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倩：入殓师的温暖

陈星岚

凌晨2点，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李倩从睡梦中吵醒。“一定是有人过世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证实了她的想法。放下电话，李倩立刻安排车辆前往医院，自己也紧跟着出了门，她需要提前到殡仪馆做好充足的消毒和准备工作。

今年26岁的李倩是一名有着五年从业经验的入殓师。提起自己不固定的作息时间，她说：“我们的工作比较特殊，而且人的去世也是无法预知的，所以我必须24小时待命。”

见到逝者，李倩指导家属进行行礼后，便把逝者接进了馆内，然后和几个助手一起，熟练地开始了一系列专业工作流程：净身、穿衣、化妆、守灵、出殡、开告别会，之后進行火化、安葬……一场离别仪式渐渐进入尾声。

李倩很少向外人提起自己的工作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们一般会模糊地告诉别人自己是在民政部门工作，如果跟别人说自己在墓园或是殡仪馆工作，很多人听了会比较忌讳，这也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实，我们也早已习惯了。”不过对李倩来说，学习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专业，一开始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2012年，李倩作为播音主持专业艺术生参加了高考，然而由于身体原因，她缺考了理综科目，与心仪的学校失之交臂。一想到父母为了支持自己学习播音主持付出的辛苦努力，李倩心里觉得很愧疚，为了不再给父母增添经济压力，她决定报考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选择了较为冷门的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专业。

虽然自己选择的专业方向比较偏，但是让李倩没有想到的是，入学之后她需要面对的困难却不少。由于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专业录取的大部分是文科生，文科生选择的大多为遗体整容和化妆方向，因此作为理科生的李倩只能被分到设备班。想到自己三年的学习生涯要一直和冰冷的火化机打交道，李倩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好在行业里专业人员短缺，这也让她有了更多学习的机会。从墓园管理到骨灰存放，再到各类丧葬事宜等，全面系统的学习让李倩开始逐渐了解起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专业来。

进入这个行业的门槛不是很高，可是能不能真正学好专业知识，能不能适应这个行业？在入学后的一次集体课上，李倩心里便有了答案。她回忆道：“老师向我们介绍了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专业未来的就业方向，比如可以在殡仪服务中心、墓园、临终关怀医院工作，也可以在一些行政管理机构配合民政部门和社会保障机构工作。另外，老师还向我们展示了如何修复缝补和清理破损严重遗体的视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很多同学都感到不适和害怕，一些同学甚至打了退堂鼓，直接退学了。所以想要学好专业课程，需要拥有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在经受住一关关考验后，李倩也逐渐适应了自己所学的专业，学习内容也变得丰富起来。她的课程包含机械设备与制图、殡葬政策法规、现代殡葬心理学、挽联写作、插花，遗体整容与防腐等课程也是必修内容。在殡葬政策法规这门课程中，她们要学习各地的殡葬管理条例和殡葬习俗。除此之外，每天晚上李倩要进行两个小时的仪仗队训练，每年清明节学校也会安排学生外出实习。李倩学习很努力，在校期间顺利考过了遗体火化师和遗体整容师的职业资格证，成为一名合格入殓师。

2013年清明节，还在读大一的李倩接到了一次实习机会，她被学校安排去往深圳一家殡仪馆实习。那是李倩第一次面对真实、被冰冻了的遗体，拿起化妆刷的时候，她的手指碰到了逝者的皮肤，一瞬间，冰冷的触感传遍了全身。

李倩记得，当时裹尸袋里躺着一位年轻的妈妈和两个宝宝。这位年轻妈妈开车时撞上了路边的绿化带，她和10个月大的双胞胎儿子都不幸遇难。两个宝宝很白净，身上也没有伤口，就像睡着了一样，因为遗体太小，他们只能和妈妈放在一个裹尸袋里。

“看到还那么稚嫩的宝宝，现场几位有孩子的工作人员都在默默流泪。面对眼前已经消亡的生命，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敬畏感。那些已经逝去的人，有的是由于生病走了，有的是突发意外离世了，虽然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但他们也是别人的亲人，对我来说也是工作中遇到的人。我觉得每个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都应该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在做好一系列专业准备工作后，李倩和离世的年轻妈妈进行了一场“对话”。“我现在帮你修一下眉毛哦”“要不要帮你掏一下耳朵？”“我们来试一试口红颜色吧。”

每次在工作时，李倩会保持一种习惯，只要没有其他工作人员在场的情况下，她都会和逝者轻轻地说上几句话。在遗体火化之前，她也会拉拉他们的手，确定一下手上拿的东西是否都在，再帮忙盖好被子。准备起灵的时候，她还会小声提醒一句：“我们要走了哦。” 这次的实习经历，给李倩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让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工作的意义。

李倩在整理殡葬用品。（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入殓师是服务性很强的职业，需要具备专业的行业知识，还需要在工作中细致认真，能够做好与家属沟通交流的工作。李倩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在墓园里做服务。在这里，她见证了许多不一样的生死离别，也看到过一些家庭的悲伤。

2015年，一对中年夫妻的女儿因病离世，他们来墓园安葬女儿，李倩一路陪同、安慰着他们。也许是看到李倩的年龄和他们女儿相仿，在女孩下葬当天，女孩父亲和李倩说了很多话。他告诉李倩，由于自己和妻子都是老师，平时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教学和学生身上，无暇顾及自己的女儿，也很少有时间陪伴她……

李倩听得出，女孩父亲的这番话里充满了心酸和对女儿的愧疚之情。当他抱着女儿的骨灰盒趴在地上，探着身子小心翼翼把它放进墓地里时，很久都没有起身。李倩知道，他正趴在地上痛哭。看着女孩父亲的背影，李倩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也回忆起自己伤害父亲的一件往事。初中时，处于青春叛逆期的李倩和家里发生争吵，离家出走好几天，当她回去的时候，发现父亲正趴在她的床上流泪。那一刻，李倩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父亲很担心她的安危，怕她发生意外，这次经历也让青春叛逆期的李倩彻底醒悟过来，原来父亲是很爱自己的。之后，她再也没有做过让父亲担心害怕的事情。

作为墓园的工作人员，李倩与失亲者接触多了，她也能对失亲者感同身受，能够在恰当的时刻去安抚他们的伤痛。李倩经常看到一些家属站在墓碑前和逝去的亲人聊着天，说着心里的悄悄话。“我觉得这种感觉特别好，就像是一种重聚。”让李倩特别感动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每周同一时间他总会在墓园里出现，而且风雨无阻。为了来墓园看望自己的老伴，老人需要骑自行车6个小时。老人的这份爱打动了李倩。“如果两个人的感情很好，可无法生活在一起了，但是这份感情不会因为人不在了而消失，即使变成一块墓碑，还可以像对方还在世时一样，和他们说说话，把他们放在心里最柔软的位置。”在工作中的这些领悟，也让李倩对这份工作有了更多的认识。

然而有些时候，李倩也会遇到为了争夺遗产在墓园大打出手的家庭。还有一些不幸离世的年轻夫妻，因为选择单穴墓还是双穴墓的问题，双方父母为了不影响自己孩子未来的生活，发生了激烈争执……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几乎都在李倩眼前上演过。她觉得在生死面前是最能考验人性的，因为在巨大的悲痛面前，人是最不设防的，他们往往能展现出最真实的自己。

每当遇到不同的失亲家庭，李倩就越发觉得自己需要去帮助这些家庭去化解伤痛。后来她尝试把工作中的一些故事和感受记录下来，她想要把工作中的真实部分展现出来，让更多人对逝者予以尊重，也让更多人能够了解自己的职业。渐渐的，一些网友被李倩写的故事打动，还经常和她进行互动。李倩觉得，在生活中，一定要珍惜自己身边的人，珍惜在世的人，注意身体，好好生活。

每一个失亲者的家庭都是不幸的，如何平复内心的伤痛，其实是件很难的事情。

在李倩工作的墓园里有一个特殊园区，这里经常摆放着各种水果、爱心和树叶等装饰品，每逢六一儿童节，还能看到气球、风车和一些儿童玩具。如果背景不是一块块墓碑，会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儿童乐园。其实这里并不是专门设立的儿童墓园，而是家长们自发选择的地方，把不幸离世的孩子们聚在一起，让他们不会感到孤单。

李倩了解到，中国殡葬文化中有一些不成文的习俗，比如未成年的小孩过世，大部分长辈会抹去小孩存在过的所有痕迹，烧掉他们的衣服、照片和日常用品。有的家属为了不再回忆起失去孩子的痛楚，当他们将孩子安置于墓园中之后，便不会再来。因此多数时候，这个特殊园区是由墓园管理者进行打理。对于这样的儿童墓，李倩总会主动给予照顾，路过的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和小朋友们说几句话，有时候，她也会给小朋友们打扫墓碑，再摆上一些玩具。“当妈妈之后，我更加体会到母亲对孩子的关爱，这些小朋友的父母不会来了，太可怜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他们的母亲。”李倩说。

周姐是让李倩印象最深的一个妈妈，她曾经每天都来墓园看儿子。周姐的儿子臭臭是在五岁时发生车祸去世的。当时臭臭为了找猫，一个人钻进了车底盲区，不幸遇难。臭臭的告别会是由李倩主持的。主持追悼会的时候，李倩从来不用通稿，她会为逝者量身定制内容。李倩认为稿件的内容应该是带有感情的，是代表亲属内心真实感受的。

李倩以周姐的口吻写道：“你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就在幻想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后来想只要你平安快乐就好。也幻想过关于很多你以后的生活，你在哪个学校上学，你恋爱结婚时候的样子，我要和谁分享我的喜悦，可是现在没有这个机会了。不过没关系，我们都还会好好的，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仪式结束后，周姐感激地抱住李倩，她觉得李倩帮助她把心里的悲伤完全宣泄了出来。后来周姐再次怀孕了，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李倩，不过周姐也告诉李倩，自己以后可能不会再来墓园了。再之后，李倩发现周姐删除了她的微信。“大概她觉得我对于她来说，也是痛苦回忆的一部分吧。只要她能够平复伤痛，走向自己的新生活，我也不会在意这些。”

2019年，李倩变得更加忙碌。每天她需要负责六七具遗体的化妆穿衣工作，有时候遇到破损严重的遗体，她还要和同事一起对比逝者的生前照片进行遗体修复工作。她说：“有些生病的人生前遭受病痛的折磨，精神状态很差，去世后我们会帮他们修眉化妆，让他们以最美好的样子踏上最后的旅程。我们工作中的化妆步骤和正常人化妆并没有太大区别，有时候工作中使用的化妆品也是我平时会用到的化妆品品牌。”

很多家属看到逝者化妆后的样子都会很惊喜，这也让李倩很有成就感。不过这其中需要克服的困难也很多。有一次李倩遇到了一位颅骨和身体都已经严重变形的逝者，对方身材有点胖，再加上严重变形的身体，为她穿衣很费劲。“我和同事从凌晨三点一直工作到早上六点，为了尽可能保护好逝者的身体，我们需要小心再小心，中间不能有一点疏忽。当时已经是深秋的季节，天气并不热，但是我们忙完之后，衣服都已经汗湿透了。”

除了专业工作之外，李倩也遇到过一些难以沟通的家属。有的家属因为办理手续等待时间太久，把怒火发泄在了李倩身上。还有一位男子的父亲突然离世，他情绪崩溃，出言不逊。“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不易，到这里来的人都是因为家人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很多时候家属需要一个悲痛的宣泄口，他们经常会把悲痛发泄到我们工作人员身上，但即使困难再多，我们也要学会冷静去处理。”李倩深刻感受到工作的不易。

“殡葬无小事。”这是上学时老师经常说的一句话。李倩一直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也默默在工作中承受了许多压力。“我的大学室友毕业后就转行了，她的家人反复劝她从事‘正常’一些的工作。还有一次我外出办事回来得比较晚，出租车司机一听我要去的地方是墓园，都不愿意接单，有的司机还说去一趟之后要去买挂鞭炮放放除晦气。”李倩非常气愤，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在不忙的时候和同事一起去吃吃火锅来释放压力。“在人很多的地方一边吃东西一边说笑，那种感觉很好。我们坐在人群中会感觉自己是个正常人，大家也不会对我们另眼相看。”

因为工作性质，李倩与家人聚少离多，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家过完一个完整的春节了，经常是大年初二李倩就要回单位上班，遇到清明节、中元节之类忙碌的节日，她基本没有休息过。2020年疫情期间最忙的时候，李倩七天的睡眠时间加起来还不到 10个小时。

工作的辛苦、外界的不理解，让李倩在职业道路上艰难前行着。她希望通过一些法律的规定，让入殓师这份职业能够更好地发展下去。特别是随着科技的进步，电子扫墓，电子祭拜等项目的普及，也可以让人们以更加现代化的眼光去看待这个行业。“虽然我从事的职业是冰冷的，但我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可以为别人带去温暖的，我还是一直会坚持做下去。”李倩堅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