
墨西哥有两个最强大的贩毒集团,锡那罗亚卡特尔和哈利斯科新一代卡特尔(以下简称CJNG),他们经常在弗雷斯尼洛市抢地盘,争夺利润丰厚的毒品贩运路线,两个犯罪集团之间的竞争也变得越发猖獗起来。CJNG现在是墨西哥最强大的卡特尔集团,他们看中了弗雷斯尼洛市的黄金位置,想要控制墨西哥东部地区的毒品分销网络。今年3月,就有4名警察遭到CJNG的伏击。
弗雷斯尼洛市曾经因其丰富的黄金和白银而出名,该市的弗雷斯尼洛公司自西班牙殖民时期就开始开采贵金属,给当地市民提供了1万多个工作岗位。但这些矿藏同样是犯罪集团眼馋的对象,矿工们也没有逃脱这些暴力浪潮,当他们受到攻击时,往往被官方和公司归咎于“工会纠纷”。
43岁的护士埃斯奎达自2020年4月起再也没见过她的儿子,她更愿意相信他是失踪,而非死亡。埃斯奎达说:“他沉迷于毒品。CJNG来到萨卡特卡斯州南部之后,就掌控了该地区,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当地的瘾君子和独立小商贩,从他们那里获取情报和信息。我的儿子符合这两个条件。”
49岁的卢斯·德拉克鲁兹则讲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她吸毒的儿子与小毒贩关系密切“他失踪的那天,他和他的一个朋友去了阿瓜斯卡连特斯的卡尔维洛,他们要去那里买‘玻璃’(冰毒)。”德拉克鲁兹说道,“他们在路上被拦住了,从此就失去了下落。如果他活着,他现在应该24岁了”。
相比于上述两位母亲,52岁的玛利亚·穆尼奥斯的经历和瓜达卢佩更为相似:她的家在2020年2月被一群武装分子破门而入,她的女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无人敢反抗。至于女儿的下落,她至今也不得而知。
“恐惧已经压倒了我们。”瓜达卢佩说道。
这些年,劳拉逐渐停止计算自己经手的死者数量。这位在墨西哥新莱昂州司法部门凶杀科工作的刑事调查员,冷静且冷酷地说道:“我曾在一天内接手了5起凶杀案,调查需要时间,所以有些死者就这么被遗漏了。”
劳拉的职业本应背负死者家属的最大希望,因为刑事调查员的工作是收集证据,调查凶杀案件并最终逮捕罪犯。但劳拉无法对受害者家属作出任何承诺,她在这个迟缓、低效、无能的司法系统旋涡中,只是一颗身不由己的螺丝钉。
在进入凶杀科工作之前,劳拉从未接受过任何调查谋杀案的培训,招聘时不需要她有任何相关工作经验或完成任何特殊课程。“被任命就可以了,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劳拉承认道。她每周要花很大一部分时间埋头于堆积如山的文书工作中,起草备忘录,为警车提供燃料或更换零件,去文印店购买起草报告所需的成堆的纸、笔或复写纸,还有打印机的墨粉盒,或者向士兵打听哪里可以买到剩余弹药,补充紧缺的弹药库等。“我们并不总是有预算买这些东西,所以有时为了打印文件,我们也会去厚着脸皮去别处讨要碳粉盒。”
在这些时间的夹缝里,劳拉吃力地管理着堆积如山的案件以及不断分配给她的新凶杀案。根据官方数据,2010年至2016年期间,新莱昂州有6237起未解决的凶杀案,而凶杀科只有98名刑事调查员,每个调查员将负责调查大约64起凶杀案,这个数字已经很保守了。在格雷罗州,每个调查员负责的案件超过1000起。这7年间,墨西哥全国范围内的刑事调查员,每人负责的凶杀案平均达到227起。
“一些案件既没有归档,也没有结案,但几乎不会有什么后续的追踪。报告事实和鉴定尸体,这就是我们所能做到的一切了。”劳拉坦言,“在我的印象里,我经手的每一起凶杀案几乎很难被解决。”
和墨西哥其他州的情况一样,在新莱昂州,破案才是例外,谋杀案悬而不决是常态。在墨西哥32个州的27个州中,最终没有被判刑的刑事案件数量超过90%。墨西哥媒体在采访了墨西哥10个州的60多名官员、受害者和检察官后发现,有些地方缺乏资金,没有救护车来运送尸体,也没有适当的停尸房或实验室和法医资源用以尸检;有些地方确实收到了预算,但将钱浪费在了购买华而不实的设备上;墨西哥在全国95%的城市中,地方警察没有接受过诸如保护和保存犯罪现场等基本培训,而墨西哥一半的州甚至没有设置专门调查谋杀案的部门。
腐败和官僚主意也是扼住地方调查员喉咙的手。据劳拉透露,新莱昂州有1600名调查员,但只有不到100人被分配去调查凶杀案,其中还包括那些被指派为高级官员保镖和司机的探员;墨西哥城前副总检察长路易斯·巴斯克斯则指出了另一个问题:尽管人力严重短缺,但人员的轮换是不合理的,具有丰富经验的检察官和指挥官常常因为高层指挥部的心血来潮而被盲目轮换,导致司法部门低效运作。
与其他美洲国家相比,墨西哥調查员的工资还非常低。巴西调查员的收入是墨西哥的两倍多(巴西调查员月薪平均2285美元,而墨西哥探员的月收入为979美元),在哥斯达黎加,探员的月薪大约是墨西哥的3倍(2591美元),而美国是墨西哥的9倍。不仅如此,墨西哥探员的工资一大半还要用于自行购买弹药和支付通勤费。
不幸死在瓦哈卡州人口第二多的城市图斯特佩克的女性阿维琳娜·加西亚,尸体曾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躺了两个小时,因为该市只有两位刑事学专家,其中一位学生时代获得的还是建筑学学位。加西亚死时,他们都在该市其他地方处理另一个案件。
加西亚的尸体本应由现场医学专家移走,但在图斯特佩克没有这样的人。因此,搬运加西亚尸体的工作是由埃尔特里翁福殡仪馆的员工完成的。他们没有穿特殊的衣服或靴子来防止现场被污染,也没有用保存尸体证据的尸袋,自己也没有穿戴自我保护的特殊装备。
“我们没有任何这种装备。”其中一名员工解释说,“我们在货车的地板上铺上普通塑料袋来放置尸体。与其说是出于安全考虑,不如说是为了防止尸体变脏,因为事后清洗会很麻烦。”
加西亚的尸体直接被送往市政公墓,因为在图斯特佩克没有停尸房可以进行尸检。“这个城市只有两名刑事学专家、两名法医和两名心理学家,”当地的刑事调查员维拉洛博斯说,“我们不可能正常开展工作。”
在有些城市,负责调查凶杀案的专家不超过3人。“他们3人必须完成每一项专业工作:搬运尸体、担任刑事专家、拍照、驾驶救护车和担任担架员。”一名匿名人士透露道。有墨西哥媒体根据各州刑事调查的工作效率和凶杀案发生频率计算发现,在墨西哥,平均需要124年才能完成一起凶杀案的调查。就像地狱不需要审判一样,墨西哥难觅正义。
现任墨西哥总统安德烈斯·曼努埃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曾在2018年竞选期间提出了重塑墨西哥的宏伟愿景和解决该国暴力问题的全新方式。洛佩斯提出筹建社会项目,以改善墨西哥年轻人的教育和就业问题,还对有组织犯罪背后的资金来源进行打击。
2020年10月,1352个与14个墨西哥犯罪集团有关的银行账户被冻结。但根据该国统计机构的数据,自洛佩斯上任以来,整个墨西哥的谋杀案数量同比下降了不到1%。尤其是在今年6月洛佩斯的一次演讲中称“(墨西哥)现在是和平的平静”后,这个数字显得尤为讽刺。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洛佩斯采取了武力镇压犯罪集团的做法。他想要建立一支10万人的联邦安全部队,部署在全国约180个地区军营。然而这种以暴制暴的做法,并不能改善身处暴力世界中的墨西哥居民的生活环境,反而会加剧矛盾和冲突,让更多人成为受害者。
在这个被海洛因和枪支腐蚀成一个空壳的国家,真正的和平出路究竟在何方,市民想要的平静生活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这些问题都还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