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木
“好的先生,我马上到!”——在电话里若是听到对方说这句话,接下来该做什么,得看你身处何方。
如果是在国内北上广那样快节奏的大城市,也许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对方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但若在非洲,此时你可以选择打开一局“文明5”——在对方出现之前,時间足够你把一个文明从远古时代演进到工业革命。
在非洲,我第一次懂得“饭做好等了两个多小时客人才姗姗来迟”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然而,就那位被我们宴请的当地移民局负责人脸上轻松自然的神态来看,这种体验大概就和每天感受着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普通,完全没必要表现出一副怀疑人生的样子。
在等待这位先生的两个多小时里,我怀着疑惑、不安、焦虑、恼怒和绝望的心情,给他打了一遍又一遍的电话,换回的只是一句句“J‘arrive”(我来了)和“Tout de suite”(马上到)。言语内涵和现实情况的反差不仅令我怀疑人生,还怀疑起了时间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
这件事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案例。它告诉我们,在中国人和非洲人的会面中,总有一方怨声载道,总有一方一脸无辜,时间则永远不在计划之内。
在非洲,至少对我来说,如果觉得正式场合人们的时间观念会好点,那只能说是一厢情愿。无论是医院,还是各种公司、机构,都有着量子一般、永远测不准的上下班时间。
比如,移民局的工作人员总在上午九点到十点之间某个时间出现,在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某个时间消失,你永远不知道具体的时间点是什么,只有亲自到场观测以后才会导致波函数坍缩,得出他在或不在的观察结果。而移民局的局长更是和中微子一样,几乎完全捕捉不到他的踪影,只有在非常走运或非常耐心的情况下,你才能发现他安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在非洲,唯一准点的也许只有日出日落。
肯尼亚哲学家约翰·姆贝提将没有历法的非洲传统时间观总结为斯瓦西里语中的两个词:Sasha和Zamani。Sasha的本义是尚有在世之人认识的亡灵,Zamani则指不曾被任何当今之人见过的古老亡灵。
非洲人眼中的时间亦可对应到这两个词上:Sasha代表的是人正在切身感知的时间,包括刚刚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和在短时间内即将发生的事件。当每段时间渐渐成为久远的过去后,它就从Sasha转化为了Zamani,被安放进了和所有创世神话、英雄史诗共享的时间墓地之中。
在这种时间观中,现世的人是时间的衡量者,就像量子物理中的观察者那样影响着观测结果。时间被由远及近地分类为Sasha和Zamani,没有西方那种神圣而精确的时间刻度,也不像东方人那样讲究轮回。
这种由生者和逝者所代表的二元时间中也没有长远未来这个维度,因为未来遥远而未知,最重要的是,它就像是从未出生的生命那样,本身就是不存在的。
每次我预约修空调的小哥时发生的事,似乎可以成为这种分界模糊的二维时间观的绝佳案例:他在电话中总会告诉我“马上来”“正在路上”或者“明天上午来”,而对应的实际情况往往是两三个小时后才到或者第二天下午才来。
而这样的情况,在非洲绝对是常态。在我们看来被安排在未来一个个精确时间点上的事件,在以空调小哥为代表的非洲人脑中,可能就只是将它放进了Sasha这个时间之池之中,只要在近期能完成就行,具体的时间根本可有可无。
因此,等待两分钟或十分钟后,就开始焦躁、抱怨的中国人,肯定是第一次来非洲;得到非洲人的答复后,优哉游哉地去干自己的事的人,脑中大概已经有了Sasha式的时间概念,才算得上合格的“老非洲”。