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会然
打井的山东人,有三位,他们分别是老鼓、胖子和小六子。
我只记得他们的外号。他们的真实姓名,快四十年过去了,我还是无法知晓。
我老家的村子名叫秧村,地处江南赣中的丘陵地带,山岭多,田地少,人口稠。为了节约耕地,多从土地里刨点粮食,村人都选择把房屋建在山岭上。这样做,节俭了大量的田地,可帶来的后患是饮水困窘。
在岭上,有一口老井,水质清冽如山泉,能直接饮用。还有三口浅井在岭下,倚靠池塘,水质混沌如糨糊,有涩味,饮牲畜还行,村人都不喜欢喝。秧村是个大村子,三百多户,人口超一千五。家家又都喂养了七七八八的牲畜家禽。每到炎夏,老井的水严重透支,像个哮喘病人。找水喝,成了村人最烦心最憋屈的事。
每次村民集会,大伙都愤愤不平,要村干部赶紧打一口新井。村干部也信誓旦旦,承诺满满,可多年下来,新井还是嘴上的火车。原因呢,竟然是找不到掘井人。说出来也好笑,秧村方圆几十里,篾匠,木匠,漆匠,铁匠,鞋匠,锁匠,泥水匠,裁缝匠,弹花匠,劁猪匠,理发匠,教书匠……能叫出名字的“匠”,几乎都能随叫随到,可就是捞不出一个打井匠。也不是说打井是个危险行当。挖煤比打井好不了多少,秧村在小煤窑挖煤的就有好几个。我想,一个行当存活与否,应该有一定的传承。打井看似简单,就是一直往地上挖啊,掘啊,刨啊,可真正干起来,肯定有诸多关节。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有些活,蛮干肯定是不行,就得专人专干。
1982年夏天,秧村经历了一场罕见的大旱,不要说岭上的老井,就是岭下的三口浅井,都干得井底开裂。村人只好喝用纱布过滤的溪水,才勉强撑了下来。1983年炎夏未到,村民就串联起来,出谋划策,分头打探、寻觅打井人。有人甚至去县城邀请专业打井队。可人家都在忙活国营单位的深井,不肯为乡间的一口小井兴师动众。
恰好,老鼓他们三人,来秧村一带揽活。秧村人就像见到大救星。村干部更是用好酒好肉,招待了他们整整三天。
20世纪80年代,来秧村一带的外地人还稀少,有外地人,也本县本市的居多。老鼓三人和我们口音有异,但交流无碍。老鼓说他们来自山东,也不知是山东省,还是正好在某座山东面,叫“山东”的小地方。问老鼓,他说得含糊不清,模棱两可。从口音判断,他们无疑是外地人。一听老鼓他们是来自异域的山东,村人的新鲜感和新奇感就潮水般泛滥,像围观珍稀动物般。
老鼓正当中年,肤色油腻,腰身前倾,双眼外鼓,极像青蛙。胖子,肉质饱满,眼睛像一截黑白相间的棉线。胖子虽胖,但又不是颤颤多肉的虚胖,是那种壮硕的胖,像练过功夫的肌肉男。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真有几下子手脚。小六子呢,身子窄薄,如门板。他寡言少语,和哑巴没有两样。那个夏天,我们压根就没有听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三天后,老鼓他们才开始选址了。要知道,不是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掘出好水源。这些天,老鼓三人戴着草帽,带上尖嘴锄,十字镐,在村口转悠。他们这里挖挖,那里掘掘,像我们小孩子玩挖蚯蚓的游戏。我们这些光屁孩,每天尾随着他们。通过我们的小嘴,一个个打井的消息,就叽叽喳喳传到忙碌的大人耳里:他们在木根家的大门前刨了一个坑,填埋了;他们在苟崽家的枫树旁掘了一个洞,填埋了;他们在云贵家的番薯地边,挖了一人深,填埋了……
夏天,正是稻田的“双抢”季,大人们正忙得鬼拉磨般。除了村干部偶尔过来瞧瞧,其他的大人很少去关心打井的事。不是不想关心,是无力关心。忙“双抢”,谁还有如此闲心?顶多,吃晚饭或乘凉时,互相打听几句:井开始打了吗?井打在什么地方?水源如何?……
终于,老鼓他们选定了一个井址,在水发家的稻田边。那真是一个好井址。老鼓他们还没挖出三米,井窝里的水,就喷涌而出。由于水源丰盈,他们得不时停下挖掘,来舀水提水排水。大伙想,顶多挖八米,新井就该完工大吉了。
那天清晨,哆哆嗦嗦走来了一个老太婆。老太婆顶着一块青色手帕,摇着蒲扇,朝着新井台坑洼的地面走来。她边走边嘶喊:谁让你们在我家祖田里打井的,没王法啦?谁让你们在我家祖田里打井的,没王法啦?……
声音格外火燥,像点燃的火苗,把柳树上的嘶鸣的知了都唬住了。老鼓三人赶紧停手,从井下蹿上来,一脸疑惑地看着老太婆。我们也都疑惑,这菜园不是水发家的吗,和这个老太婆有啥子关系?
后来,我们才知道,秧村这个地方真奇怪,虽然分田到户了,可这块田先前是谁家的,这地就是谁家的祖田。新田主可以在上面种庄稼,可就是不能改变田的性质,如挖池塘,建房子,堆坟墓等。记得有一次,路过一户人家的菜园时,祖父对我说,这菜园是我们家的祖地,你以后可以在这里建新房子娶媳妇呢。如今,经老太婆一闹,我才明白,原来还真有祖地这么一回事啊。
老太婆是四根的祖母,年近八十,常年患偏头痛,极少外出。估计是在四根父母的怂恿下,故意出来闹腾一番,说新井侵占了稻田的田埂,想村里赔点占地费。可村干部也不是省油的灯,说新井根本没有沾到稻田。老太婆和村干部争执不下。最后,老太婆拍腿跺脚说,再挖下去,新井就是她最好的墓穴了。
就这样,一口水源滚滚的新井,只好掩埋了。
老鼓他们只好重新布址了。几番勘探后,他们选定了一个洼地。这地方靠近我家菜园。新井一挖,势必占据我家菜园的一角。我父母却很乐意,他们唯一的担心,是这井址离我家房屋近,怕打炮时,会震裂房子的地基和墙体。老鼓瞄了两眼,认为没有大碍。我父母是善良人,也就默许了。井打好后,我家房子的东边墙,果真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缝,宛如游龙。
新的井址,水源逊色了不少。挖掘好几米后,才有一股暗流潺潺涌出。几支烟后,细流也能漫盖井底。
上面几米都是泥土层和沙土层,老鼓他们开始的挖掘,顺畅轻快。三天后,挖掘就遭遇到了石头层,这比老鼓预想的要早。打井的速度,自然就凝滞起来。
我们这群小孩,比关心自家的牲畜,还关心新井的挖掘。我们整天陪着老鼓他们,坐在井台边的柳荫下。我们不时走到井边沿,朝下面瞧上几眼。通常,是老鼓和胖子在井下挖掘,小六子在井面用滑轮提土或提水。在井下,老鼓一般拿十字镐,细敲碎打。胖子举大锤,用蛮力砸硬石头。叮叮当当的声音,源源不断从井底传出。不时,有火星从井底迸溅而出。
起初,小六子在上面,轮滑转个不停,走路带风。渐渐地,井下上来的水、土、石少了。小六子就溜到井底去帮忙。两米见宽的井底,自然容不下师徒三人。老鼓呢,就双手撑着井壁,蹿上井台,走到柳树下来抽烟。
树荫下,我们实在闲得慌,不是逮知了喂蚂蚁,就是撒尿淹蚂蚁。老鼓嘴里喷着烟,挨个问我们:你爸是谁?你妈是谁?你哥是谁?你姐是谁?……好像,他要和我们做亲戚似的。听到熟悉的名字后,他就嘿嘿笑,说,认得,认得。不知道他是健忘,还是无话找话,每天都要问上我们几回。我们高兴时就回答他,厌烦了就不理会。当他扯狗尾草拨弄我们的耳朵时,我们就大声唱:老鼓,老鼓,青蛙吃黄土。老鼓,老鼓,青蛙吃黄土……
老鼓听我们传唱,就嘿嘿笑。现在想想,这个唱词不知是谁编的,还真像老鼓和他的职业,打井不就是往地低下一口口吃土,然后留下一个空洞吗?
说到吃,开始这几天,老鼓他们吃住都在大部队,自己不用生火做饭。几天后,村干部说大队部要堆新打下的稻谷,要老鼓他们暂居到小水家的偏厦里,自己生火做饭。
通常,天麻麻亮,老鼓就骑着自行车,去枣花镇买回一天的菜。蔬菜、鸡蛋和豆腐类,村里都能买到。老鼓主要是去买猪肉和鸡鸭鱼等。那时,在秧村一带,能吃到最好的菜就是猪肉和鸡鸭鱼了。家底殷实的人家,比如先发家,一个月能吃上一回猪肉。有些薄弱的家庭,比如口水家,除了春节,整年也难得吃上一回猪肉。
打井是体力活,老鼓他们每天都要吃上几口猪肉或鸡鸭鱼肉。正逢炎夏,傍晚时,屋子里闷热如蒸笼。吃晚饭,大伙都喜欢把饭桌支在空旷的晒谷场上。晒谷场上夜风习习,一家家的大人和小孩,散落在场上,各种菜香杂糅着各种吵闹声,杂响一片。
老鼓他们饭桌上,不时飘来的肉香,能香透人的鼻子。我们这些孩子就端着碗,把他们的饭桌团团围住,双眼死死盯着他们菜碗里油滋滋的肉块。尽管我们的父母不断吆喝我们回去,但谁会乖乖听话呢。
有时,老鼓开心,他会用筷子夹起肉块,送到某个孩子的碗里。这个孩子就像抢到骨头的小狗,飞奔着回到自家的饭桌上,独自享有,或和家人分享。其他的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鼓,看看他是否再开恩。可老鼓就是怪,每餐顶多夹一次,抹杀了其他孩子强烈的梦想。没有吃到肉块的孩子,哭丧着,使劲唱:老鼓,老鼓,青蛙吃黄土。老鼓,老鼓,青蛙吃黄土……
这时的晒谷场,哭声、笑声又杂响一片。
打井,身体消耗大。按理说,老鼓他们的饭量都生猛。可老鼓吃饭倒是正常,每餐两碗,雷打不动。胖子吃饭就不一样了。他吃饭一碗撵一碗,嘴不离碗。有几次,我们看到他吃完饭,回屋子里盛饭回来,夹起两块肉,咕嘟咕嘟,光碗了,又折回去盛饭。一来一回,马不停蹄,胖子的屁股都不用落座,转眼就消灭了五六碗饭。小六子呢,正好和胖子相反,吃得少又斯文,细口慢嚼,极少看他吃肉,都是夹蔬菜。我们暗暗都骂小六子,笨猪。要是换成我们,肯定都大口吃肉。蔬菜,谁稀罕吃?
那口井,水源也不赖。老鼓说,打八九米就可完工了。可打到六七米的地方,碰到岩石块。看来,打炮是不可避免了。
20世纪80年代,炸药、雷管之类的还没有管制,凭证明可以购买。去兰城买炸药或雷管,肯定是老鼓了。老鼓一去兰城,就是三天,也不知道,买个炸药,他为什么要费如此周折。
胖子和小六子只好闲着。或许是无聊吧,胖子对我们说,我来教你们打拳。我们这些孩子,跪成一地,拜胖子为师傅。
胖子开始教我们扎马步。一个小时连着一个小时。很多孩子坚持不下去,哭鼻子,不肯再学了。有几个孩子,好不容易坚持了一天。可二天,胖子还是教扎马步,只不过,在扎马步时,会做简单的出拳动作。那时,我们看过《少林寺》《霍元甲》等电影,我们都眼巴巴,要胖子教会我们少林功夫,能一招把坏人打趴在地那种。哪里想到,胖子教我们学武术如此腻烦。我们认为胖子是故意戏弄我们,蹲坑式的扎马步有啥意思?
最后只有小水一个人坚持了下来。
我们在偏厦里闹腾时,小六子就一个到田埂上去转悠。他晃来荡去,像一阵没有方向的風,把菜园的那些田埂,踩得东倒西歪。
三天后,老鼓终于从兰城回来了。该挖炮眼埋炸药放炮了。
那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啊。我们只是在逢年过节时,玩过鞭炮。雷管的威力,是几万个鞭炮都不能相比的。鞭炮只能把牛粪炸飞溅。雷管能把岩石都炸开花。
在老鼓和胖子下井去挖炮眼时,我们心里就砰砰狂跳。有期待,有兴奋,有恐惧。我们生怕雷管随时会爆炸。我们都不敢靠近井口,看他们如何在井下挖炮眼和埋雷管。
终于,我们看着老鼓和胖子手撑井壁上来了。接下来,应该是小六子下井去点燃引线。
老鼓和胖子分别站在东西向路口,吆喝着行人和我们这些孩子,走远点,躲起来。引线像蛇一样,蜷缩在井下。我们很纳闷,干吗不把引线安放在井台?我总是担心,引线要是短了,燃得快,小六子还没有爬出井口,那就……
像猴子一样,小六子蹭蹭蹭攀爬出来了。待他跑到掩体处,井底立即传来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飞起的岩石碎块,从井口射出,下冰雹一样砸在树叶上,草地上,菜园里,池塘里。尽管我们都事先捂紧了耳朵。我们耳朵里还是响起了一阵轰鸣,嗡嗡嗡,嗡嗡嗡,久久回荡。
我们看到井口,一股股白色的烟雾河水一样涌出来。几分钟后,这些白烟才慢慢消散。我们凑近井沿,看到井底被大大小小的岩石块堵满了。
大伙本以为放炮一两次后,就可以万事大吉。哪知这井底,恰好生在岩石梁子上。每一次放炮,只能炸裂半米的样子。看来,多次放炮是不可避免了。
不记得是放了第几次炮后,大雨开始下个不停。江南的夏天,下雨是常事,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可不知怎么回事,那年的夏天,雨下得像二癫子的疯话,没完没了。池塘的水满了,溪里的水也哗哗流。新井里也灌满了雨水,挖掘无法进行。
连歇了几天,老鼓三人骨头都歇散了。老鼓说,自打井以来,还从没碰到这种鬼天气。老鼓闲不住,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副电鱼的工具。每天傍晚,他系着雨披,像扫雷的士兵一样,背着电鱼工具去电鱼。那时,乡里人化肥和农药用得少。小溪里,池塘里,鲫鱼,白条,青鱼等,密密匝匝的。每天晚上,老鼓都能电到满篓的鱼。他们吃不完,就送给左邻右舍。如果是电到黄鳝或甲鱼等稀少品种,老鼓就舍不得吃了,就提着它们去枣花镇卖钱。
这段时间,胖子也没有闲着。胖子白天去枣花镇,租了人家店铺一角,给镇里人补塑料桶等生活用具。先前,枣花镇人的生活用具以竹编、木制或铁制等为主。渐渐地,镇里人也开始用塑料产品了,比如塑料脸盆,塑料菜篮,塑料桶等。因为是新式产品,破了,开裂了,都舍不得丢,都想请人缝补一番再用。
我们去枣花镇玩,看到胖子用电焊笔,把一个个破裂的塑料产品补完整。胖子每次看到我们,都会笑眯眯叫我们去店里坐。他还给我们买三分钱一根的冰棒。晚上,胖子回到秧村后,坚持教小水打拳。小水父亲怕我们影响小水学打拳,每次都把大门关得紧紧的。我们只能从窗户或门缝里偷看。一天,我们发现偏厦的房梁上,竟然吊着两只用面粉袋做的沙包。地上,也有一副用水泥浇筑的哑铃。
小六子呢,还是喜欢去田埂上转悠。有时也会上树逮个知了,去荷塘里摘朵荷花。他不搭理别人,也就把他当空气了。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月吧。天终于灿亮了。湿漉漉的村庄到处冒着白光和水汽。
打井又开始了。挖到了八九米,老鼓认为水源还不是很理想,得往下再挖三四米。越往下挖,岩石越硬。这些天,秧村大地上,炮声轰隆,好像笼罩在战争的阴云里。
那天快接近黄昏。本来挖井要结束了。老鼓一看西北的天空,又是墨云翻滚,担心晚上和第二天又会下雨。老鼓临时决定,再加一次炮。
这时已是黄昏,牧童回家了,昏鸦归巢了,村人也懒懒散散在家里吃晚餐。一股倦怠的气氛飘散在空气中。在放炮时,本来在路口吆喝的老鼓和胖子,也懈怠地坐在柳树下一动不动。
路口,突然出现永贵的二女儿乖乖,她一直在兰城帮姨妈看店,不知村里在打井。她笑嘻嘻地走来。老鼓和胖子发现乖乖时,来不及喊叫,炮声突然炸响。
轰隆隆的岩石飞溅,巨大的震动把乖乖掀翻在地。幸好,飞溅的岩石没有砸坏乖乖的身子,可耳朵里却鲜血直流。
大伙都吓傻了,赶紧把乖乖送往枣花镇卫生院。不幸的是,乖乖的耳朵还是聋了。
乖乖父亲永贵,在秧村是出名的憨厚,他不吵不闹,认为是乖乖自己命不好。老鼓他们陪了一笔钱。村里也陪了一笔钱。事件就完结了。乖乖整天在家里哭。开始,村人那些妇人都很同情她,不时去安慰。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快接近秋凉时,井终于打好了。老鼓他们要离开秧村了。
三年后那个夏季的黄昏,我们看到井台边坐了一个人。这时的井台,周边不再坑坑洼洼,已铺上了泛着白光的水泥。为了方便上下,从井台到小路,还特意修建了八级台阶。
那人背对小路,面向井口,恰好坐在第七级台阶上。待我们经过台阶时,那人突然转过身朝我们嘿嘿笑。那双鼓鼓的眼睛在晚霞中,泛着红光。
我们惊呼:老鼓!老鼓!我们问,你坐在井边干什么?
老鼓说,听说你们这些小屁孩,都喜欢往井里扔石块,我是来看守新井的。
我们惊讶,老鼓怎么知道,我们喜欢往井里扔石块?
的确,新井启用后不久,我们就喜欢做游戏,看谁站在柳树下,能把小石块扔中井口。当听到自己扔的小石块,落入井洞,击打水面发出清脆的回声,我们会拍手跳足,比吃了鸡毛换糖担子上的麦芽糖还高兴。那时,我们天真认为,井有那么深,一点点小石块,又能把井怎么样?况且,那些小石头,本来就是从井里飞溅出来的。
听老鼓这样一说,我们赶紧躲闪。回到家后,我们告诉大人,说老鼓回来了,来看守新井。父母听后,哈哈笑。
这段时间,我们还真不敢让井里乱扔小石块了。可不久后,我们才知道老鼓骗了我们。他根本就不是来看井的。他是来秧村电鱼的。
我们那时捕鱼,用的是竹篓或渔网,小鱼小虾等会自动过滤。可老鼓电鱼,是虾兵蟹将,不论大小,电晕了全捕。普通的魚虾,老鼓还是送给村人吃。老鼓的目标是电黄鳝或甲鱼。
老鼓不打井了。胖子和小六子自然也各奔前程了。记得那段时间,胖子都在枣花镇补塑料用品。偶尔也骑自行车来秧村玩。一来秧村,他和老鼓一样,仍旧住小水家的偏厦。有空,胖子还会指导小水练几路拳脚。还别说,小水打起拳来,腿脚生风,惹得我们艳羡不已。晚饭后,我们就聚在小水家门口的榆树下。胖子呢,就给我们讲枣花镇或兰城大街小巷上各种神奇的故事。我们特别喜欢听他讲“罗子”的故事。“罗子”是我们赣中老家对地痞、流氓、小混混等的称谓。
小六子呢,新井打好后,就消失了。奇怪的是,小六子走后,乖乖也在秧村消失了。我们都以为,她又回兰城看店去了。
那些年,老鼓每年夏季都来秧村。老鼓都是晚上去电鱼,清晨提到枣花镇去卖。白天,老鼓就是在秧村的巷子里转悠,看到熟悉的人就搭话,叽里咕噜说上老半天。很多时候,老鼓枯坐在井台的第七级台阶上,吸住纸烟,木然地看着他们三人挖的那口井。说真的,那口井水源也充足,解决很多户人家用水的难题。可见,老鼓他们选址是正确的。村人对老鼓满怀感激之情,对他在秧村电鱼的行为,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鼓一来,我们就不敢去玩扔小石子的游戏。说实话,我们不太喜欢老鼓,还是喜欢胖子。除了我们这群孩子,小水奶奶也喜欢胖子,盼胖子多来秧村。胖子每次从枣花镇回来,都会给我们和小水奶奶带点吃食,给我们是一些散装的水果糖,给小水奶奶是易碎的吃食,比如桃酥饼,比如云片糕。胖子极喜欢和我们这群孩子玩。他时常会把我们高高举过头顶,高抛落下。在落在他胸口的刹那,他用粗大的手臂把我们稳稳抱住。有几个孩子,被他举摔动作吓怕了,看到他走近,就沿着墙根溜走。我们几个胆大的,巴不得他多举摔几次。我们一点也不担心,胖子会让我们掉在地上。
胖子每次来秧村,小水家的榆树下就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一次,在枣花镇镇读初中的先发,神神秘秘告诉我们,胖子和镇上的几个“罗子”,打劫了一辆外地经过的货车,把那司机打得跪地求饶。先发说,他亲眼看到胖子用一把杀猪刀,抵住那司机的颈脖,威胁着留下买路钱。
嗬,嗬,嗬。我们都哂笑先发,谁信?尽管先发指天发誓,我们也没有人相信他。胖子每天眯着眼,一脸的慈笑,怎么会去打劫呢?等胖子再次来到小水家时,我们左看右瞧,压根就看不出胖子是个“罗子”。我们都笑话先发,你的眼睛肯定是被乌鸦啄坏了吧。嗬,嗬,嗬。
气得先发额头上青筋绽开,再也不来榆树下和我们玩了。
老鼓真是赚钱了。他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那时,秧村除了在兰城做包工头的大猫头,没有谁有摩托车。有了摩托车后,老鼓就不满足在我们村电鱼了。他时常骑上摩托车,轰隆隆,轰隆隆,风一般,飞往周边的村子去电鱼。
一个月夜,老鼓飞一般地骑着摩托车回到村口。远处,有很多手电筒的光线在空中飞舞、打叉。老鼓背上的电鱼竿断成了三截,衬衫的袖子撕裂了。把摩托车刹住在村口,车后的灯像一条吊在鱼钩上的红鲤鱼,正活泼乱跳的蹿动。老鼓惊魂未定,说他在团结村电鱼时,被他们村的“罗子”打劫了,说不能电鱼,电瓶也被他们扣下了。幸好趁机溜出。看到老鼓恓惶的样子,村里也是喜忧参半。想想也是,其他村又不认得你是谁,你去人家地盘上电鱼,谁肯?
从此,老鼓就一心一意,只在秧村电鱼了。
其实,老鼓在秧村电鱼,很多人也怨声连连,但碍于老鼓为村里打了一口新井。俗话说,喝水不忘挖井人。另外,老鼓会把那些不值钱的鱼虾给村人。大部分人得了便宜,也就不想做出头鸟,挑事端。可几年下来,老鼓一直在秧村电鱼。秧村池塘里,溪水里的鱼少了很多很多。那些美味的黄鳝啊,甲鱼啊,乌鱼啊,更是难寻踪迹。他们都变成红红绿绿的钞票,流进老鼓的腰包了。老鼓的腰包就像他的眼睛,越鼓越大了。
那次,胖子竟然在小水家连续住了一个月,很少见。除了打井那段时间,从来没有这样过。可也是这次,胖子离开后,就没有回来了。
小水奶奶经常问,怎么胖子还不回秧村?每次看到我们就问,你们看到胖子了吗?真是奇怪,以前,我们在枣花镇,都会看到胖子在店铺里补塑料产品,可这些天,这家店铺也关门了,胖子去哪里了呢?
那还是1990年春节前,我们一伙人去枣花镇买红纸和年画,正好碰到县里在枣花镇开公审公判大会。会场就在枣花镇露天戏台上。这种大会,难得碰见,戏台四周,蚂蚁一样围满了人。
我们爬到戏台旁的一棵苦楝树杈上,居高临下,看到站在台上的犯人都低着头,每个犯人身前都挂了一个写了字的木牌,后面站着两个挎枪的武警战士。我们看到中间一个胖胖的,很眼熟。擦眼一看,还真是胖子。我们摇摇晃晃坐在树杈上,好像隨时要掉下来。
胖子不是会武功,能飞檐走壁吗?他怎么也被警察逮到了?挂在戏台木杆上的高音喇叭正对着我们这棵树,一直嗡嗡响。我们听不清喇叭里说了些什么,就从树上溜了下来。挤不进人群前,我们就离开了。此后,每次去枣花镇,看到这个戏台,我就会想起胖子。
小水奶奶还是不断问我们,看到胖子了吗?我们都说,看到了,他还在枣花镇补塑料用品呢。
也是1990年的腊月吧,很久很久没见的乖乖,突然出现在村人面前。她母亲拉着乖乖的手,哭成了泪人。村里其他妇人,唏嘘不止。原来她并没有回兰城,是嫁到外地了。乖乖胖了,手里牵着一个男娃,精瘦如猴。我们看来看去,总觉得这个男孩像谁,可一时就想不起。乖乖大声说着话,不时用手比画着,说她早就结婚了,是自由恋爱。自由恋爱?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要知道,在秧村一带,男女婚嫁,都是媒婆牵线,哪有什么自由恋爱?
听这样一说,那些妇人更是哭成了一片,都说乖乖是被人拐骗了。任凭乖乖如何解释,说自己生活得不错。那些妇人如何肯信?直到2000年前后,通过看电视和身边年轻人的所作所为,村里人才知道什么是自由恋爱。
乖乖自由恋爱的对象,没错,就小六子。后来,有人在广东的工厂里碰到过他。听这家伙解释,乖乖耳朵聋了,挺可怜,井打好后,就想着把她带走,怕村人不肯放人,他就和乖乖偷偷溜到广东打工了。
最后一次看到老鼓,是1993年的夏天吧,我记得那年我正读初三,离老鼓来秧村打井,已过去十年了。
老鼓胖了,眼珠鼓得更加突兀。他还是来秧村逮鱼。这次,老鼓没有用电瓶,而是从兰城买回一种叫“鱼藤”的树根。老鼓用大石块砸碎这些“鱼藤”,放进塑料桶里。桶里很快就泛起白沫,像那时我们喝的麦乳精。和以往晚上去电鱼不同,老鼓这次都是选择大中午。越热的中午,他越狂热。
他提着浸满“鱼藤”的塑料桶,来到选好的水面。他浮游在水面中央,把桶里的“鱼藤”四面八方泼洒在水面上。然后,他就坐在岸边的柳树或桑树下抽烟。三根烟的工夫,神奇的画面就出现了:整个水面的鱼类,不管大鱼还是苗鱼,泥鳅黄鳝,甲鱼等,都翻着白肚子浮在水面,挣扎着,翻滚着。这时,老鼓就悠闲地浮游在水面上,用网兜一一捞取。
一个月下来,秧村大大小小的水面,都被老鼓药了个遍。老鼓又一次鼓着腰包离开了秧村。
接下来数年,秧村那些水面上,再也找不到几条像样的鱼了。秧村这才感觉到了老鼓留下的祸患。更大的祸害,还是秧村那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也去兰城买回了“鱼藤”,时不时,就去大大小小的水面药鱼。很长一段时间,秧村那些水面,异常寂静。那些鱼类,几乎断子绝孙了。1990年后,村人种田,慢慢迷信上了化肥和农药。秧村的鱼,再也回不到先前繁茂的景象了。
在小水家的榆树下,我们偶尔会谈起老鼓,也会说起小六子,但没人提胖子。
一次,小水奶奶说,你们不要骗我了,我知道胖子肯定犯事了,要不,他咋不回秧村?
我们很惊讶,原来小水奶奶早就知道了胖子的事情。公审公判大会时,我们依稀听到,胖子判了十二年。我们估计胖子就要从里面出来了。我们期待,小水奶奶身体能永远康健。
一年一年过去了,小水奶奶都九十二岁了,身子硬朗,眼花耳聋。可她嘴里还时常唠叨,胖子,胖子。
小六子和乖乖极少回秧村。逢年过节,乖乖母亲看到人家的女儿提着礼品回娘家,就躲在院角上默默哭泣。秧村那些白发老人,时常在墙根哧哧笑,什么自由恋爱呢,和被拐走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时光匆匆,快四十年了。我们也到了老鼓当年的年纪了。偶尔回秧村,我会去看看那口曾经的新井。这口井,荒芜了,野草和藤蔓弥漫着整个井台。新农村建设,秧村家家接了自来水,除了少数人用来洗洗衣服或浇灌菜园,谁还肯喝这种井水?
“老鼓,老鼓,青蛙吃黄土……”站在井沿,俯视井底,这首童年时传唱的童谣,就会从井底慢慢浮上来,在我耳畔回响。我还记得,我们唱这首童谣时,龇牙咧嘴的怪模样。只是,我们这群喝这新井水,长大的童年伙伴,如今也水花般,瓢泼在世界各地了。
拐弯抹角,我会向老人或留守孩子打听,老鼓、胖子,还有小六子,来自山东的三个打井人,他们回过秧村吗?
老人们只是摇头,摇头,再摇头。
那些孩子呢,一脸呆萌,好像我打听的,是三只史前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